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神”中的中国民俗
文/孟享
选自《中华遗产》2009年第1期
网易 2009-01-04 09:35:14
在中国民俗中,有关“钱”的习俗众多,那么有没有一位“钱神”?他又是谁?我们试图通过深入的探究来寻求答案,也希望大家共同来思考。
在天津商业街和平路上,当人们走过这个名为“和平聚宝”的大型古钱币浮雕,可否感受到这“枚”巨大的“钱”所散发出的某种力量?摄影/姜宝成
在中国民俗中,有关“钱”的习俗众多:过节有压岁钱、七夕钱,民间有避邪钱、吉语钱,人们用“钱”镇宅,借“钱”祈平安,诸多现象似乎能归纳出一个结论:“钱”有“神力”。那么有没有一位“钱神”?他又是谁?我们试图通过深入的探究来寻求答案,也希望大家共同来思考。
大概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当面对一件事情举棋不定、难以决断时,通常会抛起一枚硬币,让它当裁判: 落下来成正面则“是”,背面则“非”;或者正面是“吉”,背面是“凶”。如果我说,这表明人们相信钱具有一种神力的话,也许绝大多数人都会给我一个嘘声——不过游戏而已,用得着搬出神来吓唬人吗?
如果说这是游戏,我们可以再看一个例子。春节快到了,中国人过春节有几样必不可少的内容:除夕夜吃团圆饭,大年初一去拜年,长辈给小辈压岁钱。压岁钱是什么?是用来压“岁(祟)”的钱。“祟”是一种鬼怪,为了镇住“祟”,古代的人们就采取了这么一种方法。为什么不用别的器物来压“祟”而要用“钱”呢?可见在古代人们心中,钱是有一种神秘力量的——可以降魔镇妖。其实不仅仅是这些,借钱来护佑的事,在生活中举不胜举。比如迄今为止,中国人过年包饺子时,还有把一枚钱币包进饺子里的习俗,谁吃饺子咬到这枚钱币,谁就会吉祥有福气。包括前面所说的猜钢蹦儿,也不仅仅是游戏,而是用硬币来占卜的一种表现。如此林林总总现象的背后,似乎都在说明一个问题,即,钱有神力——这并不是我个人一时兴起的念头,这种观念来自于中国几千年的文化传承。
“钱”能“压服”谁?
最早的压岁钱出现在汉代,用钱来“压祟”是因为它能“压胜”。这不是绕口令。大约从汉代起,开始出现一种类似原始宗教的形式,叫作“厌胜”,也叫“压胜”,即“厌而胜之”,是用法术诅咒或祈祷以达到压服人、物或鬼怪的目的。用作厌胜的物品有很多,比如我们熟悉的桃木,古代人在桃木板上分别画上擅长捉鬼的“神荼”、“郁垒”二神,做成“桃符”悬挂在门旁,就能趋吉避凶。还有玉器,人们认为玉能发出一种特殊的光泽,白天不易见到,夜晚则可照亮方圆数尺之地,是妖魔鬼怪最怕见到的,所以用玉器可以避邪保平安。此外还有五色药石、纸符等等。但这些器物基本上只是单一使用,若论用作厌胜品数量大、种类多的,还是要数钱币。
今年又有“收获” 孩子们盼过年,除了可以放假玩个痛快,一定还有个心思:又可收获一笔压岁钱喽!数钱的孩子,你可知道,这“压岁钱”在古代可是老人用“钱”避邪除“祟”、护佑孩子平安成长的一番心意啊!摄影/蓝牛仔
我们先来看一个药方:“古钱其铜焦赤有毒,能腐蚀坏肉,但取周景王时大泉五十千,宋四铢、二铢,及梁四铢,北齐常平五铢之类,方可用。”明代医药学家李时珍对这个方子的补充是:“古文钱但得五百年之上者即可用,而唐高祖所铸开元通宝,得轻重大小之中,尤为古今所重”这些都取自《本草纲目》卷八《金石部·古文钱》的内容,是讲“钱”的医用药用价值。卷中还有诸多药方,如治疗“时气欲死”须用“大钱百文,水一斗煮八升,入麝香末三分,稍饮至尽”,治“急心气痛”须用“古文钱一个,打碎,大核桃三个,同炒热,入醋一碗冲服”。李时珍先生用了卷中一个章节来专门记载此类内容。史学专家王子今先生认为,如果说古钱中的某些成分确有药效,借以医病尚可理解,而所谓“五百年之上者”、“唐高祖所铸”等等便有些神玄了。这让人想起鲁迅先生对中医药学神秘主义形式的批评。在这里我们不是要分辩其药效如何,或者中医药高明与否,仅从所举事例来看,倒是从它的“神秘主义形式”看到了“钱”的神秘力量,或者说是钱的厌胜意义。清代金陵地区有难产妇女手持“周元通宝”即可顺利分娩的习俗——钱的厌胜意义便更加典型了。
