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意境新说
张继的七绝《枫桥夜泊》,是一首举世公认的抒发孤舟夜泊、通宵难眠之羁旅愁怀的千古绝唱,其声情并茂、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历来为人们所喜爱,各类唐诗选本及各种教材也无不选录。然而,对于诗中“江枫”一词的理解,迄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或云“江边枫树”(王启兴等《唐诗三百首评注》,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或云“水边的枫树”(马茂元《唐诗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或云“江桥、枫桥”(唐先田《苏州三趣》,《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7月15日第19版)。前列二说将“枫”坐实为“枫树”,持此说者占绝大多数,后一说认为“江枫”是“江桥、枫桥”的合称,但很快被徐有富先生否定,原因是“它取消了‘江枫’也就是那‘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江边枫树作为深秋标志的意象……所以我们不能似是而非地将‘江枫’解释成江桥与枫桥,而放弃如此丰富的诗意”(《重读〈枫桥夜泊〉》,《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8月12日第19版)。唐先田先生所指虽然比较符合事实,然惜其考察未周,考述亦粗,他所说的“江桥”,现枫桥景区内并无此桥,所以问题仍未得到解决。而徐有富先生所谈及的“江枫”意象说,亦有待进一步探讨。
近日,笔者查阅了有关文献,并专程赴枫桥景区考察,问题终于水落石出。正确的答案是:“江枫”,既不是 “江(水)边枫树”, 也不是“江桥、枫桥”,而是“江村桥”、“枫桥”两桥的合称。因此,其“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意境依然深邃悠远而别具魅力。
先看有关文献的记载。早在张继之前,“枫桥”之名就已广为流传了。宋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中云:“旧或误为封桥,今丞相王郇公顷居吴门,亲笔张继一绝于石,而枫字遂正。”宋范成大《吴郡志》卷十七云:“枫桥在阊门外九里道傍,自古有名,南北客经由未有不憩此桥而题咏者。”卷三十三云:“普明禅院,即枫桥寺也,在吴县西十里,旧枫桥妙利普明塔院也。”宋王楙《野客丛书》卷二十三“枫桥”条云:“近时孙尚书仲益、尤侍郎延之,作《枫桥修造记》与夫《枫桥植枫记》,皆引唐人张继、张祜为证,以谓枫桥名著天下者,由二人之诗。”而其中所说的张祜诗《枫桥》,是为误记,当为杜牧的《怀吴中冯秀才》,其诗云:“长洲苑外草萧萧,却算游程岁月遥。唯有别时今不忘,暮烟疏雨过枫桥。”
枫桥自古有名,那么,江村桥又是怎么回事呢?清俞樾为寒山寺重书张继《枫桥夜泊》诗碑时,曾疑“江枫渔火”四字。他在诗碑的背面,附刻一段说明文字云:“唐张继《枫桥夜泊》诗,脍炙人口,惟次句江枫渔火四字,颇有可疑。宋龚明之《中吴纪闻》作‘江村渔火’。宋人旧籍可宝也。此诗宋王郇公曾写以刻石,今不可见。明文待诏所书,亦漫漶。‘江’下一字不可辨。筱石中丞属余补书,姑从今本,然‘江村’古本不可没也,因作一诗附刻,以告观者:郇公旧墨久无存,待诏残碑不可扪。幸有《中吴纪闻》在,千金一字是‘江村’。”显然,俞樾认为“江村”当指“江村桥”。但鉴于通行的说法,俞樾仍书为“江枫渔火”。现在的枫桥景区内“江村桥”简介中明确记载:“江村桥,桥为单孔石拱桥,长35米,宽3米,跨度9.8米。建造年代不详。就是唐代张继《枫桥夜泊》中,和枫桥南北相望,对愁眠了一千多年的江村桥。与枫桥同时闻名于世,1985年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桥下是古运河经过枫桥古镇的枫江。”笔者认为,龚明之《中吴纪闻》中“江村渔火”之句与俞樾“宋人旧籍可宝”之慨叹是有道理的,景区简介也是可信的,但都并未引起人们的重视。
通过对地方文献史料的梳理,可以看到,在张继之前,枫桥与江村桥就已分别存在了。而“江枫渔火对愁眠”诗句,也就得到了文献史料的有力佐证。
