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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谦慎】中国视觉文化中的语言文字游戏

【白谦慎】中国视觉文化中的语言文字游戏

中国视觉文化中的语言文字游戏


白谦慎



  中国的文字游戏很早就存在了,也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除了谐音,还有各种各样的视觉上的文字游戏,有的是把文字排成某种视觉形象。而使用怪字的传统在中国也没有断过,在六朝就有,有的是书写不规范,有的是存心标新立异。只是到了明末清初的时候格外兴盛。这种文字游戏的传统甚至在中国当代艺术中还在续写着篇章。

  要讲语言文字游戏,得从中国语言文字的特点开始说起:中文是非拼音文字,包含图像要素;同音字多,很多时候需要联系上下文辨别;虽然使用同一种文字,但是各地有不同的方言;一字还可能多形(比如著名的百寿图,其实要写出两百种“寿”也可以);动词没有时态变化,等等。

  文字游戏的传统

  中国的文字游戏很早就存在了,也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公元4世纪的苏若兰的《璇玑诗》,这首回文诗只有841字,但可以正着读、倒着读、绕着读、跳着读、斜着读,读出无数首诗,多达几千首。

  这种文字游戏跟中国的语言有关。中国语言中,我说“我爱她”,“她爱我”,是同样的三个字,三个音节,而且字的形式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在英语当中“我爱她”(“I LOVE HER”),变为“她爱我”(“SHE LOVES ME”)时,主语“她”发生了变化,LOVE也要加一个S。所以在西方的语言文字当中,玩璇玑诗这样的文字游戏是不可能的。中国的语言文字可以有非常丰富的文字游戏,这是中国语言的一大特色。

  我有个朋友孟猛,写了一首《蝴蝶变幻曲》,用到的字只有4个:庄生梦蝶,但拆开重新组合,变幻出许多诗句。因为中文里名词可以动词化,动词可以名词化,没有变格。

  还有各种各样的视觉上的文字游戏,有的是把文字排成某种视觉形象,比如说桑篮诗,把文字搭成一个像提篮样的形状,同时也告诉你该怎么读。郑板桥写过《盘中诗》,将一首诗写成圆盘的样子,从中间开始一点点往外读,打破一般常规,将诗歌直接与形象结合起来(图1)。



图1:郑板桥的《盘中诗》



  灯谜也是一种文字游戏,已故的王能父先生曾作过一个灯谜:“自小为邻居,目前少联系”,打一字。答案是“省”。是以文字形象的不同构成部分之间的关系来巧妙地做成了一个灯谜。

  大概从宋代开始,就有人用妙法莲花经经文组成佛塔,这也是在视觉上使用文字的一种方式。还有明代的绘画作品白衣观音,衣褶并不是线条,而是佛经经文,这也是抄经的一种方式。在拼音文字中,词与词之间一定要留空间,否则一串字母在一块就会混乱不堪,但汉字每一个字都是独体字,空间是均匀的,可以排列得非常整齐,这是由于中国文字的特点产生的一种视觉上的游戏,可以广义地称为文字游戏:书写汉字的游戏。

  明代的宣宗皇帝是个优秀的画家,他曾画过一张《一笑图》(图2)。画面内容是,竹子下面有一条狗。“笑”字的异体字,下部并不是“夭”字,而是“犬”字,所以这张竹加犬的画就成了“一笑图”。由此可以看到,文人、老百姓、佛教徒、皇帝,大家都生活在一个玩文字游戏的传统当中。





图2:明宣宗《一笑图》



  汉字还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同音字特别多,所以谐音双关语很多,有很多艺术形象。比如,过年要吃鱼,寓意“年年有余”,或者用鱼来装饰器具,这个风俗早在战国或是汉代就有了,利用谐声来取得一种吉祥的意思。严格来讲这也是一种文字游戏,是比较简单的文字游戏,因为只有一个谐音“yu”。

  传宋人绘《鹌禾图》,画面上是鹌鹑和禾苗,寓意“安和图”。还有《蜂猴图》,猴子和蜜蜂看起来是很奇怪的组合,但意指“封侯”。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了一张南宋的画,三个猿在抓白鹭(图3)。这也是一张有双关语的吉祥图。此画有一个题签,作“三元得路”,取画的主题“三猿得鹭”的谐音。“路(禄)”在古汉语里有“权力”的意思,意思是,在科举考试中连中三元者,可以得到权力。“三元”这个词自北宋出现,唐代还称之“三头”。所以,“三元得路”这样的画出现在科举制度成熟的宋代,绝非偶然。这个双关语的画,涉及了四个谐音,就比较复杂了。





图3: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南宋画《三元得路》



  我一直以为,存世的许多古代的花卉、鸟虫、走兽的绘画,是有暗含双关语的吉祥图,只是今人对当时的发音、搭配不知道,所以读不出其中的双关语。这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问题。可以说,许多中国的吉祥绘画,也是一种语言文字游戏。

