傣泰民族起源和迁徙问题补证
作者:罗美珍
笔者在《民族研究》1981年第6期上发表了《从语言上看傣、泰、壮的族源和迁徙问题》一文。经过多年的研究,现在笔者对此问题有了更清晰的看法。
探讨一些民族的发展脉络及文化历史,尤其是无文字记载的史前文化史,除了考古发现外,就是靠语言这种“活化石”的证据了。对于傣泰人的来源,学术界有不同的看法:有当地土著说和迁徙说。笔者的看法是:傣泰族(即操侗-泰语族语言的广义“泰人”)的先民属于原始马来人种的一支,即古书记载的我国上古时期东南沿海的“东夷”。古书上说,这支人民好冒险,喜迁移。在那时他们就有一部分人从海路迁徙,经过台湾(留居下来的成了高山族)、海南岛(留居下来的成了黎族)直到南洋群岛,成了印度尼西亚土著的来源。有一部分人则居住在两广,成了后来古书上记载的“百越”(瓯越、骆越、俚、僚等)。后来又有一部分人从广西出发经过贵州(留居下来的成了布依族、侗族、水族)、云南(留居下来的成了傣族) ,直到东南亚诸地,成了掸族、泰族、老族等;而留在广西的成了壮族。现补充一些证据如下:
1. 探索一个民族的起源,必然要追溯其最早所属的原始人种。根据考古发现和历史研究,中国大陆是蒙古里亚人种的发祥地。在已发现的从旧石器到新石器时代居民的遗骸上,已呈现南北异形的现象。华北地区的“山顶洞人”属于蒙古人种的北方类型,广西的“柳江人”的一些特征接近蒙古人种的南亚类型。马来人种就是在蒙古人种主干上的南支的发展。从其体质来看,《炎徼纪闻》载:“马人本林邑蛮,相传随马援南征,散处南海。或曰卢循遗种也;故又曰卢亭云”;《赤雅》载:“马人本林邑蛮,深目猳鼻,散居峒落”;《四夷考》也载:“马留人为深目猳喙”。现在的南洋人、傣泰族以及两广人的眼睛多数大而深陷,鼻子稍大而较平,唇略厚,与《赤雅》、《四夷考》描述的相似。据凌纯声教授考证:“经过历史上的三件大事,楚灭越,秦始皇灭楚与开发岭南,以及汉武帝灭南越和东越,南方的百越民族遂撤离大陆上的历史舞台,退居今日的南洋群岛。即现代南洋群岛印度尼西亚系土著的来源。”再从文化习俗来看,饰齿、文身、穿筒裙、住干栏式房屋等也和一些南洋人相同。香港《大公报》1980年5月4日有一篇报道《印尼达雅人的生活》。报道说:“他们造屋互助合作,不用一丁寸铁,把椰树干破开(傣族把竹子破开)压平即成地板。地面到地板高达两米,上面住人,下面养家畜和家禽。各户门前皆置架木梯以便上下。一户人家同居一间大房,仅以蚊帐为界。”这些都和傣族的生活习俗极为相似。
2.从语言结构来看,据《世本•居篇》注:“吴蛮夷言多发声,数语共成一言”。杨雄的《方言》记载吴越语,称“热”为“熙煆”,称“爱”为“怜职”。《越绝书》载:越人谓“船”为“须虑”。现在印度尼西亚等南岛语言还保留原始马来语多音节的粘着型语言。傣泰族先民原先操的也是一种多音节的原始马来语,后来因为受到华夏人的强大影响,语言发生了质变,和汉藏语言一样成了单音节的分析型语言,归入汉藏语系。我们从现在傣、泰语言中还残存下的一些和印尼语对应的马来语词,可以看出傣泰语早已单音节化了。这些词证明了他们和马来人的原始关系。举数例如下:
《赤雅》所说他们“散居峒落”,其中的“峒”dung,就是侗-泰语族的语言。最早的意思是原始人类所居住的山间的“洞穴”。侗泰人发明种植水稻以后,壮语把“峒”演变为群山环绕中的“洞前耕种的田地”即“盆地里的田地”。布依族的语言还把“峒”当作量词,可说“一峒田”(即相当于一个盆地大小的田)。傣语和泰语现在则演变为“乡村,田野”的意思。我国南方(如湖北、湖南、两广)还保留下以“峒”、“洞”、“冲”做地名的地方现在还有很多。这些都是古代“百越”人曾居住过的地方所留下的地名。
再从数词系统来看,留在大陆的百越人(包括泰族、老族),很早就和汉族有经济往来。他们向汉语借用了从一到九十九的一整套数词,只保留下本族语言的“一”和“二十”。而本语族中的黎族,由于在三千多年前就撤离大陆到了海南岛,他们和汉族的交往较少和较晚,语言中保留下一套自己的数词,没有向汉语借用。黎语的数词有些可以和印尼语构成对应。可见,这些是原始马来语的数词。
