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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羽]邂逅神田古本祭 

[薛羽]邂逅神田古本祭 

邂逅神田古本祭 


薛羽


东方早报 2009-11-22 03:02:12



 这些鳞次栉比,紧邻而建的一个个小小旧书店,构成了神保町的底色,簇拥出一片传奇般的“本の街”。



神保町的古本祭,单是门外就足够流连。

  
  已经记不得,最初是在哪里听到“神保町”这个名字的。清晰的印象,倒是来自池谷伊佐夫的那本《神保町书蟲》。彩印的书页、精致的插画,再加上一张仿旧的书店详细地形图,光是这些,就足以勾起每个爱书人对那片天地的向往。

  来到日本虽然只有一个多月,但我几乎每个礼拜都要去神保町转转。神保町是神田神保町古书街的简称。因为明治时代以来,这一街区陆续创立了明治法律学校(明治大学的前身)、英吉利法律学校(中央大学的前身)、专修学校(专修大学的前身)等法律学校,由于学生学习和阅读的需要,专营法律相关书籍的书店也应运而生,逐渐发展壮大,形成了今天近两百家店铺的规模。除了三省堂、东京堂、书泉这样的大型综合性书店,主体组成则是那一百五十九家旧书店。店铺大都在二三十平方米左右,门口总是摆放着两三个书架或书框,新书旧书杂陈,多为一百、三百或五百日元的特价。进得店内,纵向排开四个书架,塞得满满当当,书架前地板上摞起战地工事似的书垛子,书架顶端套装书文集全集一直连到天花板。于是整个小书店只留下狭窄的U字形通道供人移动,最里面才是柜台,坐着白发苍苍的老板或是和颜悦色的老板娘,气定神闲地看买书人弯腰抬头、蹲地爬梯地淘书;最后来到柜台结账。于是他们手脚麻利地帮你确认定价,用各家独一,常常是印着店名或插图的牛皮纸包装书本,收钱找零,鞠躬微笑,感谢惠顾。这些鳞次栉比,紧邻而建的一个个小小旧书店,构成了神保町的底色,簇拥出一片传奇般的“本の街”。
  
  上周六秋高气爽,日暖风和,照例又去朝圣。沿靖国大道前行,不一会儿来到了书店集中的地带。这才发现跟平日不同,所有店铺门前都排列起书架,与书店本身相对,辟出一条旧书步道来。书架上方的道旁树上,串联了红白纹相间的传统灯笼,写着“靖国通り商店街連合会”。前方每隔几家店面,门口还竖起了“東京名物 第50回神田古本まつり 10月27日-11月3日”的旗帜,迎风招展。顿时恍然大悟,想起前些日子来时看到过宣传单,说是10月末有旧书节活动,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看到“古本祭”,不禁让人想起古典中的“獭祭”来。《礼记·月令》云:“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后来《唐才子传》便借此形容李商隐作诗:“每属缀,多检阅书册,左右鳞次,号‘獭祭鱼’。”日本的“古本祭”恰好符合这个古意。往往古本祭之前还多加“青空”二字,称为“青空古本祭”,即是在天朗气清时节,陈列书卷、展览出售、人人共赏。后来在“日本古书屋”的网站上查过,东京几乎每周有各种大小旧书展旧书节,譬如11月13日至14日有东京古书会馆的“泪桥古书展”;11月26日到12月1日有新宿西口的古本祭;12月11日到12月12日有“书窗展”;还有明年1月的“趣味展”,2月的“和洋会”……果然无论春夏秋冬,东京都是爱书人的季节。

  神田古本祭首次举办是在昭和三十五年,也就是1960年,至今正好五十回。沿着靖国大道伸展开去,绵延近千米,旁边的巷子,也有曲折蔓延的摊位。宣传单上介绍说,这次参加的店铺约一百余家,旧书数量竟达到一百万册以上。除了露天的旧书出售,另有东京古书会馆的特选古书专卖,多是和洋珍本、作家手稿、古卷古籍;还有出版社回馈节,推出库存书打折优惠;藏书印祭,现场体验制作;作品朗诵会、签名会、讲座、演出等等活动,可谓盛况空前。
  
  接近中午时分,人渐渐多起来。想要停留在一个书架近前细看,也得等待机会依次挤进去才行。看完买好,再挤出来,也是颇费气力。就这样边走边看,边挤边翻,今天还就是单单只看店门口的书架了,都不进店,还比平时一家一家兜进店铺淘书,要慢好多,两小时过去,只前进了一小段距离。

  因为这学期有“村上春树研究”的课程,就想买几本日文原版来看看。在普通书店看时,发现不愧是畅销书、长销书,村上的文库本印数惊人(记得在东大附近书店翻到一本《寻羊历险记》是第五十刷),所以也都比较便宜。到了旧书店,则更优惠。找到《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上下两册文库本,标价四百二十日元。付钱时候,老板娘说,因为是古本祭,所以让利,二十块的税不要了。又走了一段,买到日本著名批评家柄谷行人的三本书,都是精装。《ヒューモアとしての唯物論》和《意味という病》在别的店都没见过,于是买下。虽然文库本便宜,但遇到打折的精装旧书,我还是愿意买精装本,心里总觉得文库本小小的,不大像上书架摆着的书。这也是无可救药的书虫心理吧。

