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民间:后工业时代的“心灵鸡汤”
□ 刘大先 本报记者 王婧姝 实习生 董文娇 文/图
来源: 《中国民族报》2007-11/23
我们今天的生活像乘坐磁悬浮列车,脱离轨迹和引力,飞速前进着,变化着。也许一种“自然,充满灵性”的生活正在等待复兴。
约会民间,约会手的自由和心灵的飞翔。约会大地上的劳作和生命里的歌。约会从传统中来的人和他们背后的年代。
青·马OURFOLK.NET与37度书吧合办“约会民间”,是关于民间文化艺术与当代生活的系列主题沙龙活动。如果21世纪并不能满足你,如果你的心灵温度略高于体温,就到37度吧来,与这样一群人交流21世纪,抑或12世纪的生活吧。
再没有多少人肯花费一年的时间绣一块绣片缝在衣服上。即使在中国偏远的黔东南的一个乡村集市,也能买到全球流行的图案。在依赖计算机、崇尚创意的当代,当地的苗家女扔下了手里的针线,苗家曾经世代传承的苗绣,她的魅力还在吸引着谁?
国际村里的第一场苗“秀”
11月17日。北京UHN国际村15号会所,37度书吧。
初冬的风携带着寒冷的空气掠过北京的夜晚。不过, 37度吧的二楼却人头攒动,挤满了参加活动的青年男女。“约会民间”的第一期活动“后工业时代的苗绣——与苗家女的对话”即将开始。
7:30pm 开场白
“后工业时代,计算机更多替代了人工,手工艺术面临着比本雅明所说的‘机械复制时代’更严重的危机;但是后工业时代,也意味着在工业化之后有更多人开始反思工业时代的生活,手工的价值逐渐被重新认识。让我们一起对话苗绣,在后工业时代,苗绣是否能在多元文化中找到自己的新空间?”活动主持人,青·马博客杂志主办人蒋向的开场白虽然声音不大,甚至有些不太自信,不过还是赢得了前来参加活动的50多人的掌声。
这场“约会”的“主角”是来自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的一对苗家姐妹。姐姐刘英在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做苗绣生意;妹妹刘丽萍去年高中毕业,在学习了一段电脑平面设计后,刚刚来到北京。
围坐在四周的50多人中有绰号“称子”的口袋音乐人,有手工作者松猫、乐乐、朵朵,有设计师杨兴霖、盛楠、乔奇,还有UHN国际村的业主刘女士、俅先生等。
8:00pm 绣品“秀”
“我从小对刺绣很感兴趣,在学校,别的同学在学写字的时候,我却在本子上画画。”刘英开始介绍她自己:“小学毕业后我开始学刺绣,帮别人剪花样卖钱。现在已经掌握了几十种刺绣方法。”
苗绣是无字史书,苗族的历史就写在上面,每一幅苗绣就是一个故事。
刘英和刘丽萍拿出一幅色彩斑斓的绣品:“这幅绣品绣的是苗族的起源。传说蝴蝶妈妈生了12个蛋,请了凤凰为她孵蛋,孵出的就是现在的12生肖。蝴蝶妈妈的孩子相爱了,被妈妈阻拦说有血缘关系不能结婚,如果非要结婚,就得绕山转几圈。”
刘英拿出第二件绣品,问大家能不能看出它的用途。
“是背扇”,现场的许多人显然看过一些关于苗族生活用品的展览。
“没错”,刘英解释:“我们会在背孩子用的背扇上放铜钱避邪,而且每次铃铛一响,小孩就不哭了。”
刘英说,苗绣上的画都是根据古老的传说加上自己的想象画出来的,做多了也就有感觉了。
接着,两姐妹又展示了N件绣品,观者问题也不少,展示的时间超出了预设时段。
9:30pm 问答时间
乔奇:苗家女人比男人要累吧?她们都会绣吗?
刘英:苗家女人确实要负担很多家务,这没什么奇怪的。只是这两年外出打工的人太多,都穿集市上卖的城市人穿的那种衣服,基本上已经没有人绣了。
刘女士:你们的货源都从哪里来的?
刘英:去苗寨收。有些是传了几百年的老衣服,相当珍贵,卖一件少一件。如果我有钱,是不会卖的。
松猫:这些绣品上的布是怎么做的?
