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群]鬼追﹙陇东民间信仰原生态2﹚
鬼追， 也叫吃土。
正当午时，斜胡同里忽然来了一股旋风，将一个人团团围在旋风里， 风如一根无限长的细绳， 一圈一圈高速旋转， 那人跟上风以风轮般的速度就地打转， 风移人移， 移来移去， 人就跌倒了。陇东没有一条路不积满着厚厚的一层黄土面儿，人的脚在旱天踩出了土面。那人不由自主地双手掬起土往嘴里填，如吃炒面一样，填了再填，嘴有多大? 用不了多少功夫，嘴里就被土面填得实实的满满的，实的程度如一块铜或铁塞在嘴里。他又向鼻孔眼睛耳孔里填， 直到填得昏昏然，大气出不了，便一头栽倒，这就叫鬼追了。
十二点后，叫精干晌午，与半夜子时一样，是陇东人认为最骇怕的黑色灾辰。此时，太阳艳艳如火，尤其是夏季，农人从早上六点操劳到十二点，已连续苦了六个钟头，这时候在地里干什么都是艰难的，再忙的季节，人们都回家了。一眼望不尽的塬上， 早晨处处是炊烟， 是人， 但此刻却成了无人之境， 田野里即使拉开世界大战的序幕，人们也不知道。男人们搂着娃娃呼呼大睡了， 女人埋头在深深的窑洞底的案板上调面， 那是极其专注的营生。什么声音也传不进土窑洞， 整个村庄整个陇东高原都在阳光之中小憩了，一切人类的活动停止了。这真是一幅画，一首诗，一篇散文中表现不出的意境。可是，有一些屈鬼妖孽便出来活动，如人类在加夜班之后， 在半夜子时不得不在黑暗中行走。
跌倒的那个人，十有八九待人们发现， 已是七窍的血渗出黄土，人早已停止呼吸，那人的满头满身都是如漆如胶的黄土面。有命大的运气好的刚刚跌倒，忽遇一个内行，抢救的办法只有一个，说来非常原始， 就是男子解开裤带，照被鬼追者的面部呼呼噜 噜冲下去一泡热尿， 那尿是避邪，还是起了冲洗作用， 或者尿是一种中药， 反正嘴里七窍里的土能随尿向外飘浮，最后全部冲净。然后脱下男子左脚上的鞋， 照被鬼追者的额头狠打三下，三下之后，一般能缓上一口气，即刻大喊大叫， 众人七上八下抬回家中，服侍起来，再棒的身体与气力， 也要睡半月之久，半月之内，他五内昏边，不思饮食，浑身软如面条， 什么也不知道。
如果是没经验的人，往往用手掏那土面，越掏越瓷实，越掏土越入内，不到一刻钟，那人就彻底死过去了。
这是多么阴森可怖在光天化日之下鬼怪行凶的一幕，照此说来，塬上是轻易不敢出没的了，鬼祟与人同在，鬼祟成了人的影子? 如战争中，这里到处埋伏着敌人，随时要行凶?
离我们的小学不远处，有条斜胡同，原来这里是一大片平整的台地，后来有人为了图近，在台地一角劈出了一条胡同，最早是排洪水用。平时，无紧事者不走这捷路， 这路越来越避背， 也就成了害怕之地， 那里据说经常有人被鬼边，许多有名有姓的人一命呜呼，且多半是力大量大德高望重的彪形大汉，全庄人一辈又一辈的说起来总舍不起。
如谜一样的怪事包裹着我们的童年，包裹着陇东人的生活， 和黄土一样厚的神秘文化是读不懂的天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 鬼里面有屈死鬼， 魂里面有冤魂。鬼存在或不存在， 魂是存在的。屈死鬼， 是生前被一个家族中的一支或数支的几十人组成一个声音一个动作欺凌、设梗，使其落入圈套，众人天天咒他不得好运， 麻绳在细处断，一些善良的人灾难甚多，于是就死掉了。死掉的这个人，多是英年力壮，天寿正富， 但已不能在人间建功立业，创造财富，于是他天天在斜胡同里等人，只要有酿成这血海深仇的一人过来，或是他的后三辈子孙、亲属过来， 就不遗余力用黄土呛死， 此大仇一报， 双方损失参半， 气出了， 难平了，从此倒太平无事了。
另一类就是冤魂。陇东人说， 冤魂全世界都存在，就是我写这篇散文的时候还存在。冤魂出自家户，也出自公家单位， 或在远方，或在一个团体任职，被人屈打成招，或因事故因损失都疑他为罪魁， 案情复杂， 盘根错节，扑朔迷离， 越理越成乱麻， 一人终敌不过众人之口，往往自寻短见， 或一病不起终于死亡。这冤魂是不会安息的，阴间是不收的，他就满世界跑，专门拣斜胡同等仇人的后代，不见得十年二十年有一个良机， 只要有一个人过来， 不分张玉李赵，将他拉来当替罪羊，自己超生。这种被冤魂呛死的人往往不是自己的仇人而是别人的仇人。
另外一种纯粹是鬼怪， 到处游荡，力气超人，在这里守株待兔。说是那里缺精干优秀的侍从、掌管、门卫 ， 就派小鬼们到处寻找， 一旦看见眉清目秀高大结实的小伙子， 时时跟其身后， 一旦到了斜胡同就下手完成公差。
鬼追人的事， 祖辈农人传的很久了， 追与不追， 成了衡量人生是非品德高下的尺子， 都说: 好好行善， 不要落个被鬼追的下场。陇东的咒语便是“叫鬼追了， 土填了。”
生活在这神秘地方的人， 一代一代， 打从会说话起， 在寒冬的热炕上， 在年节夜尾， 在田间午休的荫凉中， 爷们太爷们八太爷们一直要讲，一遍一遍进行传统道德教育，也是一种文化建设的形式吧，这些怪事成了人生教科书中的主要章节， 一天一天、一代一代的传播，注入了小不点儿的心灵血液，陇东人便有了品格的免疫力，一正压百邪， 凡是正直的人， 一生很少碰到这类事， 越是明不走暗走的人， 总会遇到这些事。其实一部分遭此劫者， 是无辜的正直人。
不知不觉中，每个人都掌握了预防鬼追、保护自己的本能与技艺，经验成了潜意识，不知哪一天忽然要用，那一天真正就用上了。一旦有人被鬼追，人人都会抢救。死去的是未被发现的不幸者。值得悲哀的是，女人在这里无能为力，她怎么努力也不行，这不是女人不辟邪，而是太弱，鬼都怕阳刚之气，不能干这些男子才能干的事。打猎杀敌保国避邪除害，成了陇东大男子的专利，斜胡同成了鬼行凶的场所。大都市里，斜斜的不是正东西正南北的小胡同里，无人时你敢进去吗？
1991.5.19.下午草
1993.2.27.晨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