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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死”的陈寅恪:被红卫兵的高音喇叭吓得浑身发抖

“不能死”的陈寅恪:被红卫兵的高音喇叭吓得浑身发抖

李冬君
2011年04月12日15:59  来源:《中国经营报》




         1929年,中国精神的高岸轰然坍塌一隅。

  1月19日,梁启超因协和医院值班护士之误,死于手术医生之手。

  3月15日,梁之好友,南开新私学创始人,用一生来“通中西之学,通古今之变,通文理之用”,用一生来信守“立国自由民主,立人忠孝仁义”的严范孙先生,亦病逝于天津了。随之而来的夏季,清华国学研究院,也在党国派来的清华大学新任校长罗家伦先生的演讲声中终结了。

  静安之碑

  这一年的6月3日,乃王国维绝命两周年纪念日,值此国学院谢幕时,清华师生请求为静安先生(王国维字)立碑于校园工字厅东南。

  碑之铭文,清华人敦请陈寅恪先生来作,寅恪先生椎心泣血,发为斯言: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

  呜呼!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作,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

  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斯言一出,正本清源,非独为静安先生立一丰碑,实亦欲以静安先生为表率,为我们多灾多难的民族,立一文化个体性的精神丰碑。

  静安先生临终前,留下绝命词:“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五十而知天命”,王国维和鲁迅,都预见了革命就要来临。鲁迅继《狂人日记》后,发表《阿Q正传》,从“救救孩子”到“我要革命”,前者是文化革命寓言,后者是社会革命传奇。

  王国维作《殷周制度论》,大谈“殷周之际革命”,他多么希望即将到来的革命,是一场像文武周公那样的圣人革命,没想到他曾向往的革命,召唤出来的却是吃人或被人吃的阿Q们。

  鲁迅作为“狂人”之一,没有逃避这场阿Q式革命。但他却像“狂人”一样,对革命保持了高度的警惕性:如何能在革命中既不吃人也不被人吃?如何能在国民革命中既批判国民性而又不成为“人民公敌”?如何在压倒一切的群众运动中前进而又不放弃自己的文化个体性?这便是鲁迅!

  王国维太单纯,他应付不了如此复杂的革命,无法在吃人和被人吃之间生存。

  当即将来临的革命,不能寄托其文化理想,他将怎样的由希望而失望,由失望而绝望?他面对的革命,不但不能寄托其文化理想,反而要毁灭其文化理想。

  一种文化理想,当其受难时,必有殉之者如静安先生,亦当有守之者如寅恪先生。

  记得梁任公在袁氏复辟帝制时曾说,哪怕四万万人都服从了,只剩下他一人,他也要反对帝制!不为别的,只为四万万人争人格。我们相信,他对国民党训政及其党化教育也会如是说。

  此二人者,静安之死为悲剧,任公之死如喜剧,惟寅恪先生,受尽折磨而死。
寅恪之死

  关于寅恪之死,梁宗岱夫人甘少苏在回忆录《宗岱和我》中说道:“那时候,挨整的人及其家属都特别害怕高音喇叭,一听到高音喇叭声,就战战兢兢,因为红卫兵经常用高音喇叭通知开会,点人出来批斗游行;而出去一次也就是小死一场。历史系一级教师陈寅恪双目失明,他胆子小,一听见喇叭里喊他的名字,就浑身发抖,尿湿裤子。就这样,终于给吓死了。”寅恪临死前的惨状,被她说出来了。

  寅恪非“寿者”,但“久忧不死,何苦也”却是冲着他说的。他怕死吗?怕死敢说“平生所学供埋骨,晚岁为诗欠砍头”?若怕死,他早就将自己肩上的两副担子都放下了,可他没放下!

  那时,只有他敢说不要政治学习,且要毛、刘两位最高首脑为他担保,敢这么说的,普天之下,还有第二人吗?不管你什么主义,要做他的学生只有一条,那就是要有“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没有这一条,就不是他的学生,听他讲过课,跟他学习过,那不算。

  静安先生可以死,而他不能,为什么?因为静安先生那不死的灵魂,还有他可以托付,而他尚无可以托付之人,一副皮囊虽不足惜,但那“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的灵魂——“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却不能无处安身。因此,他以煎熬着的残病之躯挺立着,超越了生理的极限。

  而他的坚守,并非到了临终前才开始,从1929年他为静安先生立碑文时就已开始,二十年以后,他有一个答复科学院的讲话,重申了他的主张,并解释了他当年撰写碑文时的真实想法:

  我的思想,我的主张,完全见于我所写的王国维纪念碑中。我当时是清华研究院导师,认为王国维是近世学术界最主要的人物,故撰文来昭示天下后世研究学问的人,特别是研究史学的人。我认为研究学术,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我所说的“俗谛”,在当时指三民主义而言。必须脱掉俗谛之桎梏,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所以我说:“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日久,共三光而永光。”我认为王国维之死,不关与罗振玉之恩怨,不关满清之灭亡,其一死乃以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正如词文所示,“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贤所同殉之精义,其岂庸鄙之敢望”。

  他以为,一切都是小事,唯“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是大事,二十多年如一日,他就这样守望着,可他多么孤独!“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这“负气”二字,说尽伤心人情怀,因为担待,所以“负气”,没人同他一起担待,所以更加“负气”,“著书唯剩颂红妆”,就是“负气”。

  《柳如是别传》即为“负气”之作,这一口气,从二十年前就提起来,他以口述,一字一句提起来,这么长的一口气,将自己的生命都用尽了,可有人看不懂,问:就为了这么个妓女?

  这样问,还是在人与人之间,男人与女人之间,女人与女人之间,用了分别心,可先生从未这样自问,从为王国维立碑到为柳如是立传,他只问天地之心——“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

  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他为天地立心,是针对三民主义的党化教育,五十年代初,他为钱柳请命,是要提醒国人,三百年前,中国文化未亡于异族入侵,这一次,很可能会亡于自己的革命。他很清楚王国维临死前的那一番心情,也深知顾炎武说的“天下兴亡”,就是要守住文化,不能“亡天下”。黑云压城,“文革”就要来临,要留住文化的根,那根,就是天地之心——“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

  这些年,他愈痛苦偏愈坚守!“七尺从天乞活埋”岂足以言之?他在人间炼狱里,受尽煎熬而死,死而后已,当时亦只能如此。可他把文化的根,留在了《柳如是别传》,留在了王国维的纪念碑里,这是中国士人最后的精神据点了。先生说:自从为王国维撰写碑文,“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便一直是我的追求。你们去看,我的碑文已流传出去,不会淹没。

  如今,那书在,就在案头上;那碑文也在,还在清华园里。可寅恪先生的精神,还在吗?看看清华大学校训,想想“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我们好想做先生的弟子,真的愿意像先生那样,把文化的根立在自己的骨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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