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科学是“象”科学
———中西方系两条不同的认识路线
刘长林
一、中国传统科学与西方科学系两个源,两个流
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没有科学?为什么近代科学没有诞生在中国?这些疑问一直困扰着学界。
长期以来,科学这个概念被一些西方的科学哲学家弄得极端复杂,甚至玄而又玄。他们按照西方科学走过的道路和现代科学的模式,为怎样才算科学提出了很多条件,声言唯有满足其规定的条件,如必须采用封闭式的实验方法、推演的逻辑方法并能以数学的方式表述,必须建立明晰可靠的因果关系,甚至还要能够“证伪”,等等,才够得上是“科学”。其实,他们是将科学与科学方法、科学与科学形态混淆起来,其结果是以崇尚科学的名义给科学带上枷锁。
方法是为科学研究服务的工具和手段,是根据实际需要而创造的,是从属的。科学形态则由所用方法、认识水平和所把握的规律的形态来决定。而实际规律的形态与其存在层面的特性相对应,随其存在层面的不同而各异。因此,科学方法和科学形态会随着认识的发展而变化,会因认识领域和认识层面的不同而不同。也就是说,运用某一种方法只能进入世界的某些领域、某个层面,而不能进入所有的领域和层面。世界上没有万能的认识方法和可以包容一切的科学形态,却存在着无限多样的领域和层面。所以,如果以科学方法和科学形态作为科学的标准,必定束缚科学的手脚,拘囿人类认识的视野,也不符合人类(包括西方)科学发展的历史。
科学是文化的一个门类,唯有从功能和作用的角度来定义,才能抓住科学的本质。事实上,一切文化门类,无论大小,如语言、哲学、宗教、政治、文学、艺术、法律、饮食、服饰、房屋……都只能用功能和作用来定义,而不能以方法和形态为标准,否则人们(民族与民族、地域与地域)之间就无法沟通,同时也会陷入荒唐!那么,科学是什么?科学是认识,是获得正确知识和规律性知识的认识活动,以及经过这样的认识活动形成的知识体系。人类利用这样的认识成果指导实践,就可以达到预期的目标。这样理解科学,才符合科学的本质涵义。
用“做什么”而不用“怎么做”来定义科学,将科学从处于当今强势地位的方法和形态中解放出来,强调科学是人类文化中的一个门类,于是就会顺理成章地承认,世界上各大成熟民族和地区必定有自己的科学认识的历史。因为科学作为认识活动,是一切人类生存的特有方式,为各大民族所不可缺少。
因此,中国历史上那些揭示了规律的知识体系和技术理论毫无疑问都应当作为科学来对待。但是,中国传统科学与西方科学有本质的区别。大家知道,随着西学东渐,西医进入中国而与中医不断碰撞。自上世纪50年代,我国政府提倡用西医和西方近现代科学发掘、整理和提高中医,西方的一些科学家也试图用现代科学解释经络等中医理论,令人惊讶的是,至今已逾半个世纪,竟然毫无实质性成果。就是说,用西医和现代科学的理论与方法并不能揭示中医学的知识系统。
这一情况显然不可小觑,如果站在西方科学发展的立场,它实际可以看作是一场空前巨大的“科学危机”。一方面,中医学有不可否认的举世皆知的临床疗效,而且其中有很多疗效为西医所不能取代;另一方面,中医学的理论体系的确与西方现代科学格格不入,不能对话。在这种情况下,唯一正确的出路应当是,重新审视和修正现今某些通行的原理、原则,充分考量中国传统思维的特殊性和中国科学曾领先世界千余年这一不可否认的事实,进而从这一“危机”中引申出一个结论:原来科学不是一元的,而是多元的。中国科学传统与西方科学传统是两个源,两个流。
二、天人合一与中国象科学
西方科学是在天人相分、主客对立的关系中产生和发展的。而中国人历来主张天人合一、主客相融,中国传统科学正是主要以这种与西方完全相反的立场作为自己的认识论根基。如何对待主体与客体的关系,是主客对立,还是主客一体?这是一切认识活动的根本出发点,决定着认识朝着什么方向前进,采用哪些原则性的方法,能够进入事物的什么层面,于是也就决定了产生什么样的知识类型和什么样的科学形态。
此处有一个“结”须要解开,就是很多人把主客对立的认识论当作唯一的全能的认识论,判定天人合一、主客相融等于取消对象,也就取消了认识,所以中国传统文化中不可能有科学思维,而只剩下自我道德提升的“精神境界”。其实这是一个误会。
