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民族洪水神话的结构与意蕴(来自人类学在线论坛)
躲避洪水
最普遍的情节就是:两兄妹或独个人显示出某种好心肠,得到某位神赐予的葫芦籽或其他物品,葫芦籽或其他物品种下后发芽长藤结出葫芦。洪水来时千万人被淹死,只有两兄妹或独个人遵神意躲进葫芦,得以避过灾难。具体细节大同小异。
藏缅语族的彝族《梅葛》、《查姆》,壮侗语族的布依族《捉雷公》,仫佬族《伏羲兄妹的传说》,壮族《布伯》,苗瑶语族的畲族《桐油火和天洪》,苗族《洪水滔天歌》,瑶族《盘王歌·葫芦晓》等,都是这种情节,但具体叙述有差异。其中,彝族《梅葛》、《查姆》里是天神直接送葫芦籽;仫佬、壮、瑶等民族的神话里大多是雷神送牙齿,并有所嘱咐。如仫佬族《伏羲兄妹的传说》叙述,雷公挣破谷仓钻出来以后,从嘴里拔下一颗当门牙,交给伏羲兄妹,说:“这是一颗葫芦瓜籽,你们把它拿去种在园里,见到人家挑粪下田,你就挑粪壅它,等到结的瓜长大以后,你们就把里面挖空,把每天吃剩的锅巴饭装到葫芦里去,到时候自有用处。”伏羲兄妹依言行事,在洪水来时躲进葫芦,幸免于难。
葫芦在南方民族洪水神话里被用做避水工具,除了前述的神圣意义以外,与其一些用途有关。据《鹖冠子·学问篇》陆佃注,南方人以葫芦为腰舟。《庄子·逍遥游》叙述,庄子替惠子出主意,曰:“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也说明当时葫芦可能真有浮水之用。而唐代樊绰《蛮书》卷二则言:南方有大葫芦,三尺围,丈余长。此类葫芦,无怪乎被先民想象成神话中载人浮水的神圣之舟。
藏缅语族一些民族洪水神话里还有其他的避水工具,例如:
皮囊。纳西族《创世纪》叙述,天神获救后对从忍利恩说:“你去杀条骟牦牛,剥下牛皮来绷晒,细针粗线缝,缝成逃难的皮囊。”从忍利恩按照嘱咐做成皮囊躲过洪水。
木鼓。基诺族《阿嫫小贝》叙述,创世母亲阿嫫为了建立大地秩序,决定淹没第一次创造的人类。同时为了保存人种,她用苦子果树的树干做木料,费了三天三夜做了牛皮绷的大木鼓,把玛黑、玛妞兄妹绷在鼓内,让他俩依靠木鼓避水留存下来。(吕大吉、何耀华主编,1999:873)
等等。
纳西族、基诺族把皮囊、木鼓等用做洪水神话中的避水工具,也当与它们在各民族生活中的实际用途有关。同时,经洪水神话把它们神圣化以后,它们更具有了崇高的地位。基诺族木鼓作为寨神的象征物,被放置在卓巴、卓色家,凡需动用均要先举行祭祀仪式,把它的神话意义发挥到了极致。(吕大吉、何耀华主编,1999:872-874)
延续后代
这一板块基本情节线索分为两种:第一种,两兄妹从葫芦里出来以后,在某位神的指点下,通过滚石磨、穿针眼等展示天意,成亲生育后代;同时,生育的后代往往有某种缺陷,又往往是在某位神的帮助下得以完善。第二种,幸存的独个人上天,经过天神的多种考验胜出,与天神的女儿结了婚。
彝族《梅葛》、《查姆》属于第一种。《查姆》叙述,阿朴、独姆两兄妹从葫芦里出来以后,一位天神让他们做夫妻,他俩不同意。于是天神拿来一个簸箕和一个筛子,让他们各拿一样分上两个山头往下滚,结果簸箕筛子滚到山下正好合在一起;接着又滚磨,又是合在一起;最后天神取来针和线,哥哥拿线站河头,妹妹拿针去河尾,针线同时丢河里,结果线又正好穿进针里。于是兄妹成亲,生下三十六个小娃娃。但他们都是小哑巴,天神砍来竹子放在火塘里烧,火星溅着小哑巴,这个叫,那个叫,“哑巴从此会说话”。《梅葛》这一板块情节大致相同,只是后面的怀孕方式有异:是哥哥河头洗身子,妹妹河尾捧水吃,这样来怀孕。
在南方其他民族的洪水神话里,还有其他的测试天意的方式。瑶族《盘王歌·葫芦晓》叙述,伏羲兄妹从葫芦里出来以后,“哥先开口来问妹:我俩是否把亲合?”而妹妹却“开言考哥哥”,提出了一系列前提,结果一一实现。首先,要“隔岸烧香”“香烟相合”,结果“隔岸燃香香烟合”;其次,要“隔岸梳头”“头发相绞”,结果“隔河梳头发相绞”;第三,要“隔河种竹”“竹尾相绞”,结果“竹尾相绞过了河”;第四,“隔冲岭上滚石磨”要“石磨相合”,结果“滚磨下山合上了”;最后,要“围着树下来追捉”,“对面相逢再相合”,结果哥哥“先追几圈回身转,俩人对面自相合”。这些,都说明了天意,兄妹只能成婚。成婚后,妹妹生下血团,再分成三百六十块,“送上青山便成瑶,落在峒头百姓人。”
