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儒敏 《 光明日报 》( 2014年11月18日 13 版)
北大中国语言文学系 郭俊玲摄
复旦大学中文系一景 刘 畅摄
中山大学中文系 资料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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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中国语言文学”学科(常简称“中文学科”),一般人并不陌生,甚至还多少“插得上嘴”。因为无论“语言”,还是“文学”,都和我们的生活紧密联系,“中文学科”是社会影响面很广的传统学科,也是对大学人文教育起着“引擎”作用的基础学科。当今几乎所有综合性大学、师范大学以及部分专科性大学,都设有“中文学科”。如果说数学是自然科学之母,那么“语言文学”在整个文科中也处于类似的“领头羊”地位。
学科的源流与现状
“中文学科”渊源悠久,从先秦到晚清,传统教育基本上就以语言文学为主要内容,除了熟读经史子集,就是课习诗赋或文章技巧,培养的主要是文人。传统的学术并不像现在这样细分学科,文史哲各自分科,是现代教育的产物。清末始建现代的大学,设立“中国文学门”(后来又称“国文系”),“中文学科”独立成为一门学科。从20世纪20年代到40年代,“中文学科”逐渐成型,整体上仍承袭传统朴学,注重考据、校勘、注疏,稍后又引入科学实证方法,力求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传统学术与现代学术在矛盾纠结中日趋交融变通,“中文学科”的研究和教学水平大幅提升。教学则强调“博学而知文学源流”,文学史研究成为重头戏。这时期的“中文学科”偏于精英教育,培养出许多文科和教育方面的杰出人才。
20世纪50年代之后,受苏联影响,强调专业化教育,文史哲分科愈加明显,中文系内部也逐步形成了“文学”“语言”和“古典文献”三足鼎立的局面;虽然强调厚今薄古,但“古”字号的语言文学研究仍为主轴,而又增添了一些新兴的学科分支,如文艺学、现当代文学、外国文学、语言学、现代汉语,等等,研究领域拓宽,与现实的联系加强了,学科的体制也得以完善。经“文革”劫难之后,1980年代学科复苏,“中文学科”异常活跃,一时几成“显学”;各学科分支的研究也逐步深入,成绩斐然,但研究和教学的基本格局仍不脱原有框架。
比较显著的变化发生在最近这十多年。面对新形势和时代要求,“中文学科”的人才培养模式、课程设置以及科研方面,都有大的调整。本科培养由专业化往通识方面转,多数大学的中文系不再分专业,有的就融合成一个“汉语言文学专业”,教学目标的定位则转而培养有较高语言、文学素养,有一定写作能力的“综合型人才”。只有少数综合性大学(如北大、复旦)仍然保持有三个专业的分野,但也力图打通彼此界限;本科侧重通识,加一点专业训练;到了硕士、博士阶段再细分专业方向,招生甚至要落实到二级学科下属的某个分支。无论研究生培养还是学术研究,仍然呈现分工越来越细的趋向,其中利弊尚待厘析。
学科的研究范围、分支与课程设置
“中文学科”是涉及面很宽的一级学科,通常下设7个二级学科。由于各个大学的办学定位和条件不同,学科设置的情况会有些差别,但课程安排则大同小异,主要“异”在二级学科。这里略作介绍。
“文学”专业方向有3个二级学科,即文艺学、中国古代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主要研习古今文学理论和文学源流,评论重要的作家作品与文学现象,梳理文学发展的历史脉络,跟踪当代文学现状;当然,也会涉及文学批评、外国文学、比较文学、民间文学、影视文学、通俗文学及少数民族文学,等等。文学总是植根于特定的文化土壤,因此通过文化现象分析去研究文学,或者从文学的角度观察社会文化,与当代社会文化“对话”,也越来越受到文学研究的重视。
“语言”专业方向也有3个二级学科,即古代汉语、现代汉语和语言学。因为语言学研究对象不限于汉语,涉及面又很广,现在已经从“中文学科”中独立出来,“升格”为一级学科,叫“语言学与应用语言学”。有的大学专门成立了语言学系。不过考虑到学科的历史状况以及教学的便利,多数大学的中文系仍然维持文学和语言“不分家”,因此语言专业就改为下设1个二级学科“汉语语言学”(包括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和1个一级学科“语言学与应用语言学”。“语言”专业方向致力于探索汉语古今演变过程,梳理语音、语法、语用等现象以及以语言本体作为研究对象,探索语言规律。随着中外文化交流的日益密切,这些年对外汉语也逐渐成为一个学科分支。另外,和数学及计算机科学结合的计算语言学也成为“新宠”。
