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你出钱我受益,这有啥意义呢?”——民歌拯救的尴尬.
作者: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冯翔
“你唱的那也叫花儿?”
“我们原先都说得好好的,你怎么就又变卦了呢?”苏阳对面前这位73岁的老汉诚恳地说。
苏阳被看做宁夏的一个文化符号,多次上了央视的民歌节目,家人却对他的音乐不感冒。在市秦腔剧团做演员的妻子一撇嘴:“他那秦腔还差得远呢”;儿子乐感比他好得多,也弹吉他——这曾让他很欢喜;没想到儿子却总放《天空之城》让他听。
2012年8月13日这一天,苏阳不是一个被簇拥欢呼的歌手,而只是一个失败的粉丝。
老汉大名王德贤,今年七十三岁,原籍甘肃河州,年轻时就是远近有名的花儿歌手。王老汉家里有张1990年甘肃省花儿大奖赛一等奖的奖状,骄傲地在墙上挂了几十年。可四个女儿一堆外孙谁也不学他唱歌,眼见有失传的危险。
苏阳几年来常跑来乡下听他唱歌,还翻唱了他的一首歌《八宝塬令·下夜川》,放在自己的第二张专辑里。
“跟我差得远了,变味了!”额头油亮的王老汉毫不客气。“你唱的那也叫花儿?”王老汉开口唱:哎——/八宝塬上的火焰山/藏民们占哈(下)的好草滩/隔壁呀还有个贺兰山/我就想起了我的尕妹着阿哥下夜川……
王德贤作为银川市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传承项目是“回族山花儿”。而他实际是土族人,大半辈子都在甘肃生活,快60岁才搬来宁夏。
“回族山花儿”的称号一共给王老汉带来了600块的收益,一次性。镇上过年,时不时叫他去唱一通,一分钱不给。
苏阳早好几个月就开始筹划,准备给王老汉出一张专辑。他好容易托人弄来了出版号,搜罗了当年王老汉参加花儿会的现场录音。录音出版费用大约一万五千元,这笔钱大部分来自一个支持原创歌手的基金会。
连专辑出版以后的销路他都想好了:随身带上一叠,每次巡演结束,现场签售他自己专辑的时候,一起拿出来卖。收入全部归王老汉所有。
可是王老汉忽然变卦了。前几天他给苏阳打来电话,不录了。
“小苏,你做这个事,有啥经济(效益)没?”老汉问苏阳,“老实话,钱多钱少是另一码事。我起码也是四十多年一个老员……现在经济社会,一点经济效益没有,我弄这干哈哩。没意思!尕马儿拉回来,心也回来了。(形容心死了)什么传承,都没意义!”
“王叔,给你多少钱你觉得满意?”
“钱也不必要,我也不卖了!你小苏出钱我受益,这有啥意义呢?你们又不是政府。”
走失多年的孩子被别人养大了
原本苏阳对民歌没什么情结。他是个南方人。1969年出生在浙江温岭,8岁坐火车来到银川,出了车站是一片铺天盖地的荒漠,一个星期不到就改变了吃米饭的习惯。
稍大一点,他不停地逃课,被不停地开除。在西安上中专,在格尔木走穴,在银川开琴行。磕磕绊绊组建过几支乐队,也闯过几次北京,但始终找不到路子,市场反响也不好。
直到在银川,一个朋友给他听了一首非洲原生态音乐,原生态这个形式让他想到童年听过的一首民歌《宁夏川》:“宁夏川,两头子尖,东靠黄河西靠嘛贺兰山,金川银川米呀米粮川……”
改编后的《宁夏川》被收入他的第一张专辑,也让他开始了另一种生活:疯狂搜集民歌资料,从花儿、秦腔乃至很少有人知道的贤孝、道情和鱼鼓书,一首一首地反复练唱,走街闯巷去找民间艺人。他揣着两件法宝:酒瓶子、录音机。
他的代表作《贤良》本是西吉县的一首民谣,原名《女贤良》。“石榴子花开叶叶子黄,爷娘嘛教子女贤良,咿呀咿呀咿得喂,爷娘嘛教子呀女贤良”。
这首只有四句的民谣,被他扩充后歌词到几百字,时间总长5分36秒。他把自己的所见所感添加到音乐里,成了新的歌词。“你是世上的奇女子呀,我就是那地上的拉拉缨哟”,拉拉缨是一种野草,极卑贱却生命力强韧,味道苦辣,童年时代他们一家人曾经拿它当过咸菜吃。那些自幼刻在他脑子里的元素都被收进来,加上吉他、贝斯、鼓。
