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群]送病﹙陇东民间信仰原生态6﹚
在这块土地上，迷信与传统文化糅和在一起，科学与崇拜祖先渗透在一起，无论是坐了小卧车的高级干部和大学教授，还是拉着架子车送菜的农人和镇卫生院坐堂的大夫，谁个不偷偷摸摸坐车携重礼翻山越岭去半仙处问事，谁个不有了头疼脑热之后点香烧表口中念念有词送病。什么是精华，什么是糟粕，什么是已知的却糊糊涂涂，什么是未知的却明明白白，谁个能一口说个究竟，谁却也不愿说个究竟。
要说个究竟与破除迷信，是针对千里之外外省外县外乡外人而言。在那里，人人都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个个都是马克思的信徒，什么祖坟风水积修阴间阳间求神问卦送病问药都是一笑了之的童话。唯独踏上这片魂牵梦绕既恨又爱一生下地就走出去一生不再回来死了却要埋在这块土地上的人，过年过节过事时总要信仰一种气息，这气息不可捉摸，你信我也信，谁都怕自己的祖坟阳庄占的风水不好，随便可以讲起蒋介石如何重风水，溪口镇祖坟保存的如何好；韶山冲风水决定500年内要出一位伟人，毛泽东也能掐会算，咱们只所以没有成大气候，完完全全是风水不好庄子地点不好。那么对于送病这样的事，谁能不相信?
给父亲的姐姐或妹妹上盖，父亲已去世多年。两口棺材做好，摆在院里，父亲的姐与姐夫就是再生的父母亲，与姨 父的儿子女子媳妇女婿及许多表兄表弟一起行孝，就是给父母行孝的机会。去了喝一口水，就蹲在伙房里做又喜又寿的甜盘，拣豆芽菜或甜杏仁，切红萝卜丝，灌灌肠，蒸馍搭酒，忙上整整一个夜晚，电停了点上蜡烛，眼熬红了喝些苦茶，连续这样三天三夜忙得连轴转不觉困乏。结结实实的小伙子，以前在机关做饭，在街上开馆子挣大钱，一天卖十个羊夜夜煮肉 干到天明也就熬过来了。事过到第三天，送走最后一批小脚老婆，回到正屋，女婿外甥们才有机会坐上席，在很滑稽的气氛中坐了。你敬我让你说我笑，好好喝一场老人的寿酒，刚一触杯，脸面发黄，豆粒大的汗珠滚落下来，“哟，我不合适了”。
大家心照不宣，立即扶在炕上躺了，盖上厚被，烧烙炕，赶出小娃娃。“你表兄撞了” 。
“咋撞了?”
“你瓜娃连撞都不懂”。
撞了有时叫怪了，叫某某某怪了。这时侯，他有了病却是真的。怪了和罚了不一样，罚了是替死 者说话。怪了就是怪罪下来了，或者是你不检点，做错了什么事，或者是你在兄弟姐妹及姑父舅父姨父们有困难时你有钱未借钱，或是在街市上对人做事做得太过份，几年十几年不发 作，一切吉利，今天一发，就全部发了出来，十年的账一起算，十年的过失今天一次性忏悔 ，受一些磨难。
怪罪在谁头上，谁也不敢反抗，要默默承受。
刚上床，就有一位老人操心，差十几岁的孩子骑了车子，开个单子去街上个体户药店买 四环素安乃近土霉素速效感冒胶囊。娃娃气力大，腿脚灵便，一袋烟的功夫就买来药，药服 了，盖严被发汗，几个时辰过去，那边席上的表兄弟们说说笑笑还是喝了黄酒喝烧酒，喝了烧酒喝茶，一个人有病，大家都没病。
还不见好，于是早有女孩侄女们(作了奶奶或妈妈的四五十岁女人但现在还是女孩)已在 伙房炕上用黄纸叠好了表，用面捏好了面灯，滴上清油点了，将表香放在炕边，有姐夫之类 人物在脚地恭恭敬敬点了香，有老姑奶端了一碗水 ，碗是白瓷碗，水清得见碗底，拿七根筷子，筷子是四棱的，嘴里念念有词，你听不清是什 么话，这叫回吩，回吩什么呢?就是代有病者反思悔罪吧!