首先应当弄清楚,在科学上主客对立的认识论并不是全能的、完美无缺的。既然强调要划清主体与客体的分界,那么自觉或不自觉必定导出两个基本结论和作法:一是以空间为本位研究世界———唯有以空间为本位,才能以主体与客体的分离和对立为出发点。此二者互为因果。二是为了认识,主体有权宰制客体,而且必定要越过(宰制)现象,到现象背后去寻找“本质”———事物相对稳定的内在联系。因为从空间角度看世界,则事物整体由其部分所构成,故部分决定整体,内在决定外在,稳定联系(内部本质)决定不稳定联系(外部现象)。
如是,无疑能够取得相当的认识效果,西方近现代科学就是这样完成的。但是这样做的结果,就把丰富、生动、易变的所谓外部联系,即现象必不可免地丢失了。而就宇宙大系统来说,外与内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外内之分。而且现象本身也肯定是有规律的,否则,事物的内与外、稳定联系和易变联系之间就无法统一到一起。所谓现象与本质,作为存在,不过是位置、形态上的不同,究其实,都是事物的联系与关系。因此,现象作为联系与关系,同样具有本体存在的意义,对事物的内部和根本性质同样会产生影响和决定作用。
在自然科学领域,所谓事物之稳定的内在联系,大多表现为构成事物的物质实体和物质实体之间的关系。所以,沿着主客对立的认识路线前进,势必要走向还原论,将整体还原为部分,而认识的重心就在把握运动着的物质和物质如何运动。
物质是一抽象概念。实际中存在的物质,都是有具体性质的个体化的存在,无不具有自己的时空边界。但是,这些具体的物质存在于运动过程中,必定会与其他物质存在发生错综复杂的关系和联系。这些关系和联系即是运动的显示,运动的过程和体现。它们以自然整体的方式存在,没有时空界限,构成一个永恒变化着的杂错交织的整体运动关系之网。这个“网”是无限的,不可切割的,如果硬加切割,则会破坏宇宙整体运动联系的本来面目。
这个宇宙运动关系之网与构成宇宙的所有具体物质存在之间,是相互应合的。但是,由于运动关系的复杂交错,彼此影响,它们与各有时空边界的具体物质存在不可能保持一一对应的关系。它们作为无限的运动关系之网,实质系宇宙的整体层面。这个无限宇宙的整体层面相对于各有时空边界的具体物质存在,自然具有了巨大的独立性和特殊的规律性,不为各具体的物质存在自身所固有,也不能完全由它们来说明。
就每一具体的物质存在来看,它们也都有自己的相对独立的关系系统。作为一个本始的整体,除了其物质构成之外,应当包括它自身在自然状态下固有的全部内部联系和与宇宙运动关系之网发生的所有外部联系,以及与认识主体的互动关系。而这些物质系统在自然状态下的所有上述三方面的联系,就是该系统的自然整体层面,它们属于宇宙运动关系之网的一部分,而与之连为一体。物质系统的等级越高,其整体层面的独立性和特殊规律就越是不能用其组成部分和物质构成来说明。
可见,实际中存在的物质与运动的关系,显示为无数有一定时空边界的个体物质存在与无限整体的宇宙运动关系之网的关系。物质和运动是宇宙中同时共存、又各具独立和特殊意义的两个实在的层面。这两个层面之间相互依赖,相互推动,相互决定,而决不是仅由一方(物质)派生另一方(运动)。所谓物质进化,物质系统从低级到高级、从简单到复杂的发展,正是在宇宙运动关系之网的作用和制导下实现的,而且也只有在这样的运动关系中方能实现。
宇宙运动关系之网无所不通,无所不及,无不包容。而其形迹,其实就是万物在自然状态下变化着的现象。所有交叉错综的运动关系都会通过现象综合地昭显出来,储存起来,发挥效能。现象即宇宙万物的自然整体层面,系各物质系统表里内外、上下左右相互作用所产生的反应和反映。现象的丰富性、变动性、随机偶然性,等等,正是根源于运动关系的复杂性、无限性和不确定性。这才是现象的实质。而主客对立的认识虽然从现象开始,其结果却必定要远离现象。
现在再来看天人合一的主客关系。其实这种关系并不泯除主客差异和对待,而只是排除对立。合一和相融是结果,更是过程,它标示一种特殊的相互关系;如果真的没有了差异和对待,也就没有了人自身,还谈什么“合一”和“相融”?