再看枫桥景区的考察结果。按照枫桥景区游览门票所示,笔者沿着古运河支流(与古运河主航道平行,南北两端与主航道相通)由南而北走进景区。先是渔隐桥,东西走向,跨于古运河支流上;然后是江村桥,东西走向,与渔隐桥一样横跨于古运河支流,过桥向东即为寒山寺;运河支流的最北端向东直角拐弯10米左右处便是枫桥,呈东南西北走向,横跨于支流与古运河主航道的连通处(丁字型水道),过桥即为铁铃关(通寒山寺)。枫桥向西10米左右即为张继当年的“客船”夜泊处。站在夜泊处向南眺望200米左右,便是江村桥。它与夜泊处同在一条南北线上(实为偏西北东南方向,但从大视野上看,为南北走向)。由江村桥至运河支流北端的夜泊处,再至枫桥,差不多正好形成了一个90度的直角三角形,江村桥、夜泊处、枫桥分别置于三个角上。所以,张继只有停泊在离枫桥西侧10米左右的夜泊处,才能一览无余地看到对面的江村桥。倘若他直接泊于枫桥下面的话,无论如何是看不到江村桥的,而只能看到西边与枫桥相对的听钟桥。可见,诗题所称的“枫桥夜泊”,并非泊于枫桥下,而是泊于枫桥“夜泊处”。也正因为此,“江枫渔火对愁眠”的羁旅孤愁之意境才能自然地营造出来。
由上述文献资料的梳理考辨与实地考察,可以确定,“江枫”是指“江村桥”与“枫桥”。所谓“江(水)边枫树”与“江桥、枫桥”等说法皆无可成立。
其实,对于“江边枫树”的质疑,早在清人王瑞履的《重论文斋笔录》中已然存在。其云:“江南临水多植乌桕,秋叶饱霜,鲜红可爱,诗人(指张继)不知枫叶生山,性最恶湿,不能种之江畔也。此诗‘江枫’二字,亦未免误认耳。”从植物学角度看,此说不无道理。不过,徐有富先生认为“‘江枫’作为‘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江边枫树,也是张继亲眼所见之实景,如与张继同时的刘长卿《登吴古城歌》说:‘天寒日暮江枫落,叶去辞风水自波’,其《秋杪江亭有作》说:‘寂寞江亭下,江枫秋气斑。’既然刘长卿能在苏州地区看到江边枫树,张继当然也能看到”。笔者以为此说难以成立,原因很简单:我们可以相信苏州地区有“江枫”,但刘长卿所见之“江枫”不一定就是张继所见之“江枫”,两人虽处同时代,但所在的具体时间与地点并不相同,更遑论张继当时确确实实是孤舟夜泊于江村桥与枫桥之间呢?所以,徐有富先生的推断难以令人信服。
最后说说“江枫渔火对愁眠”的审美意境。枫桥与江村桥可谓枫桥景区中最古老的一对姊妹桥,它们从不同方向连接着寒山寺,是善男信女们烧香拜佛、祈求平安的重要通道。当年,在为避安史之乱而南下的特定政治背景下,在寒山寺这方具有浓厚佛教文化的土地上,在远离家乡亲友的孤舟作客、秋夜霜冷的环境里,作为具有悲悯情怀及敏锐灵动诗心的张继,望着停泊于枫桥与江村桥之间或远或近、或明或暗的点点渔火,不由地感慨万千,彻夜难眠。“江枫渔火对愁眠”诗句,便是诗人此刻心情的真实写照。此句中,含有“江村桥”、“枫桥”与“渔火”三种意象。而从全诗的“月落乌啼霜满天”、“夜半钟声到客船”可知,诗人直到月落西山、乌臼啼曙、秋霜遍地的拂晓之时,都未能入睡,唯有“江村桥”、“枫桥”、“渔火”以及悠远的钟声伴随着彻夜孤愁的未眠之人(“江枫渔火对愁眠”中的“对”字,一般作“相对、面对、对应”之解,此处亦有“相伴、伴随”之意)。此刻,诗人眼里的“江村桥”、“枫桥”、“渔火”就像亲人一样不离不弃地陪伴着自己,尤其是“渔火”,更给诗人落寞凄冷的心境平添了些许温情。诗人运用拟人手法,把“江村桥”、“枫桥”与“渔火”三种意象写得格外富于人间情怀,愈加衬托出诗人的孤寂愁绪,营构出张继独特的“这一个”“江枫渔火对愁眠”的审美意境。不仅如此,诗人还将“江村桥”、“枫桥”(代表物)与“渔火”(代表人)三种意象置于“霜满天”(代表天地)的寒冷世界中,体现出诗人那种与天地万物浑融一体的惆怅之意绪,从而将诗人的羁旅愁情推向了极致。总之,诗人以“江村桥”、“枫桥”与“渔火”三种意象为中心,连同诗中的“月落”、“乌啼”、“霜满天”、“寒山寺”、“钟声”、“客船”等意象,共同创造出了月夜思亲、愁绪弥天的优美意境。而这正是此诗百读不厌、千年回味的魅力所在。
可以说,视“江枫”为“江村桥”与“枫桥”的“对愁眠”审美境界,较之于视为“江(水)边的枫树”、渔民居住的“江村”的审美境界,其丰富性、感染性与深邃性显然要胜出许多。另外,笔者认为,张继所述的“江枫”意象同时可能含有宋玉《招魂》之所谓“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的悲凉意绪,故而“对愁眠”之“江枫渔火”同时也就具有拟人、衬托、双关等多重修辞意境与审美效果了。因此,诗句“江枫渔火对愁眠”可谓内涵丰富,修辞恰切,意境优美,魅力恒远。鉴于此,我们也就没有必要为了保持“诗歌本身所具有的感情色彩与文化内涵”(徐有富《重读〈枫桥夜泊〉》)而坚持“江边枫树”的解释,更何况“江边枫树”的解释是难以置信的呢?
综上所述,张继《枫桥夜泊》之“江枫”,当指“江村桥”与“枫桥”。由于七言绝句语言的精炼之故,诗人将其简称为“江枫”一词。至于 “江(水)边的枫树”的说法是靠不住的,而“江桥、枫桥”的说法也欠妥当。
作者:金红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