七根筷子捏成一股，点上水，左边开始绕三圈，再点上水，从右边开始绕三圈，水都 滴在病者头上了。点点清水，绕绕筷子，念念有词。
“给你吃些，喝些”。
“十字路上另等人”。
“……”
“……”
这么不断绕着，然后将七根筷子墩了又墩，立在碗里水中，但筷子就是不立，那四棱的 七根筷子，你试一试，碗底不平能立在一块吗?除非你是耍杂技的。
几十双眼睛在地上窗上门缝里齐刷刷地盯着，看着这场神秘的送病仪式。
筷子总不立。
再烧表看香，再点水绕，再念念有词。
“给你吃些，喝些”。
于是端来白馍，扔一点馍馍在水里。
此时，如做气功一般，人们都屏住呼吸，没一点声响，炕上的婴儿也不哭了，人人都在驱除杂念恶念，净化思想，淘洗肠胃心肌，人人心中都在默默祈祷：筷子快点立住。
心诚则灵，筷子真地随人意地团结一致地挺立在瓷碗中央。
不仅仅站住了，七根筷子如七个弟兄紧紧相依而且从左向右拧绳一般拧，拧得咯哩巴嚓 作响，拧得紧地程度使人喘不过气来，老太婆扶筷子的手早已离开，筷子就这么响着拧 着，人们呼地松了一口气。
“哎呀，怪得重了”。
“哎呀，老家魂腑大得很”。
“你不信人怪人，你看筷子拧出了千钧之力”。
筷子拧得越紧，说明患病者的罪过越大，老人怪罪的份量越重。筷子这么立一刻钟功夫，老姑奶咔嚓一声，一把将筷子打出门外，噼哩啪啦到处是碰撞声，地上箱上柜上门上门 外到处是筷子，仿佛不洁之物与鬼魂病魔全依附在筷子身上，如让蝎子大便一样，人们闪闪而躲，筷子躺在那里，老姑奶如将军一般端了水一步一步走出大门外，脚下有路地一直走往 十字路口，不论庄子远近，走到十字路上泼了。众晚辈遭了瞎事一般低头拉命地跟在后面。
一天一夜之后，病也就好了，或者加重了。
平时生产繁忙，日子紧巴，家中的壮劳力突然就有了病，大多是胃病，因为早出晚 归，饥饱不均，好茶饭必暴食暴饮，再就是感冒，季节不分，总出大汗，出汗就脱衣服，热 了凉不下去端起凉水就喝，烧不退就成了重感冒，人就这样病倒，停止了生产。老母亲老伯 父老叔母岳母们便如法炮制。如果病得太重，还把二尺长的切长面的老刀拿来，压在枕头部 位的席下面。鬼祟如有灵，当然是害怕的。
最忧心的是明伤，总难以送走。明明是宫外孕，明明是跳崖后骨头露在肉外，明明要进 医院看外科却去看中医，可是还要送病。
踏迷魂草，丢魂，罚人，鬼追，都是自己知道别人不在场不知道时发生的，被人怪了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亮某人的相，如过喜事要让大家集合看一个新媳妇一样，怪罪一个人的全 过程也要让大家都看到。
这实实在在是教育人的机会。
被怪了的人如被逮捕判刑一样，知道自己有了过错，倒也心地坦然了，知道了自己做了 对不起人的事，真地还有报应哩，而且是现做现报，从今往后，就是好好做人的时候。但是 ，在场的人却心惊肉跳不止，如开批判大会，说某人写过反标，呼过反动口号，马上意识到 自己曾写过喊过一样，这种感染力是漫过一切的一场洪水，叫你朴素的灵魂接受洗礼。人人 的情绪归化到了古老的历史之中，古老的传统中的神秘文化现象在这里被渲染得淋漓尽致。
这就是陇东人什么神也不敬，什么宗教也不信仰的宗教与信仰吧!
谁也不能说，送病就根除了病。正如有高超的医院有超人的教授多种疑难病同样出生一样，送病只是头痛医头的具体办法，漫漫沧桑之中，谁也不可能寻找或创造一种永恒的法宝 。
送病，有其魅力，有其悲哀。
怎样的人格就会有怎样的人生，在怪罪别人的时候，也许是怪罪自己。
在给别人送病的时候，其实也给自己送病。
1991年5月20日午记，1996年9月30日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