刘英:做布也很不容易,要先用牛皮煮布,再拿一种棕色的叶子把布染成棕色,边染边用锤子砸布,把颜色砸到布里去。
10:00pm 参与者说
乔奇:我是做平面设计的,对于这对姐妹的刺绣之所以感兴趣,是觉得从中可以吸取一些元素,融合到自己的创作中。
乐乐:我在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读书,是一个手工制作爱好者。我带来了一条自己改的白色旧牛仔裤,想拿来跟刘英“切磋切磋”。家里的许多生活用品,都是我自己用旧物和废物做的。刘英姐妹这次带来的服装和图案又给了我许多灵感,忍不住又想回家用废物DIY点什么了。
朵朵:我是做广告设计的,觉得民族的东西都很有意思,今后也许能够用到广告设计上来。如果没有来参加这个活动,那我只会纯粹认为苗绣很好看,很多彩,但不知道它里面蕴含了这么多深层的意思,我想很多人和我是一样的想法。但现在听了刘英的讲解,开始意识到这种文化需要传播,让更多人了解,再应用在设计中,才能和受众达成共识。
11:00pm 散场
之前蒋向说活动将于晚上9:00到9:30之间结束。不料,一直到11点,谈话的声音才渐渐减弱——活动现场显然有些“失控”,可能是因为蒋向第一次组织这样的活动,虽然有37度书吧的几个漂亮妹妹帮助协调,场面还是有些乱。在刘英展示了几件服饰之后,人们就围到一起,以至于投影仪都被遮住,外围的人根本挤不进去。刘英和刘丽萍也很兴奋,脸都红了,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服饰,一边还要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
这样的情形出乎蒋向的意料,因为来的几乎都是80后的年轻人,他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轻人都对苗绣这种古老的技艺如此感兴趣——拥挤的场面让他在慌乱中显得兴奋。
蒋向的“生活复兴”
“在手工物品中,我们感到了自然给予人的厚爱,感到了人的灵性和创造性。物品通过人的使用,又把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结合得很近。生活在这里是有生命力的,而不是机械的、异化的、冰冷的。”这是蒋向放在他主持的青·马博客杂志上的说明文字,也是他做这个开放网站的最初想法。他将这个想法概括为“生活的复兴”——正是由于热爱生活,所以要进行生活的复兴,从民族、民间中寻找生活的温度。很多传统手工物品是自然材料与人的灵性的和谐之作,这一点是当代生活可以借鉴的。
去年6月,蒋向还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职员,创意、策划、设计……几乎所有涉及广告业的工作他都做过。忽然有一天,他感到了空虚,他觉得需要思考一下自己的人生,于是请了两个月的假,调整一下自己。经过这个假期,他决定离开写字楼,离开窗明几净的格子间。
“无法解释”,蒋向说那是一种神秘的呼唤,“是生活的本质要求”。
蒋向的这段经历让人想起印象派大师高更的故事。1883年,35岁的高更已经是一个商行收入丰厚的股票经纪人,3个孩子的父亲。但是这一年他辞去了工作,离开了妻子,抛弃了家庭,只身和梵高到阿尔去写生。8年后,他搭坐一艘法国货船来到太平洋上的小岛塔希提,终生呆在那,留下了广为人知的杰作《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
——蒋向在他29岁的时候,也面临着高更那样的选择危机——长久的都市生活,每日穿行于机械与水泥的丛林,周旋在形形色色尔虞我诈的人群中,让他感到不堪重负。这个时候,他想到了故乡和民间,也许那里才能找到慰藉和人生可以依托的实在与温馨。
在故乡山东高密的乡村中,蒋向为了寻找一个民间艺人,连续走了3个村子。没有车辆,也没有任何现代的通讯设备,远方的朋友打电话问他在做什么,他说:“我一直走在乡村的路上。”
“在这样一个时代,称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也许是可笑的,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定位自己。”在UHN国际村37度书吧昏暗的灯光下说这些话的时候,蒋向的表情暧昧不明,那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在我们这个喧嚣的时代迷惘又坚定的表情。
最初蒋向开始做青·马博客杂志的时候,也许只是出于一种不得不做的冲动,那种对民间艺术不得不爱的冲动。而事实上,一旦开始,他就再也停不住了。