有学者分析说,清代人用来治疟疾和难产的“周元通宝”可能不是一般流通领域的同名古钱。传世的“周元通宝”钱有的背面铸有日月、七星或龙凤图案,它是专门用于厌胜的厌胜钱。不错,厌胜钱并非一般意义的货币,是人们将有特殊意义的文字和图案铸在钱币之上,用来表达避邪趋吉愿望的,或者说是希望借“钱”的神力实现自己的愿望,祈求神灵扭转自己的命运。
从厌胜意义上讲,“钱”的神力几乎遍及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譬如:有“上梁钱”,中国古代建筑极重视厌胜,上梁是建筑施工很重要的工序,用钱来厌胜避邪是相当重要的一道程序;有“镇水钱”,将“周处斩蛟”或“钱王射潮”的图案铸于钱上,便可为建造堤防工程所用。钱上铸“太平振宅”文便可镇宅,铸“斩妖伏邪”文便可避邪,背上再加“敕令”二字,“钱”的神力可能就会更加彰显。五月端午,用铸有五毒图案的钱可以“禳毒气”; 出门行旅, 用铸有“出门大吉”的钱可一帆风顺;身带“状元及第”钱可助功成名就;持有“五男二女”钱便可实现最完美的生育理想了。毫无疑问,上述事例都属于民俗现象,有人或许会封一顶“封建迷信”的帽子过来,但是任何一种现象的存在都不是无缘无故、无源无踪的。
为什么一枚小小的“钱币”竟具有如此神通?古代的中国人又为什么会如此广泛地借助它来趋吉避凶、祈求神灵的佑护?我们必须从中国钱币的历史中去寻找答案。
从神坛走来的“钱”
根据钱币史书的资料可知,中国古代钱币萌芽于夏,起源于殷商,统一于秦。不过,钱,最初并不叫“钱”。中国古代最早的原始货币是“贝”。有学者认为,贝在商代后期已经变成交换的媒介物,以货币的角色出现于商业舞台。郭沫若先生曾有论:“贝在周初本来是一种原始的货币,所用的是海贝,学名为货贝。” 贝在中国货币史中的地位是相当重要的,有一个很好的证明是,在我们的汉字体系中凡是与财物有关的字多以“贝”为偏旁,甚至“贤”也从“贝”。“贤”与钱有关系吗?据《说文解字》释:“贤,多财也。”后世引申为“多才”,或许与“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的观念有关吧。
不过,贝即使最初与“财富”有关,但它与龟甲、玉石等早期的贵重交换物一样,并不是一开始就以货币的面目出现的。
从滨海地区流入内地的贝,最初是与玉和龟甲等礼器一起,共同行使神权政治文化象征的功能。上古时代的玉礼器和稍后的青铜礼器,以及与占卜巫术关系密切的珠玉、龟贝等,一直是上古文明中具有神秘属性的权力、财富的象征。特别是龟甲,因为龟的长寿和龟甲形状奇特,历来被视为能通天人之际的灵物,成为问卜的主要载体。而在《易经》中,贝常与龟筮占卜联系在一起。在古代龟卜文化中,贝与龟甲可以互换,在交换的过程中,贝的价值可以使龟甲增益,在卜筮中主“大吉”、“永贞吉”。这就赋予贝以神秘的吉祥意义。
贝在古人心目中具有“魔术”性或巫术性,这可以从它的使用得到证实。早在新石器时代,从事渔猎的先民就把贝壳作为避邪的灵物挂在颈项和胸前,还把它用作奉祀的祭品。20世纪中叶,在河南辉县琉璃阁的考古发现中,有8座商代墓中有贝,它们不是被放在死者的胸部便是放在腰部,历史学家、古钱币学家王毓铨认为:“贝在商代曾作装饰品和魔术物用,这就是证明。”“也正是由于它们的装饰性和神秘性,贝才普遍地被希求而变成了交换媒介。”
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说,钱一开始就是带着“神魅”的色彩和力量来到这个世间的。我们或许可以用普通人的思维来想象一下,在钱币成长的幼年时期,珠玉、龟贝一边作为贵重的礼器在祭坛奉祀,一边作为货币在物品交换中使用,此时,一位先民手持一枚珍美的海贝去作交易时,他的心态会是什么样的?货币可以易物的“神魅”与礼器可通上天的“神圣”交织在一起,先民手中这枚海贝的份量可不轻啊!