在宁夏,在北京、上海、深圳,在一切他上台演唱的地方,《贤良》成为他邀请歌迷互动的保留曲目,那些梳着朋克头或穿着松糕鞋的年轻男女把他挤在当中,一起合唱“石榴子花开叶叶子黄,爷娘嘛教子女贤良”。
发掘出《女贤良》的人、时任西吉县文化馆副馆长的李世锋还记得第一次听苏阳唱《贤良》时的激动:走失多年的孩子被别人养大出息了。
二十多年前,李世锋骑着政府发给的一辆二八飞鸽,四处收集民歌。最后,从一个六十多岁老人嘴里挖出了这首歌。听完苏阳弹唱,他拿出自己主编的《西吉民歌选》,当作礼物。
“我们这么多年都在搞作曲,也没出什么自己的东西。都是应付差事,挣钱。”已退休的李世锋谈起苏阳,连续用了好几个“非常喜欢”。“要不是苏阳改编,这首歌肯定就慢慢湮没了。”
民谣歌手老狼是推荐苏阳与唱片公司签约的人。“我推荐他,就是觉得他的音乐有价值。里面有一种宁夏的、西北的东西,那种口口相传的生命力。”
一个部门给500元
离开王老汉家,苏阳又坐了两个小时大客车,这一次,他拎着两箱牛奶来到了宁夏最东北部的盐池,国家级贫困县。他听说这里有一个农民歌手。
“不空手去”是苏阳十年采风的习惯,曾经有一个老农民,唱到一半忽然不唱了,开始哭。一问,“觉得生活太苦了”。苏阳赶紧给他买了一箱方便面,再给他五十块钱,果然开始唱。
当地文化馆的朋友接应,一行人在县城街头找到了老刘。老刘带上一把三弦,被接上车,直接开回村里。
老刘叫刘世凯,1958年生人,十里八乡有名的农民歌手,唱的是陕北说书。尽管不知道来者姓甚名谁,他特地穿上了演出服装——红色唐装,头扎羊肚白毛巾。腿上还绑了快板。
老刘说,自己是全县惟一能唱陕北说书的人。“唱计划生育宣传,民政、计生这些部门,一个给我五百。”
“一代伟人毛泽东,他是人民大救星。”老刘开唱,嗓音高亢,底气很足。这些年,他的主要客户是地方政府。为此他编了不少主旋律段子。“如今盐池大变样,四通八达公路网……”
苏阳不满意:“唱老曲儿,压箱底的。”老刘又唱了一首九岁的小丈夫和十九岁的新媳妇担水的段子,逗乐了所有人。但让他再唱一首带点黄色的老段子,他不唱了,这让苏阳觉得挺遗憾。
临走,苏阳对老刘说:回头我再来找你喝酒,将来有可能给你录一张专辑。老刘连连点头。“放心,你是为我,还是害我,我分得清楚。”
59岁的徐明智不觉得老刘比自己“厉害”,他是宁夏本土曲艺“宁夏坐唱”的第一传承人,银川艺术剧院艺术总监,曾获得中国曲艺最高奖“牡丹奖”,他只有一个徒弟:他的儿子。
儿子现在宁夏大学读声乐系大三,是被他“做工作”才开始学的。但毕业之后是否真能子承父业,徐明智没信心。他明白,一千多元的月薪让这门艺术很缺乏市场竞争力。“主要是因为市场变小了。”徐明智说。
徐明智也试着在自己的歌唱中添加新元素:摇滚、现代乐器,甚至混音和MIDI,但效果并不大。“想改造民歌,不搞流行音乐,本身就是吃力不讨好。”
中国民族文化抢救工程委员会委员黄金钰是21世纪初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抢救中国民歌”行动的全程参与者。那次由日本政府出资,工作组一共采访了235名、10个民族的歌手,录制了385首流散民间的民歌。而这385首民歌,除了联合国带走一份、黄金钰自己私下保存了一份,惟一的作用就是从中选取一些刻录成光盘,回赠给当地的一些中小学校,“让学生传唱”。
“太可惜了。”黄金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很多民歌手现在都已去世,想要保存更加不可能。至今,他所在的甘肃省也没有系统地出版过知名民歌手的音乐影像。全国形势大致如此。“没人管,更没人出钱。你去找政府,他们说发展经济重要。”
黄金钰把民歌的改造、留存工作分为三种:一是原汁原味的记录,不做任何改变;二是像王洛宾那样改编;三是赵季平的收集民歌素材再创作。至于刀郎、苏阳这种把民歌改造为摇滚乐甚至接近流行音乐的做法,“作为一个音乐品种可以存在,但我们搞民歌的不提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