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群]老爷过关﹙陇东民间信仰与生存原生态29﹚
汉人的神是关云长。
除了关云长公，谁也不会有这样的待遇，正往过走，突然有人抱了孩子 在地上请关公过关。大学生、大干部、大财东，人人迷信关公，人人高举着钱。
关帝庙遍布全国各地，也遍布陇东每个村庄。尽管老秀才们知道，从历史真实的角度看 ，《三国志》与《三国演义》是大不相同的，人们所尊崇的那个“心存汉室三分鼎，志在春 秋一部书”的关云长，却是罗贯中笔下那个演绎化了的关圣帝君。虽然玉泉山显圣的情节， 分明是虚构的，但古往今来的人们对关云长显圣却铭心刻骨，人们多不在意那历史的真伪 ， 人们尊崇的只是关云长义重如山、忠心不二的风范。
在陇东农村，没有多少人读过《三国 志》且读懂了《三国志》，说不清历史上确实存在过或没有存在过的关云长。然而，能背颂 《三国演义》整段章节和全书梗概的人却随处可见，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关公。小孩还 不懂事，却认得老爷，老爷就是关公。
那能谝会道的说书老汉老太婆们，在热炕上，在庵棚里，在荒山牧场以及麦草垛 下，大 谈三国，大道三国，听得人们舌头吐出来忘了收，娃娃鼻涕掉下来忘了擦，也把吃饭忘了， 睡觉忘了，生产忘了，世间一切忧愁全忘了。
于是，汉人最崇拜的英雄是关公，最崇拜的神是关公，最崇拜的人是关公，除灾灭祸大 吉大利靠得还是关公。
关帝在童年的印象中，是学校建在庙里，教室南边，是关公庙，门口两面墙上有两幅巨 大的画像，关公的眉毛立着，鼻孔里有龙出入，脸红胡子黑，大刀长，那庙里有霉味，以为这就是神的味道，那神气弄得人胆战心惊。传说有一家弟兄俩进去往神身上尿尿，一出门一 个爬倒，从此瘫了一生。一个回去腿疼，疼得拄了一生拐杖。说，这是关帝显了圣。
关公和崇拜关公现象是很古远的事了。近一二十年，农村懂关公的人死得不多了。年青 人爱看电视，认识了不少历史人物，关公已不再是唯一的神，只不过名字还铭刻在人们心中 。
是因为关公满脸红色，接近关中陇东农人的形象。关公久久在阳光下受晒，操劳辛苦， 大义凛然，威风不可挡，一把大刀砍去，一切牛鬼蛇神不再存在。还是古代择神的时候，汉 族人的祖先就选择了关公为神?
关公成神，到底是怎么成的，农人没有一条清晰的思路能够理清，知识局限着人 ，从任何一个角度也解释不出全部意义。
上一个十几年中，一度遗忘了的关公庙十有八九 被拆掉，神气随着土坯粉碎，肥了农田林网。然而，十几年后，一切开放，可以自由崇拜历 史人物，古典小说、古典戏剧、历史故事反反复复唱来讲去，凡识字人便有存书，存书中 少不了一部《三国演义》，家家少不了挂一幅《观春秋》的中堂。 外国人信仰上帝，藏族人信仰活佛 ， 汉族上层人崇拜老子，汉族农民 则崇拜关公。
信仰关公，不入教，不退教，不戒备，不做礼拜，不忠不怕怪罪，来去自由 ，如现在的社会开放、经济开放一样。信也可以，不信也可以，20多年中不提一句关公， 忽地抬出来叩头也可以，这大概是关公之灵深扎于汉族农民心中生命力久不衰竭的唯一 原因吧。
在陇东农民心中，玉皇大帝也就只是玉皇大帝，西王母也就只是王母娘娘，秦始 皇、汉武帝不过就是个皇帝，岳飞、包公只是教人在舞台下流泪，孔夫子只是读书人知道， 离农人距离太远，他们的待遇都没有关公高，不能进入寻常百姓家，任何一位伟人的待遇， 在陇东也敢说超不过关公。
下面是关公过关的惊心动魄的一幕。
