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讯 2013年12月13日03:45 来源:光明日报
社戏资料图片
忆社戏 (1926年)
风急天高,已届暮秋时节了。在这当儿,故乡各地正热闹地演唱着社戏呢。
在我们那南海之滨的故乡,自然社会上的风俗、习惯,不少还是属于中古时代的,其实,在我们这古老的国度里,除了少数的地域,受了欧化的洗礼,略有些变动外,大部分不仍是如此吗?那一年一度的演唱社戏,便是古代风尚的遗留了。
每年到了凉秋九月,各乡村、各市镇的善男信女,便欢天喜地,提议唱戏,以酬神愿—其实,不少的民众,已没有什么娱神的挂念,不过藉此种玩乐,以洗涤他们一年中劳苦困倦的精神罢了。
我们故乡的土剧有三种,曰西秦,曰正字,曰白字,而它们当中,以白字最为平民的。不但价钱不高,便是他们的演唱,除小部分外,大概都是取材近事,采用土话的。所以在这九月的社戏的演唱,率以白字为多。高雅的西秦和正字,是不大为我们多数民众,尤其是那些农夫、村妇所喜好的。白字戏的价钱很便宜,每台约数两或十余两不等。剧员多为年纪很轻的子弟。他们的出目不多,而每处初开台那天,必演唱一出《吕蒙正抛绣球》。所以在这演唱的头一天,人家是不大喜欢去看的。城市人是如此,在不多看戏的村人,却不同了。他们一逢到唱戏,就禁不住手舞足蹈,好像得了什么珍宝似的,哪里舍得这市镇人所鄙为俗熟的《吕蒙正抛绣球》而不看呢?
我现在的家庭,虽在市镇里,但故居却在一个很幽僻的乡下。忆幼年时,每届乡中做社戏之际,便同家人回去观看。乡村中的一切,都使住在市镇的我感到兴味。田沟里游泳着的小鱼,丛林中自生着的野花,山涧上涌喷着的流水……无一不使我对之喜爱。而且有许多新的同伴的接触,使我有时玩得忘记了饮食。更何况还有社戏看呢?
几年以前,在故乡读书的时候,也还有看社戏的机会。每到那时,同学和朋友,便加倍亲热起来,夜里和白昼,我们成群结队的,穿街过巷,落乡下村,玩得确也很有味儿。
年来是不多看社戏了,尤其是现在此刻,为了学问,为了口腹,来到这去家千里的大都会的一块幽静之地居住着,在笔墨和书本的下面,打发着这一页一页的秋光。但在记忆里,故乡的旧事却不时的浮现着。这时,就仿佛某街某村的社戏之锣鼓声,丁当地在我耳畔响动起来呢……(选自钟敬文《荔枝小品》,北新书局,1927年)
百岁寄语 (2001年)
在医院养病多日,每天不是吊瓶打点滴,就是打针吃药,看起来煞是严重。其实,我自己心情很平静,头脑也十分清醒。百年人生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宛如昨日。总起来看,我这一辈子也就做过两件事:一是著文言志,二是教书育人。
我所言之志,是我个人的志,也是时代的需要。因此,当时每写了一篇什么,只觉得我是完成了一件任务,宣传了一个思想,说明了一个问题,从没想到要用来为自己派什么用场(诸如评职称、出文集之类)。至于教书育人,也就只想到不能误人子弟,要为国家、人民培养出有用之才。当年的工资顶多只能保证一日三餐、一件长衫、两袖清风。记得,老伴曾8年没为我添置过一件新衣。但我从未想过要为获得高薪而跳槽改行。当时的中国不是社会主义的,但许多人是以社会主义的思想,为未来的社会主义祖国而工作的,我以此而自豪。而我更敬佩那些为祖国、为革命事业而捐躯的先烈。多年前在石家庄凭吊革命烈士陵园时,曾写过一首诗,记得好像是:“勇以捐躯六十春,抚碑心事如泉涌,无计从君一叙论,灵山今日吊忠魂。”
今天的改革开放给我们的国家带来了勃勃生机,我所从事的民俗学研究也有了很大的发展,为此我很高兴。但是社会上人心不古的现象,却令人担忧。我和季羡林、张岱年等老朋友每谈起这些,总不免有些感慨。这也许是杞人忧天。一种思想要得到普遍的认同是需要时间的。当年孔老夫子游学讲道,曾被人讥笑为发痴,然而,后来儒学却在中国历史上起到了极为深远的作用。我愿学孔夫子,不怕人笑痴。解放后我一直在北师大教书。50年来,经过了风风雨雨,却仍然还待在这里。我坚持要求自己:能写点什么就写点什么,能教点什么就教点什么,反正是要尽可能做好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今年一百岁了,这里那里,许多朋友和学生都为我作寿。躬身自问,我钟某何德何能,岂敢如此惊动大家?大家这样做,也许就是因为我有这么点痴呆精神吧!
记得1991年参观孔庙时,也曾写过一首诗:“知其不可尚为之,此事旁人笑如痴,我说先生真智勇,拈斤论两是庸儿。”就让我以这首诗寄语新世纪的学人和学子吧!
立立记录整理
附记:去年12月25日下午到医院去看钟老,那天钟老精神挺好,见到我很高兴,就和我聊开了。我怕他老人家累着,但他说:“心中有话,不吐不快,你就让我说吧!”离开前我说:“伯伯,您今天谈得好极了,我回去整理下来,过几天拿来给您过目。”老人家高兴地点了点头。……而今天,我只能把这篇未及由钟老过目的记录稿奉献给大家了。(编者注:立立即穆立立,为钟老的老友诗人穆木天和女作家彭慧之女、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研究员。)(原刊于2002年1月30日《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