青·马博客杂志倡导人们接触民间,发现手艺,体会并传播那些与生活息息相关的艺术,让生活的艺术回归生活。它提供一个交流、展示、互相欣赏的平台,内容以展示和介绍日常使用的传统手工物品为主,辅以当代的手工创意作品。此外,还有一些民歌、民间艺术等非工业生产的艺术的介绍。人们可以在这里发布自己的商品信息,网站不参与交易环节。
如今,一年多过去了,除了网友自发的来稿,之前策划的《发现手艺》已经比较成功,很多读者通过网站上的文字、图片、视频认识了传统手艺,有些作者还通过网站卖掉了自己的手工作品。蒋向说到这些时候很有些高兴。
我们今天的生活像乘坐磁悬浮列车,脱离轨迹和引力,飞速前进着,变化着。也许一种“自然,充满灵性”的生活正在等待复兴。
至于这件事情会坚持多久,他的回答是,只要有人一直喜欢网站内容,这件事情就值得一直做下去。他隐约觉得自己的活动还是有着很大的商机在里面的,事实上已经有很多商家在联络他,希望共同举办一些活动,做一些推介与挖掘。不过,他还没有答应,因为他在找合适的合作伙伴。
刘英的日常艺术
蒋向和刘英结识之初,就被她的淳朴和真诚打动。那是个偶然,蒋向像往常一样,在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闲逛,试图寻找一些让自己眼睛一亮的发现。无意中走入刘英的店铺里,和她攀谈起来。最后虽然什么也没买,却和热情的刘英成了朋友。
“临走的时候,刘英送我出来,邀请我下次一定要带朋友来玩,不买东西,也可以来聊聊天。”蒋向说,“那时候,我真的被她那种苗家人的厚道与真诚打动了。”蒋向重复着刘英说的话:“把你的朋友带来,我们大家一起做朋友,一起玩。”
刘英、刘丽萍姐妹俩,来自苗寨。刘英今年29岁,2001年来到北京做生意,店面在潘家园,专门卖苗族特色的服装和饰品。刘丽萍一直在读书,今年也来到姐姐这里了,跟着姐姐学刺绣。
以前的苗家姑娘个个会绣花,四五岁就跟着母亲、姐姐和嫂嫂学绣花。到了七八岁,她们的绣品就可以镶在自己或别人的衣裙上。苗绣一般是以五色彩线织成,图形主要是规则的若干基本几何图形组成,花草图案极少。几何图案的基本图形多为方形、棱形、螺形、十字形、之字形等。苗族妇女刺绣不打底稿,也不必先描画草图,全凭自己天生的悟性,娴熟的技艺和非凡的记忆力,数着底布上的经纬线挑绣。她们凭借丰富的想象力,布局谋篇,将一个个单独的局部的图形巧妙组合,形成一个丰满的绣品,达到和谐完美的境地。
苗绣具有独特的民族风格和技巧,针法很多,有平绣、辫绣、结绣、缠绣、绉绣、贴花、抽花、打子、堆花等十来种。图案有视为吉祥的麒麟、龙、凤和常见的虫、鱼、花卉、桃子、石榴等;颜色有大红、水红、紫红、深蓝、浅蓝、深绿、浅绿、橙黄、深黄等。一般以绸缎作底,绘上或贴上图案,因此刺绣之前的基本功还有剪纸。由于苗族没有文字,苗绣在一定程度上成了本民族历史和传说的载体,成为这支苗族的识别标记和象征。
随着工业化的日益普及和外来文化的冲击,如今的苗族人审美观念和趣味也在不断变化,民族服装的市场越来越小,年轻人穿本民族服装的人越来越少,苗绣艺人的数量也日渐减少。刘英是最后一代能够自己画花样、剪底稿、绣花的苗家女了。
刘英是个很朴实的苗族女人,虽然来北京做生意已经有好几年,仍然没有沾染太多让人反感的油滑习气,说起话来依然带着山乡苗家人的热情和实在。刘丽萍比姐姐多读好多书,反而显得比姐姐还羞涩。在灯光下,她的双脚穿着黑色的布鞋,不安地晃动。
“我卖这些衣服有时候也舍不得,刺绣一件衣服有时候要花一年的工夫,现在越来越少有人做了,卖一件少一件。但是,不卖怎么办?没有钱哩。”刘英说起这些话的时候,还是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行动是发展的起点
这只是一个开始。事实上,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已经日益成为受西方社会学家和美学学者关注的问题。中国在从上世纪90年代经济的飞速增长之后,也逐步呈现出这样的趋势。
开场白中,蒋向提到了本雅明,——本雅明固然对于机械工业时代的艺术品失去了手工时代那种原初的“光晕”效应忧心忡忡,他最初对于工业化入侵艺术是持否定态度的,不过后来他也认识到艺术品随着时代改变必然改变的事实无可更改,转而发现其中的积极意义,无论是商业的还是艺术品本身的。上世纪60年代的“本雅明复兴”似乎也表明了人们关于生活艺术化的共识。
将工业技术与艺术结合得最完美的典型可能就是“包豪斯”,但是作为中国少数民族传统的苗绣艺术能否走上类似的道路呢?有关艺术生活化或者生活艺术化的思想在中国传统美学观念中本来就有,孔子与庄子都说过类似的话。只是经过上世纪急剧的工业化与商业化洗礼,传统艺术似乎已经呈现日薄西山的凄凉场景。如何让民族传统技艺再次焕发出生机?