县城十字街头，现代建筑造型和材料俱全的工商银行、新华书店、人民影剧院的玻璃橱窗之上，悬挂着竖的红色的开放搞活的标语和印在白的良布上的黑体红字广告，穿着茄克、 呢子大衣的 男女青年刚刚挤进来，穿着呢裙在正月天气冻得哆嗦不止的女子们也挤进来，到处是紧身衣 、牛仔裤、健美裤、高跟鞋，脸上擦着霞飞、华芳。五金公司的几十台电视机同时播放着奥 运会、《渴望》，个体户商店里挂着三点 式泳妆，影剧院里的舞会办得好热火好热火。就在这个现代气息充盈的十字街口，关公从三 国时代进入了90年代的万头攒动的现代人中，观众的形象整个是90年代人的缩影，抱的 孩子都是独生子女，穿的都是远古先人想都不敢想的衣服，男的叼着红塔山，拿着汽体打火 机，他们都一个个仰起头，看着天，嘴都半张着，在他们的头顶就赫赫然站着这么一个古人 ，这个古人的脚是要踩在他们头顶上的，他真正是万众欢呼其万岁的神灵关公。各乡各村的 社火队伍弯弯曲曲着来了，40个高跷踩得柏油街面当当作响，装扮着历史剧中一个个具 体角色。往过走，各机关鞭炮齐鸣，茶水饮料不断举起，走完了田字形方方正正的街道，走 到十字街口，观众们却忘了这些社火队伍，抱着婴儿的女干部女职工由丈夫兄弟姐妹簇拥着 ，呼地上去围住关公，挡住了他老人家既定的路线，张飞杨家将黑脸花脸们再也无人理睬。
这时候拥向关公的人，都是实现了几十年的愿望，有了儿子、孙子 ，有了外甥，有了外孙。年可以不过，元宵可以不过，戏可以不看，社火可以不看，关要过 ，关老爷过关的情景要看。他们倾家出动，全是为关公而来，而关公的装扮者并非担负什么 重大责任，他是为钱而来，需要与被需要相结合，便是人生，是生活。关公弯下腰，指头 点上自己脸上的红，那婴儿不哭，如神灵拯救自己时自己的脸上便发出祥和灿烂的光，幼小 的瞳孔看见这一红脸大汉，竟不哭不闹，曾似相识，那么尽大人的意，关公将红抹在小儿的 眉心上，女的已把五元一元五毛的纱票塞给关公。一切为钱而来，关老爷也收手续费或出场 费?
左抹右抹，前抹后抹，抹上的退不出去，没抹上的拼命往前拥，关公明明看中一个肉 肉的面孔，这一下就要抹去，却被人挡着抹不上，抹给了另一个嫩嫩的面孔。那踩在高跷上 腿脚被绑死如车转身的滋味，你永远不会知道，除非你踩过高跷。他不能站定一分钟，要一 分一秒地那么不停地当当走动，否则就要跌倒，要知高跷着地的面积只有茶杯口大小。一边 走动，一边防止人拥倒，一边弯腰抹红。头上的头盔身上的甲盔、战袍，硬硬梆梆使人不能 随合，还要掂好大刀，怕伤了人。抹了红还要收钱，不能白抹。装社火时，塬上寒风刺骨， 穿单衣受不了，穿了棉衣一身，外套几层戏妆，这么拥着，浑身被汗湿透，头上的汗从盔下 淌出来，冲成一条条汗道，一点又不能擦脸，口干舌燥，有人想送水上去，近在咫尺却接 不上手，近水解不了近渴，鼻涕下来了，眼泪下来了。我曾听见老爷每弯一下腰，就要吸 一下鼻涕，一手把大刀执得高高，一手要端端正正把红抹在小不点眉心。就这么着，众人围 住一位圣灵，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觉四五个时辰过去了，你能受得了?成百上千双各种职业 人等的手，举起了一个县内的成百上千个小皇帝，关公这位离皇帝品位还差一大截的武夫 ，却给皇帝的眉心点红，真有意思。终于闪开了一条路，要过关了。
光抹红不过关不算，唰地一字形跪下一长排，妇女们跪得好不正规，怀抱心爱的小宝宝 ，头整个埋下去，关老 爷的高跷加上自己的腿总共有了4米长的腿，一迈一迈那么齐齐迈过去，这就是一排排的大 学生和什么地位都有的人，在关公在装关公的五大三粗的农民汉子胯下经过了，但决不是胯 下 之辱，而是胯下之荣，胯下之福，胯下之幸。这就叫过了关。这一关过了以后，就是小皇 帝过了人生的第一大关。
从此以后，小儿不闹病，食欲增，灵敏添，运气好，头大体壮，念书好，前途好，必做 和关公一样大的官。对于母亲来说，过关之后的那种心情啊，如鸡毛 扫着心扉。在场外已等得火燃眉毛的公公婆婆们忙问：过了?过了!回到几十里外的村子，老 爷老奶家盟邻居见面第一声便问：过了?过了!
