韩秉芳:孔子真的是无神论者吗?
韩秉芳 《 博览群书 》( 2011年12月07日)
远在春秋时代,社会上弥漫着鬼神信仰,寻神驱鬼的巫师和方士游走于民众中间的时候,孔子却能对其弟子说出“未知人,焉知鬼”(《论语·宪问》,后引自《论语》者,皆只注篇名)、“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八佾》)、“敬鬼神而远之”(《雍也》)、“子不语怪力乱神”(《述而》)。敢说出如此睿智的话来,这在当时不仅需要有远见卓识的大智慧,还要具备力排众议,顶住各种压力的勇气才行。对此,无怪乎连视五经四书等古籍中的文字为“吃人的礼教”,赞成“打倒孔家店”的鲁迅,也不得不公道地赞叹“孔丘先生确实是伟大,生在巫鬼势力如此旺盛的时代,偏不肯随俗谈鬼神”。(《再论雷峰塔的倒掉》)
孔子正是基于这种不肯谈鬼神的一贯思想,所以在传注《易经》时能提出“神道设教”的主张。《易经?观卦》,其辞曰:“观:盥而不荐,有孚颙若。”据传孔子为观卦所撰的《彖传》则曰:“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
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肯定《彖传》为孔子撰:“孔子晚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以后,《周易》被尊为儒家经典《五经》之首,《易?十翼》为孔子亲自撰述,则无人质疑。直到宋朝的欧阳修产生了疑问,重新对《十翼》逐篇进行考证,确认其中有几篇不是孔子所作,而是别人所撰,而《彖》和《象》仍认为是孔子所亲为。
事实上,孔子不仅在《易传》中有“神道设教”的思想主张,在儒家五经之一《礼记》中,也有相似的看法,如在《祭统》中言,“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故曰:祭者教之本也。”而在同经《祭义》篇中,则言之更确切:“因物之精,制为之极,明命鬼神,以为黔首则,百众以畏,万民以服。”
所以,通观孔子对鬼神的一贯言行,《观卦?彖》中所言的“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确实是孔子的思想主张。原来是“孔子见当时之人,或于吉凶祸福,而卜筮之史加以穿凿傅会,故演《易》系词,明义理,切人事,借卜筮以教后人,所谓神道设教”。清代大儒皮瑞锡此论断,可谓是“的评”。
“神道设教”的思想,因为是孔子手定,当然受到历代的尊崇。而历代的统治者大都尊孔子为“至圣先师”,崇之为“素王”,为了治国安民,也无不采取“神道设教”,作为“守国之度”、“顺民之经”,则理所当然。然而,在学者中间,特别是在“国学”热兴起之后,对神道设教的理解却引起不小的争议。
上世纪80年代撰写《中国无神论史》(本人也参加了先秦无神论部分的写作),就曾因为孔子“不言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而把孔子归入无神论的行列。而对他所倡导的“神道设教”,也只看作是将“鬼神”,当作为了教化“万民”而不得不设置的一尊木雕泥塑的“傀儡”罢了。至于孔子自己并不特别“信仰”。
历史发展到21世纪,国学经典引起了人们的重视。于是电视台百家讲坛请人宣讲《论语》,讲演者一炮走红。大学也纷纷设立国学院,收徒授课。因而,孔子的形象在人们心目中日益高大起来。在2007年出版的一部权威性的著作《??周易??译注》,对书中第二十卦《观卦》之《彖传》里面所言的“观天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作注时,居然将中间“神道”一词释义为“为大自然运行的神妙规律”。而将上面《彖传》引文译作:
观仰大自然运行的神妙规律,就能理解四季交转毫不差错的道理;圣人效法大自然的神妙规律设教天下,天下万民于是纷纷顺服。(上海古籍出版社版,P122)
译注者因此用自己的“译文”,将春秋时代的孔子抬高推定为是一位“拒神鬼于门外”的大圣人啦。历史事实果真是如此吗?
