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田野
阎连科
说起田野,委实人为地有了过多的诗意。但它诗性的本质,却是极少有人去发现、去展示、去述说。我们看到的田野的文字,如同山梁上叠起的阳光,一杆杆、一束束,把黄褐色的土地照得很是溢光流彩了,十二分地金银化了,可那些真正从土地深处溢入生活营养了人生的东西,却被写诗的笔忽略去了。也读到过田野上生发的苦难的字说,泪咸得很呢,血也红得甚枫,然那土地对泪和血的吸收却是不见了的,至于血泪在和土地融合之后,新的温馨的丰沃,也是很少有人看到。
我想,田之所以称为田野,并不是因为收割前它四处漫流着黄灿灿的麦香,不是秋天那个很少的天数里,山上山下,漫无边际地到处都是红彤彤的色泽。这些都未免太为诗情,太为次要。我是这样想的,你既然是了田野你不生长庄稼你干什么?作家和诗人都是田野的外姓人家,只有农民们不是。那些人喜欢面对田野惊惊乍乍。老成的农民们,面对田野是什么也不说的,他们月深年久的沉默,和田野深处那没有形声的诗性,其实有着无尽的沟通和暗合。如果你们觉得我还像个农民,记得我的祖先辈辈都还埋在田野里的话,或多或少,就请信我这么一句:真正的田野是没有的。诗是诗人们的诗,文是文人们的文,田野上并没有那些优美的景物,没有那些诗文。真正理解田野的,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就是农民。农民不把田野称田野,农民称田野只说一个字:地。田野这词语本身,就是被诗化了的。几分的诗意,就隐含了几分美美妙妙的假。地,才是还原了田野的本身哩。
地也并不是说有土就是了地,必须有劳作,有风不调、雨不顺,必须有许许多多的人,不知从哪一辈开始,祖先们就都埋在那里,连骨头都化成了雾浓浓的土,不小心才会偶见一块布满细小蜂窝的骨核,这才算勉勉强强有了地样。还应该说的,地上不一定要有战马的蹄痕,牛蹄比战马的蹄痕更为接近地心。马蹄太历史化了。田野已经被历史压得潮汗浸浸,那些真正在田野或地里生存的人,却大多被历史挤到了马路边上,且似乎也是该着的,他们也那么地不以为然。
我以为,地也好,田野也好,诗也好,文也好,真正的田野,不是土的丰厚和贫薄,不是丰收或者歉收,不是马蹄还是牛蹄,该是庄稼和荒草之间,秋天和冬天之间,活着和死去之间,孤孤寂寂地站了一个人;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但他(她)是必必然然的农民,脸上布满了爷爷的皱纹,搭了一缕奶奶枯干在额上的灰白的头发,远远地瞧去,宛若一柱被雷击劈了的桩木,近了,你才看见,他或她的怀里,拖了一个死了的孩娃。孩娃的肚子鼓着,嘴角挂了浅红灿灿的笑。他是吃了新的将熟的毛豆胀死了的,所以他死了还笑。或是吃了一肚新麦,胀着笑着死了。那人是去找埋藏孩娃的地方,走了千里万里,昼行夜宿,黄昏前赶到了田野的一沃田头,说这里好哩,旱能浇,涝能排,你就在这儿活吧孩娃,你爷你奶还在家等着生老病死,我回去给他们准备棺材去了。也就把孩子埋在那儿走了。一路上没有回头望那小小的新坟,却叮叮当当留下一路的歌声:一路的庄稼一路的土,一路的活人一路的丘,今天我从庄稼地里过,明天我往庄稼地里留。这歌声是土地真正深刻的诗哩。
这个时候,土地才真正有了历史,有了诗性,成了田野。我一直认为,历史并不是时间的持续,人生也不是时间的记忆,只有埋了孩子还一路唱着从土地上直走过的脚印才是时间、历史和记忆。那留下了这种脚印的土地,是真正的人生命运和田野的诗性。我固执地这样认为。可我的固执和不可变改的褐土一样,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无论别人如何对它也都是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