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祖”之间
——青岩基督教与汉族民俗宗教互动的人类学研究
□ 陈晓毅
“祭祖”、“祀孔”两个问题曾经引起中国和罗马教廷之间旷日持久的“百年礼仪之争”。对于“敬主”与“敬祖”、“主的宗教”与“祖的宗教”,笔者基于对贵州省贵阳市南郊青岩古镇宗教现象的田野调查资料,力图以信“主”和信“祖”之争为中心,展现鬼节和丧礼两个场景中青岩基督教与汉族民俗宗教之间的互动现状,提出中国宗教生态系统的“三层楼”结构模式,并对其进行规律性解释。
“鬼”、“神”之间:鬼节语境下青岩基督教与汉族民俗宗教的互动
据《贵阳市志·宗教志》,基督教从20世纪20年代初由英国牧师吉后(应)安(George Cecil Smith)传入青岩,之后60多年都处于家庭聚会阶段,直到1989年,才拥有合法的宗教活动场所——青岩基督教堂。
农历七月十五,是中国传统的鬼节,佛教称为“盂兰盆节”,道教称为“中元节”。在佛教和道教出现之前,“皇室成员已于该日祭祀祖先”,因此这个节日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传统民俗宗教节日。对于鬼节这个民俗节日而言,青岩民俗宗教信徒将它看做是活人向祖先亡灵(鬼)释放善意并供给所需的一个关键时段,带有祈求祖先赐福和请求孤魂野鬼不降灾的功能。基督教没有这样的节日,但是在传统氛围浓厚的青岩,基督徒似乎都会不自觉地对这个节日及其活动作一些基于护教立场的重新阐释,使这个在“鬼”层次上的信仰提升到“神”的境界,并以此来说服民俗宗教信徒皈依基督教,同时也强化已有教徒的信心。
青岩基督徒对祖先信仰及其仪式的看法
2003年8月10日,农历七月十三,笔者在青岩基督教堂观察和记录了基督徒们在鬼节这一语境中的赞美聚会。聚会中,每个基督徒都无法回避鬼节、祖先这些话题,宣教士往往也抓住这个机会向教堂内的教徒和慕道者宣讲基督教对鬼节、祖先的看法,并提出某些应对性措施。
青岩基督徒彭某认为,基督教对祖先的敬意“更高尚”、“更文明”。那么,为什么民俗宗教的“烧香”、“烧纸”、“献祭”就不高尚、不文明、没有效果呢?青岩基督教堂的法人代表郭某结合自己的经历认为,“烧香花纸”、“设斋供饭”、“洒水饭”等这些青岩汉族及一些少数民族在鬼节时的民俗宗教仪式,只是一些花钱费时的“迷信”仪式,并不能表达对祖先和长辈的尊重和敬意,带给他们实实在在的好处。
笔者发现,青岩基督徒的这种行为背后蕴藏着深层的原因,这就是回应民俗宗教的鬼节中所蕴涵的“敬祖”这一重要概念,从而协调基督徒和民俗宗教信徒在这一节日上的节奏,同时为基督徒提供“忏悔”、“赎罪”等基督教活动来代替从民俗宗教阵营中分化出来的基督徒业已习惯了的、有悖于基督教教义的祭祀活动。
从上述基督徒的言语中可以看出,虽然他们身为基督徒,而且所处环境是在教堂当中,但是他们在鬼节这一特殊的语境中似乎都不自觉地要针对祖先崇拜和鬼节本身发表一些见解,这足以反映他们的宗教底层——民俗宗教——在潜意识中对他们产生的强大影响。在鬼节这一语境下,有信“祖”传统的青岩基督徒很容易产生因信“主”和信“祖”的冲突对立所带来的紧张感,而他们的观点,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对这种紧张感的纾泄。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指出信教前所信之汉族民俗宗教仪式的“荒唐”、“徒劳”和“愚昧”,从而义无反顾地抛弃它,其目的是为了凸显自己现在的基督教信仰的“理性”、“有效”和“文明”。
青岩基督徒梦中的“主”“祖”相煎