“古典文献”专业方向只有1个二级学科,就是古典文献,主要研习古籍整理方法,通常要涉及版本、目录、音韵、训诂等学科分支。古代典籍校勘、古代经典阐释、古文字、中国文化史、国外汉学等方面的研究,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古典文献”学科的人才紧缺,一些大学中文系开不出这方面的课,或者只开“中文工具书”等普及性的课。如今“国学”很热,一些大学专门成立国学研究院,或开设国学班,好处是打通,但研习的范围过于广泛,也可能专深不足。
如今多数大学的“中文学科”都依照二级学科开设7门基础课,要求一二年级本科生必修。到了二三年级,逐步增加专业选修课。还有些学校(通常是没有新闻传播专业的学校)会开设某些跨学科或者应用性的课程,诸如新闻出版、影视、文秘、写作等。学生也就在修课、读书和研究中发现各自的兴趣或所长,在高年级选读文学、语言或文献的专业课程,为毕业论文或者读研究生做准备。到硕士、博士培养阶段,多数大学的“中文学科”都依照几个二级学科来招生和分科教学。教师和研究人员的研究方向,也大都归属某个二级学科。
从三个“需要”看中文学科的功能与前景
最近十多年,“中文学科”的课程设置、人才培养和学术研究都在变革,总的趋向是要适应和满足新的时代需要,提升学科发展的活力。我们可以从满足三个“需要”的角度,去理解“中文学科”所追求的功能、价值和意义。
一是继承传统的需要。母语是民族文化的主要载体和重要组成部分,学习和研究母语,是继承优秀文化传统的前提。而一般常说的“国学”,即传统之学,其一部分核心内容,就是现在“中文学科”研习的对象。比如古代汉语、古代文学、古典文献学,都是了解和承续优秀传统文化所必需的学问。现在强调重视继承优秀传统文化,首先要把传统文化有哪些“宝藏”弄清楚。但现在有能力做这方面工作的人才非常短缺。开展《儒藏》等大型古籍整理,要招收博士生,生源都很困难。“中文学科”是培养“读书种子”的,在承续中华民族优秀传统、建设社会精神文化方面负有重要使命。
二是“语言生活”和“文学生活”发展的需要。当今世界,经济全球化趋势日渐增强,现代科学和信息技术迅猛发展,新的交流媒介不断出现,促进了社会“语言生活”和“文学生活”的巨大变化,对人们的语言文字运用能力和文化、文学选择能力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以汉语研究为中心的语言规范、语言战略、语言经济、对外汉语以及计算机语言学,等等,许多前沿课题也都陆续进入“中文学科”的视野。
三是语文教育的需要。语言文字的运用,包括生活、工作和学习中的听说读写活动以及文学活动,存在于生活的各个领域。语言文字运用的能力以及文学审美的能力,都是现代公民基本的能力。所以从小学到大学,都有“语文”学习持续的要求,一些大学仍然开设“大学语文”,在中小学,“语文”则始终是一门主课。当前中小学语文教育饱受诟病,也的确存在许多问题,往往都归咎于应试教育,其实教师的素质与普遍的业务水平也堪忧。大学(尤其是师范院校)必须有一部分人专门从事语文教育研究,社会也期待有更多优秀的人才投身语文教育。
从三个“满足需要”来看,“中文学科”的确是学术资源丰厚、潜力巨大,前景可观的学科。
现状:正走出“低谷”,回复常态
“中文学科”有过“辉煌”的时期,尤其是1980年代,改革开放之初,思想解放闸门开启,人文学科迎来生机勃勃的春天,那时胸怀理想的“文青”特别多,考大学读中文系成为不少人的首选。但时过境迁,社会转入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更多学生希望学习经世致用的学问,或者追求可能更有“实利”的专业。特别是随着市场化浪潮到来,人文学科包括“中文学科”一度风光不再,甚至陷入窘迫,门庭冷落。学科的命运难免受时代潮流的左右,而学科的生命力也往往取决于其满足社会需求的程度。从近几年的情况看,“中文学科”已明显从“低谷”中走出,正峰回路转,回复常态。
“中文学科”回复常态,是可喜的变化。社会开始质疑和告别单纯的“GDP崇拜”,在发展经济的同时,越来越强烈意识到精神文明重建的迫切与紧要,对以文化传承为己任的“中文学科”,自然也就有更多的期待与投入。如今有很多行业都期盼接纳中文人才。比如文学、影视、文化、新闻、出版、教育、管理,等等,凡是需要“笔杆子”的行业,都很欢迎学中文的毕业生。即使从找工作的角度考虑,中文系毕业生就业机会也越来越多。在不少师范大学,“中文学科”又成为生源最稳定的“吃香”的学科。