3.从民族自称来看,世界上的民族或部落大多有自己的名称。这些命名是区别于其他民族或部落的一种标志。其他民族给予命名的叫“他称”,自己命名的叫“自称”。傣族自称tai2,老傣文则把傣族自称拼写作tjai;泰族自称thai2,泰文则拼写作thjai2。从它们声调属于阳平调来看,古音应是浊音djai2。这个古音自称和布依族、黎族的自称都能对应得上。布依族的自称有NADE9jai4、NADE9ji4 、dNADE0ai4,黎族的自称有NADE2ai2 、tNADE2ai2、tNADDEai2。这些自称和汉字“夷”也能构成对应。据郑张尚芳先生认为:“夷”古音li 平声,与“犁”ri“梯”hli等同为脂部字。“夷”、“弟”声符通;高元音i 在粤、闽汉语方言和傣泰语多变为ai。史书记载贵州的布依族和云南的傣族也都称为“百夷”、“摆夷”。
缅甸的掸族称为shan,过去把泰国的泰族称为siam(即暹罗的暹)。shan 和siam有人认为是音变的结果。这都不是民族的自称,而是他称,是孟人和缅人对他们的称呼。现在我国境内的佤族、布朗族、德昂族、景颇族、阿昌族称呼傣族还叫siam。由此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在傣泰族到达当地并已成优势之时,已有先期生活在此的土著。他们不按傣泰族的自称称呼傣泰族,而是根据自己的命名称呼后来者。
老挝的老族自称lao ,就是《后汉书•南蛮传》记载的岭南地区的“僚”;黎族原是古书记载的岭南地区的“俚”。另外,邢公畹先生认为:卜辞“戉”用作国名,金文吴越的“越”只写作“戉”,可知越人称“越”就因为他们创造了“鉞”(一种古兵器)。看來“百越”的“越”有可能也不是自称。
4.从地名分布来看,广西、贵州、云南直至东南亚布满了侗-泰式地名。在贵州、云南边界上留下的这些侗-泰式地名,现在不一定都还有侗-泰族居民。因为他们早已往南迁徙了。这些侗-泰式地名勾画出了一条傣泰人的迁徙的路线。如:
以na2(水田之意)起头的地名,地图上的音译汉字有“那、纳”,在两广等地有很多,仅举数例:广东台山有那扶墟、中山有那州府、新会有那庆;广西来宾有那研、德保有那吞、邕宁有那美;贵州有纳雍;云南文山州有那洒、西双版纳州勐腊县有那寺,“版纳”是“千田”的意思;德宏州潞西县有那目、那招。泰国境内以“那”起首的地名也不少,有那汶、那家、那刚、那他威。古时泰国建立的“兰那国”,“兰”是“百万”的意思,“兰那”就是“百万田”。
以ba:n3(村庄之意)起首的地名,地图上的音译汉字有“板、曼、芒、望、万、班”等:广西防城有板典、钦县有板莫、邕宁有板空、板良;贵州有望谟县、黔桂边上有板桃(广西乐里往北)。西双版纳州带“曼”字的地名有很多,如:景洪有曼迈、曼伞、曼点;德宏州有芒蚌、芒辛;孟连有班嘎;保山有板桥。泰国境内有万碧、万摹、万那、万莱、班请。
以pa:k9(口、嘴之意)起首的地名,地图上的音译汉字有“百、博、剥、北”:广东有博罗县、东莞有博厦、开平有博健;广西有博隘(剥隘)、百色、百旺、百朋;黔桂边上有百乐(广西境内)。泰国有北革、北披、北壳、北拍允。
以tuNADC76(泰语thuNADC76,“盆地、乡村”之意)起首的地名,地图上的音译汉字有“垌、峒、洞、冲、东、童”等: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内有茶洞、昂洞、吉峒坪;广东有良峒(化州和逐溪之间)、儒峒(点白和阳江之间);四邑以“冲”字起头的地名有很多:冲凌、冲茶、冲门、冲洋;广西钦州有大洞、隘洞;贵州有施洞、三洞、贯洞、拜洞;云南文山州富宁县有洞波乡,镇远有东岗,元江有东峨,澜沧有东回。泰国有童哇、童苍、童蓬、童艾。
以nam4(水之意)起首的地名和河流名,地图上的音译汉字是“南、湳”:广东的广宁有南条寨;广西有南丹、南晓,上思有南能山;海南岛安定有南远溪、南定汛,詹县有南建江,澄迈有湳哀泉;云南文山州内有南盘江,德宏州瑞丽有南坎,威远江上有南宋渡,西双版纳州勐腊县有南谦,州内的澜沧江(湄公河上游)叫nam4xNADBFNADC71xam2(即金江)。泰国有南撓、南讼、南任、南蓬等。
(作者罗美珍,女,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研究员。地址:北京市中关村南大街27号,邮编10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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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民族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