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匡汉]“文学地理”:统一与多样的大存在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年08月30日第218期 作者:杨匡汉
在我的心目中,中国当代文学是“一体多元,诸族共和,两岸四地,和而不同”的现实的大存在。这里的“一体”,即当代文学以中华民族血脉为天然纽带,既具母性又丰富多重、既有承继又有创新,并且是以具有新人文精神的文学为本体。本体为一、为和、为元气;万形则为多、为异、为各有所长。这是一个整体的格局。在这样的文学版图上,不同地区、民族和创作主张的文学家,一一携带着历史认识、亲历经验和灵性世界,进入一个可以共享的文学时空。
当代文学也因之而有了“文学地理”的视野,有了“统一性”与“区域性”之间关系的探讨。
守护本土文化
《汉书·地理志》有引:“高山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说明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文,特定的区域是滋润文学的重要源泉。自然,“一方水土”并不能决定一切,不同区域的文学并非天然拥有本质性的审美差异。倘若同一区域或不同区域的作家都依一种“样板”、一种方法、一种风格进行书写,在艺术上呈现千人一面、千部一腔的“趋同”,这类过去常见、当下仍未绝迹的文学生态,实在是可悲的。
文学夜莺美妙动听的歌声,不一定出现在人口密集、灯火辉煌、水泥森林筑建的城市,反而往往缭绕于偏远的边地。那些区域,美丽、丰富、神奇,有多样的足可摄魂的文学资源。区域文学的多样性,正是出于其文化生态的大景观。它包括着“物景”——“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的山川风情、生存方式、聚落类型乃至田野色泽;“史景”——不同地区文学发展的历史轨迹、人文脉络及其艺术表现形态;“文景”——所谓的中原文学、草原文学、齐鲁文学、两淮文学、三晋文学、关东文学、荆楚文学、八闽文学、巴蜀文学、吴越文学、岭南文学、青藏文学、滇黔文学以及“京派”、“海派”文学等。
众多不同区域的文学家作为本土文化的守护人,尽管身处远离中心的地方,却能维护着地域文化的解释权,操持着富有地区特点和民族特点的文体,也自觉、自信地定位于边缘,在“和而不同”中寻求异质思维和独特表达。比如同样歌唱“树”,生长于华北大平原的诗人李瑛,在《我骄傲,我是一棵树》中的形象是“拥抱着自由的大气和自由的风”,是为人们“抗击风沙、抵御雷火”的强者;而在新疆哈萨克人生活的地区,作家叶尔克西笔下《草原火母》中的“树”,则是“母亲树”:“大树的每一片叶子代表一个人,而一个小枝代表一个家族,再大一点是一个氏族,再大一点是一个部落,再大一点是一个玉兹,再大一点就是一个民族。”任何个体生命都生长于母亲树,叶子与树之间的转喻,象征着生命的永恒性。
“一”与“多”的辩证
在统一的国家乃至“全球化”的视阈下,在相关文献整理与文情现状考察的基础上,关注区域文学多样性的研究,无疑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它可以使我们看到,正是国家的统一为区域文学的多样性奠定了基础,发育并保存了文学的多元的地区特点,而多元共生的文学反过来又充实了中国当代文学的丰富内涵;正是当代文学核心区与边缘区的差异和互动,可以在比较的意义上发现一些新的元素,引出新的研究视角和研究思路;也正是由于当代文学的“一体多元”,可以探悉任何一种区域文学,如何在中国文化的大传统中生存、发展与变革,其践行总是与整体性的中国文学的命运息息相通。“一”与“多”的辩证,不仅为区域文学研究、同时也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展示着更广阔的学术空间和自由境界。
对于区域文学的研究,并非仅仅着眼于区域文学本身的奇异,其根本旨归在于有助中华民族文化精神性格的建构。这样,我们的研究需要考虑在三个维度上的深入:其一,区域文学与中心主流文学、周边地区文学等之间如何互动共生的历史生成之维;其二,区域内文学与区域外文学之间在对话交流、价值互补中的审美生成之维;其三,区域文学自身在“文变染乎世情”的进程中,如何既作为“地区文化的守望者”又作为“区域文学的创新者”的知性生成之维。
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区域文学家而言,一方面,越是容易被遗忘的越感到应当珍惜,越应探勘那些历史轨迹和挥之不去的文化记忆,以激活一池春水;另一方面,越是面对着强势文化的冲击,越应融通区域之外乃至异邦文化中的进步元素,以开放发展的姿态和互动互渗的取向,藉智慧之光去照亮那些有价值的“活化石”,使灵通宝玉似粒粒珍珠,串到中国文学的大生命链上。
看来,从方法论的意义上讲,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应持宏阔、包容的雅量。与其在“中心”与“边缘”、“重要”与“次要”、“主流”与“非主流”、“正统”与“异质”等问题上争论不休,倒不如在文学的历史统一性与区域多样性的关系上多做一些大文章。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