历史事实表明,主客一体是与主客对立不同的另一条行之有效的认识路线。由它必定导出两个基本结论和作法:一是以时间为本位研究世界。所谓以时间为本位,就是站在自然状态下的时间的立场上,以天地自然变化的观点来看待万事万物。在自然状态下的相对独立的时空系统中,人所感受的时间是浑然一体的,不可分割的。故天人合一、主客相融与以时间为本位看待世界互为因果。二是主体与客体平权平等,原则上要尊重客体。在认识过程中,顺遂万物的自然变化,在不加干预和宰制的情况下,总结事物自然运动变化的规律,即所谓“静观”。其认识,主要采用意象思维,就是对事物进行概括,却不离开现象,所揭示的是现象本身的规律。可见,中国传统科学着眼的是自然状态下的现象,而现象最充分体现自然状态下的时间。
老子说:“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天网”即“天之道”的显现,也就是宇宙运动关系之网。这正是天人合一认识路线进入的领域。这条认识路线可以用三句话来概括:“天下随时”;“道法自然”;“立象尽意”(《随卦·彖》,《老子》第25章,《易·系辞上》)。
由于认识世界的基本立场和方法不同,中西方的认识所进入世界的层面不一样。西方坚持主客对立,主要采用抽象思维。在认识过程中,他们先提出预设,并尽量使认识对象在受控的条件下显示主体所关注的变化。所以西方科学寻找现象背后的规律,进入的是世界的实体层面,着眼于有形的物质。中国科学则进入世界的现象层面,即事物的自然整体层面,着眼于无形的运动关系。中医藏象经络和辨证论治所揭示的,就是人身生命之自然整体内外关系的规律。西医学所揭示的,则是支撑人之生命活动的物质构成及其运动规律。
现象层面的规律与实体层面的规律,在表现形态上存在着巨大差异。
实体层面的规律,是在严格控制或单一条件下,即排除了原始复杂性和随机、偶然性之后,事物所呈现的规律。故不仅其内涵的规定性严格精准,其具体的表现形式也是唯一的。只要满足它所需要的一定条件,它就会以唯一的形式精准地显示出来。而要想让它发生效能,也必须严格满足它所需要的条件。
现象层面的规律,是事物在彻底开放的原始整体状态下的规律,其内涵的规定性同样严格而毫不含糊。但是它具有极大的包容性,能够容纳一定范围内的无限多种的随机变动,以至可以统摄个体的差异性,故其具体的表现形式无穷多样。此种情形系由现象层面的丰富性、复杂性和瞬息万变所规定。然而,这并不妨碍它仍然完全具备重复性、普遍性和必然性这些作为规律的基本特征。
因此,现象层面的规律在表述上既严谨又灵活,但决不模糊,具有“知易行难”的特点。例如,中医的八纲辨证:阴阳、表里、寒热、虚实。这八种证候的规定是十分明确的,但每一种证候的具体表现却千差万别。又如孙子兵法说:“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作战部署兵力以造势,不外正兵和奇兵两种。这是指挥战事的基本规律,概莫能外。但实战中奇正的具体运用却变化无穷,无一重复,不能做“标准化、规范化”处理,需要灵活、创造和智谋。
可见,实体层面的规律是一定领域中有严格条件规定的规律,现象层面的规律是一定领域中无任何条件规定的规律。这两种规律对于人类的实践都有用,不应只承认一种,而否定另一种。我们姑且称寻找现象层面规律的科学为“象”科学。
认清了中国和西方两个本质不同的科学传统,也就自然地明白了为什么中国古代科学如此发达,西方近代科学却没有诞生在中国。不仅如此,即使到了今天,用成熟了的西方近现代科学也不能解释中医,不能解释中国科学传统。因为它们认识的出发点和大方向根本不同,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不是古代与现代的前后关系,而是两个并行的认识源流。
三、“象”科学不可替代的价值
那么,这两种科学最终能否相互沟通呢?不能。因为这两个层面(现象背后之本质与自然整体)具有不同的性质,使得认识它们的基本路数刚好方向相反:一个要对对象抽取、分解,将整体还原为部分,一个要保持对象本始的原样状态;一个必定破坏自然整体,一个坚持维护自然整体。就是说,这两条认识路线具有互斥性,均以拆除对方存在的必要条件为自身的前提。这就决定了它们无论怎么巧施,都只能进入自己的层面,不能进入对方的层面,所以它们各自取得的认识成果,不可能相互沟通。
这两种科学各具长短,皆非万能,可以而且必须相互吸收利用,才能更好地发展。但它们有本质差异,虽然认识的是同一世界,却各有属于自己的领地和与对方不同的方法,故不能相互替代,不能相互包办。
依据对整体的观察,无生命的简单的事物,如一块石头,其物质构成对事物的性质和变化会起决定的作用,其自然整体层面,即现象层面的作用则相对微小。而有生命的和复杂事物,如生物、人类社会以及数量庞大、关系复杂的无机存在,其自然整体层面,即现象层面的作用,就变得非常重要,有时甚至有决定意义。及至人的思维、心灵领域,其现象层面,即主体意志所引领的思维、心灵过程,在正常情况下,则始终起决定和主导的作用,而支持该过程的物质实体却永远处于被动的位置。可见“象”科学,不仅不能被取代,而且在复杂性和高层运动形式的领域将发挥巨大的功效。
任何形态的科学都与一定的价值观念相联系,根本不存在“价值中立”,只有自觉和不自觉之分。西方科学用主客对立和宰制对象的实验方法、抽象方法所获得的规律,必定并已经将人类引导到与自然对立,与他人对立,与自我对立的严重境地。中国“象”科学以事物的自然整体层面为认识领域,所揭示的是关于天地万物自然整体状态的规律,依这样的规律实践,其结果则有可能实现人与人、人与万物共存、共荣、共享。发展和推广中国“象”科学,对于在精神上和实际生活中克服西方科学带来的唯物质主义、人类中心主义、唯我主义,将起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文章出处: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
本网发布时间:2007-9-27 12:47: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