  很多谐声游戏都是老百姓发明的,容易读错别字的人更容易也将其谐音词联系起来。而为皇室作画的画匠就带有很强的民间性。文人不玩这个,文人画的主流是山水画,文人画花卉也就是梅兰竹菊之类的,品类比较少,能谐音的字就少。山水不可能发展谐声的文字游戏,它玩的是笔墨,是另一种游戏方式,民众不会参与。

  明末清初书法中的文字游戏

  使用怪字的传统在中国也没有断过,在六朝就有,有的是书写不规范,有的是存心标新立异。只是到了明末清初的时候格外兴盛。如何理解明末清初书法家有古文奇字的风气,要从历史背景开始说。晚明指的是1573-1644年,中国社会在此期间发生急剧变化,商品经济极大发展,在社会文化上也相应发生一系列的变化,包括教育的变化,家里富裕的人多了,上学的人、识字的人也就多了。同时刺激了印刷文化的发展。

  在晚明的面向中下层市民的日用类书里,就有“书法门”,教怎么写书法,甚至还有教怎么识怪字的。过去被比较上层的读书人垄断的一些知识,也由于教育和出版文化的发展得到普及。上下文化之间比较频繁地互动,导致下层也开始模仿以往的精英生活方式,这造成了比较上层的传统社会精英对于身份的一些焦虑。

  还有一个背景是城市文化的发展。城市文化诉之于感官的刺激,追求娱乐性、戏剧性和商业性。所以在晚明,戏曲、小说、笑话、切口、消遣性的读物变得日益流行,是城市文化带来的一种新的娱乐方式。

  那时很时尚的一个词是“奇”,比如“拍案惊奇”,这是晚明城市文化孕育的美学。四大奇书差不多都是那时候的。当时有一个词叫“海外诸奇”,指的是西方传进来的东西。安徽徽州的程家做墨,出版一本墨模雕刻图谱集《程氏墨苑》。上面甚至有圣母玛丽亚的图像、利玛窦发明的罗马注音,磨墨的时候看到的图像跟墨一点关系都没有,可见晚明是很好奇的一个时代,有各种各样的怪事。

  艺术家也好标新立异。福建画家吴彬画的《十六罗汉图》(图4),上面的人的面部特征像西方人。因为吴彬早年曾在泉州生活过,泉州是当时中国重要的交通口岸,常常能见外国人。后来吴彬在南京特别走红,就因为他的画怪,在文化中心就特别吃香。陈洪授画的罗汉也很怪,但是他的线条都很稳定,所以可以知道不是不会画,而是功力很深,故意要画得怪。





图4:晚明福建画家吴彬画的《十六罗汉图》




  当时南京的文人顾起元有言:“十余年来天网毕张,人始得自献其奇,都试一新,则文体一变,新新无已,愈出愈奇。”虽然是评价当时的文学,但用在其他艺术、整个文化环境上也可以。

  在这样的基础上我们来看当时的奇字。中国古代有很多字留下来,不同地域也可能使用不同的字。比如小篆、金文,大多数在西边,所以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统一文字为小篆。但是在齐鲁这边,就是六国的文字,有些过去的字在当地可能还会用,有的收进了字典。明末清初的文人就把古代的字典里的怪字写到自己的书法里去,造成书法欣赏时一种非常奇特的审美效应(图5)。





图5:明末清初的文人把古代的字典里的怪字写到自己的书法里去



  书写古文奇字也跟篆刻有关。研究书画史难免涉及篆刻,历史上印章最难读的是六国时期的印章,那是专家读的,我们读不懂。而文人篆刻最难读的就是明末清初。那时候印的印谱,上面是钤盖的印章,下面是释文,知道这些印章难读,就提供释文,就像字谜给了谜底一样。

  这种写怪字的风气,不是学术探讨的风气,而是一种娱乐。晚明李日华讲“书室十三事”:“随意散帙、焚香、煮茗品泉、鸣琴、挥尘、习静、临摹法书、观图画、弄笔墨、看池中鱼戏或听鸟声、观卉木、识奇字、玩文石……”,“识奇字”赫然在列。而清初施清的《芸窗雅事》列举的雅事之一,就是“载酒问奇字”。奇字可堪下酒。

  写奇字成了当时的风气,通俗文化也开始模仿。比如说,那时期景德镇出的瓷器开始以字为纹饰,所写的字中也有奇字。

  明末文人写奇字,除了标新立异,还和精英对自己文化地位的焦虑有关。清兵打来了,改朝换代,明末人玩文字游戏的习气并没有一夜之间消失。但是有些学者开始反思和批评晚明的文化现象。清初学界领袖顾炎武就批评舍弃当今恒用之字不用,反而去写古体字,是一种俚浅的表现。这时,阎若璩完成了他的《尚书古文疏证》,指出所谓的古文《尚书》,是伪造的。这在知识界有很大的震撼,大家对古文(一种古代的字体)开始产生怀疑。所以最喜欢玩怪字的傅山(他和顾炎武是朋友),在晚年也写诗说“老至才知不识丁”。