侗族《丈良丈美歌》叙述,洪水消尽后,只剩丈良、丈美兄妹。太白老人来相劝:“老天有意留你俩,配成夫妻造人烟。不信你俩隔河去丢刀,刀子自会找鞘连……若是你俩违天愿……千秋罪过你俩难承担。”丈良、丈美兄妹“低头不语照着办”,“谁知哥的刀子刚出手,马上飞到河那边。刀子飞进刀鞘里,刀不离鞘紧相连。”于是“他俩把婚完”。(杨必忠,1981:145-155)
这些测试方式,都是“相合”意味的象征显现,体现了原始思维的“互渗性”。在先民的心目中,这些都是天神通过人间相似现象“暗示”自己的意愿,展现了“天意”。
在苗瑶语族、壮侗语族一些民族的洪水神话里,从葫芦里走出的是伏羲兄妹,这反映了民族文化的交流。伏羲,又作庖牺、宓牺、伏希等,是传说中创八卦、结网罟、制婚姻的古帝。相传他生于成纪(今甘肃天水),但主要活动地区似乎在豫东南鲁南皖北淮河流域。《路史·后纪一》罗注:“今宛丘(古为陈州治所,今河南淮阳)北一里有伏羲庙、八卦坛。《寰宇记》云:伏羲于蔡水得龟,因画八卦之坛。”淮阳至今仍存伏羲陵和伏羲画卦台。伏羲的神话传说以《庄子》的记载最多,庄子为蒙(今河南商丘或安徽蒙城)人,也说明伏羲的神话传说早期当主要流传在这一带。此外,安徽含山县凌家滩新石器文化墓地出土了一件精致的玉龟和一块上刻历法图的玉版,这些东西距今大约4500-5000年,是当时表示四时历法的原始“八卦图”,这似乎也为伏羲画八卦神话起源地提供了物证。(安徽文物考古所,1989:1-9;陈九金等,1989:13-17)
伏羲形象产生以后,往北扩展至中原,被奉为“人文初祖”,往南则流传到南方各族群中。根据《战国策·魏策》所载战国初吴起所言,南方民族先民三苗所居,“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其中衡山据认为当为豫、荆两大州的界山,与今伏牛—桐柏—大别山脉相当。此言也为考古发现所印证,根据考古发掘,在文化流动上来自江汉地区的屈家岭文化曾北上到伏牛山麓,后被仰韶文化的优势取而代之。(俞伟超,1985:234)另外,战国时,南方楚国也曾北上扩地至于泰山地区,中原已达今河南南部。这样,伏羲神话很可能就通过历代的族群的交融、文化的交流流传到南方,成为一些民族神话中洪水后繁衍人类的始祖。
纳西族《创世纪》属于第二种,也将另文分析。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清楚地看到,南方民族三类洪水神话的前两类所表现的,都是自己族类的祖先依靠自己的善心善行而得到天神的认可,从而使族类在体现天意的种种选择淘汰中生存下来并发展壮大。其中,一些民族的神话更有序地描述了自己族类的一代代祖先逐渐进化、逐渐完善的过程,如彝族《查姆》所描述的祖先系列:
独眼睛人——因同情“讨饭人”而得神送葫芦躲过干旱,并得神泼四瓢水变成直眼睛的“做活人”——因以血治龙马而得神送葫芦种避过洪水的阿朴、独姆兄妹——两眼横着生并在神帮助下会说话的“小娃娃”
等等。这些,连成一体,更显扬了洪水神话的主题。
另外,从南方民族流传至今的洪水神话演述形态来看,洪水神话大致在三种场合演述:祭祖仪式,如土家族的《摆手歌》;婚礼,如景颇族的《穆瑙斋瓦》;祈雨仪式,如壮族的《布伯》。其中,在祭祖仪式上缅怀祖先的功绩,当然也宣示了族类之根的“优越性”;在婚礼中启发后代,同样张扬族类的光荣传统。由此来看,说洪水神话主要表明自己族类因善心善行合天意,得留存,大致不虚。第三种场合比较复杂,也将另文分析。
这些神话,从根本上来说,反映了原始氏族社会集体主义的道德观念,同时,还给人们一个警示:不遵从这些观念就会受到惩罚。因而,这类神话不但是证明自己族类神圣性的凭证,也有树立族类内部道德准则的作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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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俞伟超.先秦两汉考古学论集[C].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本文转引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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