英国社会人类学家拉德克利夫·布朗认为,如果制度性的仪式没有举行,那么人们常常会体验到焦虑,因为“仪式的心理作用在人的心中造成不安全或危险的感觉”。传统的鬼节文化在基督徒的潜意识里还是有很深的影响,有些人在鬼节这几天总是感觉不安,这是传统的仪式没有完成而带来的情感焦虑。皈信基督教之后,原有信仰和新的信仰之间在很多方面有着程度不一的冲突,这样的紧张会随着情境的不同而不同。在鬼节这一情境当中,“鬼”是处于浓厚民俗宗教氛围中的基督徒心中摆脱不掉的幽灵。这些焦虑在白天清醒时尚可用理性意识加以控制,但是进入梦乡后最终会以一些祖灵向“欠债”的儿孙“讨债”的荒诞方式表现出来。这种怪梦在青岩基督徒中有着一定的普遍性,尤其是在改革开放后才加入基督教的汉族教徒身上发生频率极高。苗族教徒和布依族教徒在这个时间则极少有类似情形。
基督徒与民俗宗教信徒之间在梦中的争斗,事实上有着深刻的现实根源,换句话说,梦中的争斗是现实中的对立、紧张在梦境中的再现。平时,青岩基督徒对祭祖及其仪式都持强烈的反对态度,对香、纸等外教的宗教用品攻击也比较激烈。在家庭内部,如果有成员皈信基督教,甚至会因为“主”、“祖”信仰的差异而引起家庭的宗教纷争。民俗宗教信徒对基督教信徒的态度和方式各不相同,但其目的都是要让那些基督徒履行民俗宗教义务和承认一些民俗宗教的重要观念,如“孝”、“祭祖”等。
对立与统一:丧礼情境下基督教和汉族民俗宗教的互动
丧礼是人在世上的终点,又是人进入“彼岸世界”的起点,乃人生之大变故、大转折,因此强调“终极关怀”的各宗教都有一套独特的处理程序和方法。这些礼仪都彰显着各自的特色,因而丧礼常常也是宗教之间交流碰撞比较激烈的一个场合。在青岩,基督徒的丧礼场合常常会成为基督徒和民俗宗教信徒之间交流碰撞的舞台。在孝敬祖先、崇拜偶像、设置神道等问题上,青岩基督教宣教士都是在坚持信仰的基础上采取既对立又统一的策略。
在青岩,每一场基督徒的丧礼都是民俗宗教和基督教短兵相接的“战场”。2003年8月21日,在基督教长老张某丧事的会餐饭桌上,60多岁的吴某和近80岁的青岩第一代基督徒刘某之间发生了一次意味深长的“耶俗”二教信徒之间的争论。双方争论集中在偶像(泥菩萨)、神道、孝敬等几个方面,涉及到双方认识上的一些误解,也涉及到民俗宗教和基督教在一些方面的差异,反映出了中西宗教在当代青岩乃至当代中国相遇、相交的主旋律。
在信仰问题上,民俗宗教信徒认为基督徒比较清高、不合群,而基督徒则认为民俗宗教信徒太过于迷信,不懂得大道。吴某坚持认为民俗宗教是最好的一种信仰选择,基督教只是一种娱乐,其作用只是心理安慰,并不能真正地拯救自己。刘某则指出,到底是否有“拯救”作用,须由教中人说了才算。其次,吴某强调宗教要宽容,不能互相攻击;刘某也强调宗教要互相尊重,但是“真理”只有一个。
在面对亲人死亡时,应该“喜”还是应该“悲”,民俗宗教信徒和基督徒的看法也大相径庭。吴某说:“生离死别,永不相见,应该悲伤才对”,而刘某则说:“我们认为人死是荣归主怀,肉体归于尘土,而生命得以复活,得以永生”。
基督教本来没有神道,但是在中国的基督教家庭的神圣空间里,耶稣神像的位置与民俗宗教神道的位置是一样的。信教之后,基督徒就会用耶稣画像替代传统的神道,以此表明自己的信仰。刘某主张在神道上只写一个“神”字。这应该是传统神道的最简化形式,既不违背民俗宗教信徒敬宗法祖的重要教条,又能形象地体现基督教一神教的特点。可以说,这是以“多神”为特点的民俗宗教和以“独一真神”为特点的基督教在青岩相遇而产生的一个新鲜事物。
“三层楼”结构视域下青岩基督教和汉族民俗宗教的互动