过了!人们长长舒一口气。过了这一关，多好!这一关一过，有什么关不能过。还有什么 关值得可怕?
于是，乡间装关老爷的人，必是 高跷功夫最高者，必是壮年，五官明显，脸大身高，中气十足。关公脸上的红比平时耍社火 抹得厚，足有二钱厚，常常抹红就抹光了。第二天上街，吃饱喝足，左右有人手执高高的扶 手，随时扶着关公。另一个人背了一个大包，专门收钱，钱能收满一包又一包。齐刷刷的手 举了钱上来，只用一把一把往包里塞。有的社火队装几个扫槽的小丑，拍拍打打而来，很快 在人们躲避乙肝似地躲避下扫兴地散去，留下老爷一人在上街下街、背街僻巷专门过关 。早上八点抹到下午八点，中间吃几口馍，抹过的小小男女皇帝上千上万，日挣的钱不上一 万也有八千。他为全村人立了功，全村办社火的费用他一人的出场费足够，存进银行生利息 ，年年耍社火用。别的角色只是一个陪衬。为此，人们兴冲冲上街看社火，实际上是为关公 而来。
在小街也好，在大路也好，关公时时刻刻要鞠躬尽瘁，体察民情，冷不丁就有人请关公 过关。
关公，是汉人的活佛，和班禅摸顶一模一样。
乡里夜间耍武社火，关公耍刀，少不了进各家各户，少不了抱出来满月的婴儿过关。过 了关，老爷老奶笑，外爷外奶笑， 舅舅姑父姨父笑，一切都好了。关公在此地挣得钱却被城里少得多。
市场开放以后，关公意识也开放了，不在乡下多耍，只进县城，县城里的迎关公民俗比 乡下隆重十倍，挣钱最厉害。需要说明，不给钱关老爷同样也抹，但谁能不给钱呢?不吃 肉不过富年可以，借账也要痛痛快快拿出十元钱递给关公，钱数在不断升级。
过关愈演愈烈，风气直线上升，崇拜关公到了迷信的地步。
关公出帐之前，要敬神，多少的老爷庙已无，在原来的庙址上装挂停当，烧表点香敬了 真神，半夜回去还要谢神。有的关公因人太多太劳累而跌倒摔成重伤，裂胯掰骨，有的昏倒 不省人事。老爷摔得伤痕累累，有人说是神没敬好，或形象不佳，或心不诚，边抹红口里还 噙着一根纸烟吸，老爷哪里吸过红塔山烟?有的说是收的出场费手续费太多了。
当然，过了关的孩子，还会遇上流行感冒关，厌食关，钱少关，考试不及格关，大人还 会遇到大灾小难等等人生的难关，明明知道这不是根治一切灾难的办法，但谁能从那方 面去深想呢?
有人提醒，关公是人装的，平时那个人一点也不好。但是，人们并非崇拜老爷的威武雄 姿，也不管关公的真真假假，而是崇拜一种精神，关老爷精神。基于对这种精神的崇敬，人 们对关老爷的神灵，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崇尚美，崇尚正义，崇尚忠心，是人的天性 。正是这种追求，多灾多难的人，才能历万劫而不灭，一代一代、一批一批涌现出刚正无私 为国为民的廉政清官，才有了迈向更高精神境界的力量。崇拜关公，农人们并没有停留在表 面形式上，而在心灵深处效法英雄的素质和英雄的伟大风范，崇拜其精神，在日常生活中更 真诚的产生敬仰之情和追求之志。
有崇拜或盲目崇拜总比没有崇拜好。崇拜关公，仅仅是因为关公曾经过了五关，斩了六 将。自古至今，能过一切关的人，被农民只推举出关公一人，这就是最简单的答案。
1991年5月23日写于柏子村，
1996年10月1日抄于悦雨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