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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裳】脸谱臆说

【黄裳】脸谱臆说

刘曾老开创性的京剧艺术研究巨作——《京剧脸谱艺概》将出版普及本,曾老赐信,命作书前小引,着实使我吃了一惊,原书前面已有名家题序多篇,阐微发隐,几无剩义,何用我这样十足的大外行来说些不三不四的闲话?回想自己听戏过程,儿时随大人走进戏园,无论旦角的曼吟低唱、老生的引吭高歌,都引不起些许兴趣,只逢台上出现了“花鸡蛋”(一种儿童耍货,在鸡蛋壳上图绘京剧脸谱)歌舞作耍,才精神一振,欢跃不能自已。也许这就是爱重脸谱的内在基因,也未可知。回忆仅有的三五年集中听戏时期,正当在天津住校读中学。幸运的是赶上了晚年的杨小楼,盛年的梅(兰芳)、程(砚秋),而侯(喜瑞)、郝(寿臣)正当如日中天,尽可能听了他们的许多杰作,煞尾的则是富连成的李世芳和毛世来,试看这简略的听歌简历,如与刘曾老相比,连大小巫的比喻都说不上,更何敢在书前说三道四,所以旬日踌躇,不敢作复。继而想起“长者命不敢违”的老话,这才下决心“补课”,抱着四大册“艺概”,从头细读,真是获益匪浅,长了许多见识,听到许多梨园掌故。到底年纪大了,读过便忘,辜负了这部精心结撰的大书。偶有所感,记在小册子上,以备遗忘,便是下面一些言不及义的闲话的由头。
  刘曾老提出的一个重要观点是,京剧中,生、旦、净、丑诸般角色都有自己的脸谱。不但事实上如此,而且比翁偶虹提出的脸谱“五性”视野宽广得多。所谓“说明性、象征性、评议性、性格性、象形性”这“五性”,用以说明某一脸谱也许勉强地说得过去,但完全不具备普遍适用意义。而在儿童眼里,觉得新奇、可爱才是基本的,最重要的。无妨就称之为“童趣观”。《红楼梦》中写凤姐的女儿大姐,游园之后发烧,马道婆说小孩子的眼睛最亮,也许在园里碰见什么花妖之类了。马道婆当然是胡扯,但俗信有儿童眼目最清亮之说,却是不错的。试问谁能看穿、并直接道出“皇帝的新衣”的弥天大谎呢?
  钱金福说:“勾脸不是不讲情理,但讲得太深,就没意思了。”钱金福通用的谱式,也就三十来种,以此为基础,发展变化,能产生多种模式。脸谱其实是演员和观众共同创造的。被观众认为好看,普遍接受了就成为定谱。张飞的脸谱给观众的印象是他一直在笑,就成为最成功的脸谱,能引人入胜、痴迷、爱恋,其魅力远胜于今天的“快男”“超女”,其故可深长思也。
  曾见齐如山等编辑出版的一种铅排线装戏剧刊物,前附彩图两叶,系梅氏缀玉轩藏明代脸谱,记得似乎是马武,简单古拙,面部仅分上下两块不同着色,与今天舞台上所见的马武全然异样,吃惊不小。是否明代旧谱虽未敢定,其为传统老谱无疑。数百年间变化如此巨大,的是可惊,其发展变化轨迹虽不可追寻,必为历代艺人逐步加工可想而知。其进化动机无非逐渐追寻贴近人物性格特点也可知。民间艺人心目中浸透了民间俗信,耳目所及也是民间习俗艺术样式,脸谱的加工也多取材于此。于是包拯因兼理阴阳两界,就在底色上加上了月牙儿;蝙蝠是福的象征,因而出现了蝠形,随之蝴蝶、虎纹、红桃、寿字一一出现,各有因由,总之离不开民俗艺术范畴。杨小楼“别姬”的霸王脸谱出于钱金福,寿字纹样何所取义也不详。寿字横笔是几道,也没有定式,全凭演员意愿。一自杨小楼、梅兰芳的“别姬”风行天下,人们就一致认可霸王就是这般模样。脸谱的形成与确定,这是一个好例。顺便说到“起霸”的起源,想来与项羽也不无密切的关系。正如绍兴大班目连戏的“起殇”,是特为孤魂厉鬼而举行的仪式,“起霸”极有可能是因霸王项羽而创设的。人们一直对项羽这位失败了的英雄怀有不错的感情,就在舞台上用这种程式纪念他。有“单霸”“双霸”“半霸”“女霸”种种花样,是极郑重的、战前的预演,可以显示演员身段的重要节目,有时要花费较长时间,正是吸引观众注意欣赏的紧要关头,“曹八将”如此,《挑滑车》岳飞升帐前如此,大武戏开场众英雄出场时虽稍有变化也无不如此,岂能以拖沓浪费时间而忽视。