如学者王志成所言,现在,如何处理宗教之间的关系显得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要迫切。在技术文明如此普及的时代,这种迫切性已经到了“生存还是毁灭”的地步。在上述人类学调查的基础上,笔者试图提供一种整体性的、多元性的中国宗教“生态”系统,即“三层楼”结构模式,并以此来解释基督教和汉族民俗宗教的相遇、相处和互动。
当代中国合法的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和天主教等五大宗教都是制度化宗教,它们与中国固有的扩散化宗教的关系各不相同。笔者认为,中国目前的宗教生态系统呈现出一种“三层楼”结构:各民族以“祖”信仰为重要范畴的民俗宗教处于底层,儒释道等与民俗宗教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制度化宗教处于第二层,基督教、天主教、伊斯兰教等有明显异域色彩的、以“主”信仰为核心的、反对祖先崇拜的制度化宗教处于第三层。
在青岩宗教生态系统中,第一层、第二层宗教之间的关系可谓千丝万缕、盘根错节,多有水乳交融、互为补充之处,而较少对立和紧张。而第一层的民俗宗教与第三层的基督宗教的对立、紧张比较明显,误解也较深。中西宗教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对立,最重要的一点是在超越死亡的方式上存在严重对立。如美国学者休斯顿·史密斯在《从世界的观点透视中国宗教》一文中所言,“基督教以其肉体复活的教义延长了肉体存在使之超越死亡,而中国则通过延续家庭超越了死亡”,基督教由此产生了对“主”的大能的依赖和坚信,汉族民俗宗教则凸显了祖先崇拜这一重要范畴。
佛教融入中国宗教生态系统,花了几百上千年的时间,天主教进入青岩只有150多年,基督教进入青岩不过也就是七八十年的事情,所以中西宗教在青岩的扦格不通之处还比比皆是。但是,从天主教、基督教传教者和普通教徒所表现出来的宗教创造力和中国宗教的因应态度和方式等各方面来分析,中西宗教在青岩的紧张将会随着社会发展事态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但是总体趋势将会是不断地增加理解,减少误会。对于第三层的基督教和第一层的民俗宗教来说,随着双方互动在频度、深度、广度方面的不断加强,基督徒和民俗宗教信徒之间的“群体符号边界”将会逐渐模糊,两种宗教之间的对立、紧张关系将会随之逐渐减弱,最终将会达到一个比较和谐的状态。
通过对宗教现象的类型学、地志学考察,天主教神学家孔汉思梳理出了世界宗教三大河系:以信仰虔诚为特征的闪米特-先知型“亚伯拉罕系三大宗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以神秘主义为特点的印度神秘型宗教(印度教-佛教)和以圣贤追慕为特征的中国哲人型宗教(儒教-道教)。基于对青岩基督教与汉族民俗宗教现象互动交涉的描述和分析,笔者认为,青岩宗教乃至整个中国宗教是一个兼收并蓄、三大河系齐聚的整体,是一个有着规律可寻的、秩序井然的宗教生态系统,此系统即可以用“三层楼”结构来概括。从“三层楼”结构的视角来观察中国目前的宗教层级关系,可以得到较为系统、完整的印象,因为它在分析中国宗教生态系统的时候照顾到了制度化宗教之间的差异问题。将基督教和汉族民俗宗教的互动现象置于这一分析框架中,很多问题会变得易于理解。笔者希望,这一分析话语能有助于人类学界针对中国宗教生态系统的整体性研究,并希望对中国的比较宗教研究提供某种启迪。
(作者单位:广东省民族(宗教)研究所)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宗教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