“中文学科”回复常态的背后,还隐藏着某种悄悄的变化。很多家庭“温饱”问题解决之后,更加注重精神层面的需求,选择专业也更加看重个性、爱好,希望所选的专业最好能成为自己将来的“志业”,而不只是为稻粱谋的“职业”。一般来说,对语言(特别是书面)表达比较敏感,比较有才情、有个性的人,不特别在乎物质享受的人,可能更愿意选择“中文学科”。我们欣喜地看到,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真正从“志趣”出发,选择了这个学科。
澄清几种对中文学科的“误读”
尽管这样,社会上对“中文学科”仍然存在某些“误读”,每年高考后选择志愿时,对报考中文系也可能有模糊认识,需要澄清。
有人可能认为学中文“不实用”,不像某些专业有很实在的技艺。的确,因为是基础性的人文学科,知识覆盖面广,又特别讲究熏陶感受,所研习的东西不见得全都那么“实用”。比如研究李白杜甫,感受唐诗独有的魅力,并没有什么“实用价值”。研究语言变化的规律,考证古文字,也很难转化为“银子”。“中文学科”的许多学问表面上看“不实用”,不一定能直接创造价值,但从国家民族的文化传承与发展来看,从精神涵养所得来看,就不能不承认“中文学科”又有“无用之用,乃大用也”。
还有些人想当然认为,学中文的就是舞文弄墨、摇头晃脑吟哦四书五经及古诗文,有点儿寒酸味,与现实隔离。这也是对这个学科的不了解。“中文学科”很重视传统,固然要读古书,学古代文学、古代汉语,但这是学问,在研习过程中使用现代的眼光与方法,能获得许多知识理趣,还可以丰富内心生活。这是很充实的事情,哪来“寒酸味”?“中文学科”本身就是“化育人”的学科,能边研习边涵养自己,一举两得,在当今浮躁的环境中,难得有这种精神“修炼”。何况除了古典,“中文学科”所研习的还有现当代文学、外国文学以及当代文化,等等,是中西古今汇通,与社会并不隔膜。“中文学科”并非一个脱离现实、暮气沉沉的地方,相反,中文系(文学院)往往是许多大学校园里思想最活跃的院系。中文系的通选课,也大都在大学里产生辐射性影响。
“中文学科”最引人瞩目的常常是“文学”,那种认为中文系的课程“不实用”、比较“虚”的误解,也多指“文学”。其实“中文学科”可谓有虚有实,虚实兼济,不只有“文学”(且不说研究文学也并不能说就是“虚”的),还有很实在的“语言”和“古典文献”。“文献学”训练古籍阅读整理的能力,是要下“死功夫”的。能说这学问不“实”?语言学研究虽然归入人文学科,但它有一部分是讲求实证调查和科学分析的,比较接近理科。和传统的中文系不同,现今“中文学科”的研究领域拓展了,有一部分是跨学科或者文理结合的,往往处于科学研究的前沿,也能直接创造实用价值。目前有些大学的中文系部分学科招生,已经文理兼收了。喜欢理科的学生,在中文系也能发挥自己的潜能。
还有些报考“中文学科”的学生,想象中文系就是作家的摇篮,往往带着“作家梦”来选择这一学科。这也有失偏颇。的确,中文系出过不少作家,但“中文学科”一般不把培养作家设定为教学目标。作家要有天赋,有生活,可遇不可求,不是学校能够刻意培养出来的。“中文学科”的定位是把语言文学作为研究对象,培养这方面有较高素养与能力的人才。社会需要作家毕竟极少数,但却需要大量“笔杆子”。进中文系即使当不成作家,起码应当也可以成为“笔杆子”。学中文的学生受过语言文学的基本训练,文字能力较强,从事各行各业以及学术研究的适应性也较强,“后劲”较大。中文系培养的人才众多,发展的路向宽广,不只是学术圈子,做各行业的都有,而且都可以做得不错。
当然,在当前比较实利化、浮泛的风气中,“中文学科”也还有困境,有弊病。比如学科分工过细,各自为营,产生许多学术泡沫;学生读书不多,写作不过关,缺少“文气”,没有文化传承的自觉,等等,都是需要改进的。
记得多年前我写过一段话:“中文系魅力何在?在传统深厚,在思想活跃,在学风纯正,更在于其办学理念:不搞急功近利的职业培训,而是力图让学生学会寻找最适合自己的人生之路,打下厚实的基础,使整体素质包括人格精神都有健全的发展。”这也许就是我们理想中的“中文学科”吧。
(作者系北大中文系教授,山东大学特聘文科一级教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国家级教学名师,教育部义务教育语文教科书总主编,曾任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