蒋向的青·马博客杂志和“约会民间”,无疑是个好的开端,最起码从第一期开始,就可以逐渐让人体会到源自个人的才华与心血的价值,虽然他对于未来的想法也很朦胧。
上世纪初,有一批知识分子倡导“到民间去”,最初是刘半农、沈尹默、蔡元培、周作人等民俗学家和学者,后来与整个时代的以工农为师,从民间寻求力量的主潮思想相融合,促成了一个时代的文化转型。上世纪80年代也有一场从文学领域发端,延及整个文化领域的寻根运动。再到当下方兴未艾的文化遗产运动,民族民间文化的重要意义日益被发掘。蒋向的行动可能出自本能的冲动,不过倒在无意中暗合了时代文化自觉的潮流。
民族的、民间的技艺与物品包含着民族文化久远的历史沉积。它们不仅有着文化上的价值,从实用角度来说,也有着可资开发的空间。因为手工艺品是即时即地的、独一无二的,是饱含着人性化活动在里面的,因此才会有本雅明所说的“韵味、光晕、灵气、灵氛、灵韵、灵光、辉光、气息、气韵”,这是任何工业产品所不能比拟的。再退一步说,民族民间文化物品中的元素、符号、象征、文化内涵等等,也可以被单独提取出来,作为工业产品的滋养和来源。
回到民族与民间,是寻回丢失的文化记忆,其实何尝不是为进一步的发展开拓了一种新的契机?
时至今日,传统的艺术与非艺术的区别已经不再清晰,从广告形象到服装设计,从室内装潢到城市规划,唯美主义者所梦想的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已经成为司空见惯的现实,而且其形象化、艺术化的程度远远超出他们当年的想象。那么作为有着独特审美风格的少数民族工艺,比如苗绣,是不是也可以藉此有复兴与转化的可能?
当刘英举起一件花纹繁复、构图精巧的上衣时,人们看到上面绣的是一条龙,围绕着这条金黄色盘旋的龙的是红色的蝴蝶和绿色的草叶、松树与几何线条。她说:“这个龙是图腾……”,其实,任何一个了解一点民族文化的人都知道,龙图腾固然古已有之,不过主要是中原地带的民族图腾,近代以来由民族主义者们发展成为整个中华民族的象征。苗族主要是犬图腾,所谓龙图腾肯定是她为了迎合一般公众的认识而做的修改与调整。
这个细节让人印象深刻,对于刘英这样的普通苗家妇女来说,显然不能用歪曲民族文化来指责她。事实上,没有任何人能说她歪曲了本民族的传统图式,因为所有的传统都是流动性的,充满了在时代与文化迁移中的变动因素——民族文化总是如此,文化的内核稳定而牢固,其外延和形式则可能变化无穷。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苗族作为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认同龙图腾本身就是无可厚非的。刘英的龙图腾也恰恰表明,民族工艺在适应市场时候的灵活性。
行动是发展的起点,也许会带着变异的灼痛、可以想象的困难与不可知的前途,然而,走在了路上,就是一种新生的希望。蒋向的表情不乏困惑,但更多的是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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