  康熙年间还有艺术家玩异体字,但玩得更注重文化深度了。从1694年开始,八大山人在其晚年的书画上有时用一个画押(图6),清代收藏家顾文彬,也就是现在很红的过云楼藏书主人,认为它是“三月十九”:“乃思陵殉国讳日”。思陵就是崇祯皇帝,而八大山人姓朱,是弋阳王孙。1644年农历的三月十九日崇祯皇帝自杀,1694年八大山人用了这个画押,说明在表达怀念故国的情思。但大约在1993年,我翻阅宋代薛尚功的《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发现了这个画押的原型。这本书谁印的呢?朱谋垔,八大山人的族叔,所以八大山人对这本书应是很熟悉的。但书上的解释是:“十有三月”。古人说:“岁有十二月,有闰则云十三月”。然后通过考察发现,出现这个画押的作品都作于有闰月的年份。这就说明,八大山人用这个画押代表闰月。





图6:八大山人晚年的一个画押“十有三月”



  八大山人为什么会这样呢?还是和当时的风气有关。利玛窦带到中国的不光有宗教、地图、望远镜,还有天文历法。崇祯年间徐光启和汤若望用西历推测日食,非常准确,朝廷对西洋历法刮目相看。在清初的时候,曾有历法之争:中国农历、伊斯兰历法和西方历法在顺治康熙年间不断争论,中国学者为了回应当时的挑战,也开始深入研究历算之学。安徽宣城的梅文鼎作《历算全书》,其中也讨论闰月和古代置闰的方法,而梅文鼎与八大山人至少有共同的朋友。从这个画押上,可以看到八大山人不仅学习古代历法,也学习金文,所以,这个文字游戏已经是非常有学问的内涵了。这是异体字玩法的新的变化。不过,文字游戏在这时候并没有结束,继续在玩。

  八大山人晚年的诗里面(图7),经常可以看到他在某些字下注明声调比如“上声”,中国古代的发音,是有变化的,他就是说古代的音是上声,跟今天的读法不一样。八大山人的朋友邵长蘅的诗集里面,也用一些小字标明上声,宋荦编的诗集中,也有用小字标明读音的,可见是当时的风气。八大山人为什么会关心音韵呢?因为研究古文字和训诂学在这个时候开始走向深入,顾炎武说,“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中国古代大量的字是形声字,要懂读音,才能够更好地研究。顾炎武出版了《音学五书》,还重印了记载古代韵法的《广韵》,并送给了傅山,傅山认真地批注了这本书。所以清初的文字游戏就不止是猜怪字,而是全面整理古代文化、研究古文字。文字游戏由玩字形到玩字音,这是一个新的游戏规则,新的玩法。到了这一步之后,异体字也就开始衰弱了,大家开始做学问了。



图7:八大山人晚年诗作,其中为某些字注明声调,如“上声”



  八大山人在1705年,也就是18世纪初去世,到18世纪下半叶,中国的古文字学进入鼎盛时期,这不是一个炫博的时期,而是需要真才实学才能够立足学林的时代,所以乾嘉学派等等就形成了。这时,《说文解字注》的研究也成为显学。所以,1819世纪的篆书是相当规范的。到了19世纪,在《说文解字》研究的基础上,先秦古文字的研究有了新的突破,吴大澂等学者在这个时候搞金石学研究,研究金文、陶文、印章文字,古文字研究有了更深一步的进展。吴大澂写信都用大篆(图8),跟时代风气不一样。吴大澂于1902年去世,这时已经进入了20世纪初。20世纪——又一个天翻地覆的时代。



图8:吴大澂用大篆写的信



  当代艺术中的文字游戏

   20世纪的三四十年代,浙江海宁的沈红茶先生,以甲骨文作画(图9)。香港的丁衍庸用象形文字画油画。上海的卢辅圣画家,为画题款时,就很喜欢用异体字,他画的陶渊明受陈洪绶的影响,把陶渊明画得很怪。画上题了陶渊明的《饮酒二十首(之五)》,都是异体字,好在这首诗大家还熟悉,可以在背诵诗歌的时候破译这些怪字。我本人在北大读书的时候,也曾造过一些汉字,并在1982年发表在《书法研究》杂志中(图10)。以后谷文达和徐冰等也都有一些不可辨认的“文字”的作品,如谷文达的《联合国》和徐冰的《天书》。



图9:20世纪的三四十年代,浙江海宁沈红茶以甲骨文作画




图10:白谦慎发表于1982年 《书法研究》杂志中的自造的汉字



  徐冰后来在美国还发明了可以识读的方块英文,把拉丁字母变得像中国的偏旁,按照中国的造字方法组合成方块形,而且可以念出来。徐冰后来又书写了一副方块汉语拼音的对联,内容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图11)所以,文字游戏的传统还在续写着当代的篇章。



图11:徐冰书写的方块汉语拼音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本文由许荻晔根据白谦慎教授625日在北京大学所作“中国视觉文化中的语言文字游戏”讲座整理,经白谦慎审订,有删改。

资料来源:东方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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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若只如初见 于 2015-10-8 17:0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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