  旧时艺人因客观原因文化程度多不甚高,能熟读《三国演义》的就算是“饱学”人物了。他们生活在大众文化的环境之中,远离所谓“上层文化”,习见的无非是寺庙里的四大天王、哼哈二将;儿童耍货的刀枪剑戟;古建筑的千变万化,精妙绝伦的砖雕、窗格雀替……的繁复样式,见者使人惊异。民间艺术的广阔天地,都是京剧艺人朝夕相接、感染熏习,取之不尽的艺术源泉,也是脸谱由简至繁,流派间出的重要原因。
  一位名优继承了前辈的遗绪,经过多少年的舞台实践,更由自己苦心的反复摸索,最后成为一时的“定谱”。这一过程往往要经过几十年的舞台考验,才能获得观众的批准。应该说,这一成果是演员与观众合作完成的。当他勾完了脸,自己也踌躇满意之际,却不料这脸谱的寿命,不过只有几刻(旧时计算每出戏的演出时间,经常说是几刻),戏一完就立即下装洗脸(赶场不在此例),这一精心绘就的名谱就烟消云散了,只久久留在观众的记忆中。这可是多么值得遗憾的事。现在有了《艺概》,刘曾老以九秩高年,精心考索,取证于名优,然后一笔笔细心勾勒,将脸上烟云移成纸上的幻彩。使“名谱”常在人间,供观众的欣赏,演员的学习,实在不能说不是一大功德胜事。
  十多年前曾有安徽之行,在曹操的故乡亳县住了几日,也许是经济大潮尚未涌起,当地并未上演“曹操登台,经济唱戏”的闹剧,也没有新造什么假古董,遍访曹操的遗迹,百无一存。时间过得太久了,也并未感到什么失望,偶然在一处会馆的戏楼装饰部件上发现了一连串京剧三国戏的图景,有如连环画,其中大多有曹操出场。颇有几幅是演出他失败、狼狈的场面。我曾思索过,亳县人民对他们这位顶级的阔同乡到底抱有怎样的感情。
  鲁迅曾经说过,曹操是一位英雄。当然不是“高大全”的特种英雄,也没有谁提出“向曹操学习”的口号,这是不可思议的。据陈寅恪先生说,曹操不是出身名门,是寒族,阉宦的后裔。在汉末,他是反对儒家世族的。他对人物的取舍,标准是才而不是道德。这在他的求才三令中看得最清楚。至于广大人民、也包括大量观众在内,对他是抱着不太坏的感情的。他们喜欢看他在舞台上不可一世的气派,也想看他不时犯错误,出洋相,但并不全然看做反面人物,而多少是有些喜剧人物色彩的,也许这就是对“有缺点的英雄”的态度吧。
  以“白郝”知名的郝寿臣,平生演了许多曹操戏,记得曾见吴晓铃记录他对曹操戏的演出经验,特别对曹操的脸谱记录尤详。从“捉放”开始,到有“曹八将”起霸的极盛时期,直至晚年的《阳平关》,这张没有一点油彩与装饰性图案的大白脸上,竟有若干变化。眉间皮肤皱纹艺术化的“蝠形”,法令纹、鱼尾纹、眉间纹、抬头纹,也就是寥寥几笔墨彩,却有许多讲究。前些时有一出新编的曹操新戏,大白脸不见了,变为揉脸(?),着实令我吃惊。其实用不着大惊小怪,也许是演员研究、创新的结果。最近在荧屏上看见台湾演出同戏的曹操,依旧是大白脸,就安心了。不知哪一种化妆效果好?
  为了“净化舞台”,《三岔口》的刘利华改为“俊扮”的武丑,台上对比强烈的“对儿戏”顿然大为失色。近来在电视上看北京演出的《巴骆和》,胡理还是老路,没有“净化”,十分高兴。胡理如果被“净化”了,也就等于《巴骆和》被“净化”了。
  刘曾老以耄耋高年,成此绝业,以科学家之业余兴趣完成,由科学思维统帅,广征博引,言必有据,为京剧研究之大成果、大贡献。为广大演员、观众提供学习、参考、赏鉴的范本。惊喜之余,谨作跋尾,以博老人一笑。以浅学而妄论此中华文化幽深玄远之命题,实深感不胜惶惧,尚望刘曾老不弃,进而教之,则幸甚。
  二○○七年九月十五日
  (《京剧脸谱艺概》,刘曾复著,中国书店二○○七年版,1200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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