后来,珍美的贝币在先民的手中慢慢褪掉了“神魅”的色彩——随着历史的发展,珠玉、龟贝的神圣性被解构,在一定程度上消褪了神灵的魅力,“贝”真正以货币的身份进入到商品流转的长河之中。
上海博物馆曾收藏有一只商代饕餮纹鼎,上面有这样的图案:一个人肩担贝币站在船上,旁边还有人以手划船。这位担币的人可能正去往他乡做生意,也可能做完买卖赚了大量贝币正赶回家。无论如何,他应该是位“款爷”,身“担”如此一笔财富,不知此公的心情会怎样,他有没有想过这堆海贝携带起来不甚方便?不仅携带不方便,随着商品交换的频繁,海贝经常会供不应求,于是出现了石贝、玉贝、骨贝等仿制贝币。青铜器时代到来后,金属铸币的先河被开启,海贝币的替代品仿贝铜币诞生了。钱走出幼年时期,迈向少年时代。顺便说一句,当中国已经广泛使用铜贝时,世界上其他国家还未出现金属铸币。
钱那性情单纯的少年时代并不长。春秋战国时期,当天才的发明家们将目光从海贝的形制转向陪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产生活用具后,大量的布币、刀币出现了。“布币”来源于上古时期的一种农耕工具“”,即一种“铲”,“布”是“”的同声假借字;而“刀币”则是由齐燕地区的先民们用以渔猎的“青铜削”刀具演变而来。我们或许可以猜测,这些钱币的形制取自可以产生财富的生产用具,其中是否融入了人类早期的某种意识形态?正如研究货币史的专家汤可可先生所言:“包括宗教幻想在内的多元文化色彩,一直贯穿于钱币自身的演化历史。从巫师的灵物、贵族的礼器到世俗大众的交换媒介,这是一个人文理性解除原始巫术之魅的思想观念演变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在人类历史上蔓延了相当长的时间。
到战国时,使用更方便的圜钱出现了,圜钱的主要铸行国秦国开始使用圆形方孔的“半两”钱,《史记·秦始皇本纪》有记载,“秦半两”是秦惠文王二年(前336)“初行钱”时铸行的。
请注意,秦惠文王“初行钱”时铸行的这种“秦半两”,在中国货币史上有着奠基性的意义——中国圆形方孔古钱币千百年的形制就是由此而来。在这里,有一个小问题,“钱”是什么?为什么后世的人们一直以“钱”来统称货币?其实,“钱”与布币的“”一样,也是先民手中的一种“铲”——既然如此,“布”有没有可能被用作货币的统称?有。早期的货币总要有个统称,大家都有可能。不过,秦以“初行钱”时的“半两”钱统一了货币,那么“钱”也随之身价陡增,而且,它经过“秦半两”“天圆地方”的演绎之后,意义也大不一样了。
秦始皇将方孔圜钱作为统一货币的原因有两种说法,一是钱铸成后要进行锉边等加工,把方形细木棍插入方孔,可以使钱固定不动,便于操作。方孔钱也便于钱上文字的定位。另一种说法被学界普遍认可,即秦始皇笃信当时极为流行的“天圆地方”的宇宙观。方与圆,象征着“万物周事”的自然;“圜者中规,方者中矩”,又象征“规矩”的权威、法的权威。《吕氏春秋》的解释可能最合始皇帝的口味:“天道圆,地道方,圣王法之,所以立上下。”故而有学者认为,秦始皇时,圆形方孔的“半两”钱体现了当时社会的文化信仰,已然是神权的象征了。
说到这儿,我们不能不感佩古代中国人的智慧。一枚钱币,竟能将春秋战国几百年间政治、哲学等诸多因素融合的文化核心体现出来。而古代希腊、罗马和波斯等国早期的钱币,仅为防伪而刻有帝王头像、复杂的纹章和印玺图案,比较起来,中国的圆形方孔钱体现了中国人对天地时空无限丰富的想象,承载了更为厚重的文化信息,要“神”得多。
(本文来源:《中华遗产》杂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