在我国的经学史上,确实存在着两派注经的经师:一派是“六经注我”(比较主观随意),一派是“我注六经”(比较客观规矩)。可是我们今天的学者,照理应该尊重历史,求真务实,实事求是才对,对古人及其经典既不能贬低,也不能“拔高”!这是关系到当代学者是否坚持严肃认真优良学风的大问题。
其实《观卦》的卦辞是“盥而不荐,有孚颙若”,意思是:当你观仰了庙堂祭祀开始时倾酒灌地的降神仪式之后,就不用再看下面的献飨之类的细节了,因为你心中已经充满诚敬肃穆的情绪了。这本来就是与孔子以往所教导的“褅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是一脉相承。而在他为《观卦》所撰写的《彖传》中则曰:
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观,盥而不荐,有孚颙若”。下观而化也。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
显然,孔子撰《彖》,是进一步诠释引申《观卦》的卦辞的涵意。所言“观天之神道”和“神道设教”,其中“神道”一词显然就是指在宗庙堂社灌酒降神,飨祭追荐的“神鬼”无疑,清楚明白,岂有他哉?只不过孔子“聪明智慧地”将神鬼之有无的“问题”搁置起来未加说明而已,却绝不是断然否定了鬼神的存在。
当然,会有人端出“子不语怪力乱神”和“敬鬼神而远之”这些名言来证明孔子是“无鬼神论”或至少是“泛神论”者。其实,这些人只不过是一厢情愿地读到孔子所说的表面之义,而未能体会理解到其深刻涵义。钱锺书早在《管锥编》一书中议论到“神道设教”时,就睿智地指出:
若遽断鬼神迂怪之谈胥一二“圣人”之虚构,祭祀苛取之统佥一二“君子”所首创,则意过于通,又十八世纪之陈言尔。(意思是指斥理性主义者或无神论者之臆测——作者注)
钱锺书还进一步引唐代李商隐“莫凭无鬼论,终负托孤心” 诗句,说诗人的这一诗句,充分点明了“神道设教”的主旨所在,即“一联足抵论士百数十言”。
其实,“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和谆谆教导弟子“未知生,焉知死”、“未知人,焉知鬼”(《先进》)的意思是一样的,目的是让人们不要一味地在那里奢谈死啊,鬼啊,神啊的,而要把主要精力关注在现实人生,即亿万庶民的日常生活才是最重要的。所谓“远之”,是说不要像殷商那样“尽信神鬼”,要与鬼神保持一定“距离”,更不能让鬼魂附上人的身体,神与人合一,以人充神!如果把“远之”理解为与神鬼相背,远远地离开鬼神,那么孔子本人还怎么能那么重视礼,那么重视祭祀鬼神——“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呢?(《礼记·表现》:“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
春秋时代真实的孔子,已经告别了尽信鬼的殷商,而且与“天佑德者”、“为德是辅”的西周旧观念相比已有了前进,更重视民众,“仁者爱人”。对鬼神是信其有而不信其无,故“祭神如神在”,以神教民,以达到社会平安昌盛。孔子之所以“伟大”,即在于他的理性色彩增强了,更加重视“人”了,但距离否定神鬼则尚远。万不可以因尊孔或崇孔,就把孔子拉到无神论这边来,把“神道”释义为“大自然的神妙规律”,用现代人的思想去揣度孔子之心!以此译经、解经,向莘莘学子解释孔子,向人民群众讲解孔子,都是有害而无益的。因为颠倒历史,歪曲经典是学者的大忌,不可不防。
孔子“神道设教”的思想主张,发展到战国时的荀子和唐代的柳宗元时,其内涵确实有所升华,无神论的因素也有较大的提高。荀子在《天论》中说:“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柳宗元则谓:“且古人之所以言天者,盖以愚蚩蚩者耳,而非为聪明睿智者设也。”(《断刑论》)
到了明清之际的顾炎武,还为此发出呼号,以警告世人:“国乱无政,小民有情而不得申,有冤而不得理,于是不得不凭之神,而诅盟之事起矣。”(《日知录》卷二)到底还是这位喊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素有家国心怀的政治家兼学者的顾炎武能够如此尖锐地指出:如果处于“国乱无政”,社会上贪腐横行,小民的冤仇申诉无门,即使当政者祭起“神道设教”这个圣人提供的“法宝”,天下也不会“顺服”,人民群众照样会结社组盟,奋起进行抗争的!点明了“神道设教”并不是万能之策,仍有其局限性,值得后来者深思和汲取。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