  实际上,逛了好些铺子,发现还是有文库本的地方人多,采买的人也多,常常见到手捧十来册去结账的。在英国等早期工业化国家,小型图书是随着现代交通工具的诞生而出现的。在日本同样,上下班时候,拥挤的地铁车厢内一手拉吊环,一手拿文库本阅读的身影随处可见,已成为地下铁的一道独特风景。各个站台小店、便利商店,也都摆放着文库本卖。而像纪伊国屋、三省堂这样的大书店,还专门有出售的文库本的楼层。文库本一般都是平装,A6大小,105×148mm 的版面。多半是曾经以精装本等大型的形式出版过的书籍,现在为了普及和便于携带而改成小开本再次出版,不仅囊括了日本古典名著、现代新作,而且横跨政治经济、社会历史、生活时尚、技术实务等等领域,俨然是书籍世界里自成一统的小人国。所以,相比硬壳精装的新书,日本普通人可能还是对小巧轻便、价廉物美的文库本情有独钟吧。或许对于很多日本人来说,阅读文库本,不知不觉中早已变成了一种生活习惯。

  一路逛过去,还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原来这古本祭,不仅卖书,也有很多跟书籍相关的小零星卖。比如有的店家出售自制的木书签、有的贩卖精致的文库本皮书套,还有的则出售藏书票……我在一家“梓书房”门口看到放着购物布袋,上面印了“神保町 本の街”的字样。老板娘介绍说,这袋子平时没有卖,只在古本祭时候才做了出售。我看看袋子素雅又结实,还挺不错,于是就买了。

  继续走,虽然早过了一点钟,但还是不大饿,心思都在淘书上。在侧路上两边都是书摊,又买了本《太平洋战争下的学校生活》,写日本战时学校的教育,学生与战争动员等的关系,卖八百日元,还是作者签名本。还买到一本竹内好的《预见与错误》,收录了《日本中国革命》、《明治维新与中国革命》、《戴季陶的〈日本论〉》、《关于学者的责任》、《一九五七年五个思想事件》、《六○年的课题与我的希望》等文章,再有都筑政昭的《小津安二郎日记》,虽然知道田中真澄编辑过更全的日记全编,但是想想很贵,也不大会去买,还是就买这个看看好了。里面不仅有编者的解说,还有小津的照片多幅,譬如身穿日本军服的小津满脸笑容,手抱中国小孩,这一影像及其背后种种就让人玩味再三。
  
  走到侧路尽头,看到了吃食摊头,看来也是应时应景的生意,有中国饭店门口卖饺子、杏仁豆腐,也有卖咖喱饭、炒面、串烧,还有泰国式酸汤面。于是买了一份酸汤面,跟边上人一样,坐在店家前的台阶上三口两口吃起来。吃的时候正好边上坐着个日本中年妇女,随便攀谈了几句。她说自己就住在千代田区,时常来神保町买书,一般都是买些生活实用的书籍,比如烹调、旅游,也有买小说、画册看,但是不藏书,看完也仍旧拿到旧书店去卖掉,就这样一本本书读下来,周而复始。听完这番话,想想自己正好相反,虽然不是买珍本的藏书家,买书也是为了增长知识、充实头脑,但近来常常是买书而不看书,总觉得以后会看,实际上越积越多,买书成癖,阅读不足,真有些惭愧。

  再往前就到了内山书店一带,街口围了圈子,里面是几个老头,样子很“老克勒”,吹洋喇叭、敲洋铜鼓。一天有三次表演。现在正好是第二次,乐声响起,路人也有跟着哼调调的。这条小街上,是路中间背对背摆了两条摊位,看过去,大多是各个出版社的摊位,陈列着新书。因为是库存书,有的稍有品相问题,趁着古本祭,也拿出来酬宾,大多对折,而且不限于文艺、学术,是以生活实用为主,比如书法、绘画、旅游、烹饪、儿童读物、主妇指南,倒也颇有销路,人气旺盛。

  我在汲古书院摊位前看到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专家伊藤虎丸的《近代精神与中国现代文学》,标价一千日元,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马上拿起来。看到我挑选了跟中国研究有关的书,卖书的就很热情地跟我说,这样的书还有两种,因为库存书的硬封套没有了,又赶上古本祭,所以卖得非常便宜。我说,是啊,太便宜了。汲古书院的书一向装帧精致而不失简洁质朴,又因为是学术专门书,印数很少,所以价格昂贵,一般都在一万日元左右。我手里挑的三本,伊藤虎丸《近代精神与中国现代文学》、中井政喜《一九二○年代中国文艺批評论》、坂井洋史《忏悔与越境——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都是如此。现在却全部都卖一千日元一册。三千日元搞定,实在是赚到了。

  接着又转了好些摊位,买到了多仁安代的《大东亚共荣圈和日语》,竹内芳郎的《文化与革命》等书。看看时间,五点多钟。已经是背上满满一书包,手里几个马甲袋了。感到手脚酸麻。这也是到日本之后逛书店,愈加体验到的淘书的痛苦一面。书山有路,书海无涯,不时真有点晕眩的感觉。今天的神保町古本祭,开头是惊讶和欢喜,后来兜着兜着觉得怎么也兜不完,就有恐怖的感觉袭来。想想书永远买不完,读不完,也颇有几分绝望。一边向地铁站走去,一边回头望望华灯初上的神保町,影影憧憧,人来人往,仍沉浸在书的庆典之中。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读书人、爱书人的节日,也是每个普通人生活中,光影照耀的时刻吧。


  2009年11月2日于东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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