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高

【原文出处】《延边大学学报：社科版》(延吉)1998年02期第132～136页
【作者简介】崔羲秀　延边大学语言文化研究所
【内容提要】        本文对朝鲜族朱蒙——始祖神话与满族始祖神话做一比较，以揭示两者之间的相似性。

    　　一
    人类历史研究的主要依据是文献资料和考古学资料，而在史料未曾记载的历史或文化方面的研究上，传说和神话是可资利用的十分重要的资料之一。因此，诸多学者利用传说和神话来进行古代社会尤其是文字创制以前社会的哲学、宗教、文学、艺术以及科学等古代文化诸方面的研究。
    神话和传说是被一个特定民族创造并传承下来的，是每个民族的古代文化进行研究领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迄今为止，我们主要凭借中国的史书对朝鲜民族的古代以及古代文化进行研究，而对未被载入史册的古代的历史、文化的研究尚为粗浅。
    民族共同体的形成和发展是与其居住地域的共同性密不可分的。朝鲜民族的祖先曾经以中国的东北部为其生活舞台，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化。位于辽宁省北部的红山文化的发掘领先于中原文化将近一千余年，它的发掘证明了东北地区是古代文明的主要发源地之一。红山文化研究将为在此地区繁荣的诸民族的古代文化研究提供宝贵的资料。
    历史上，东北地区曾经居住过不同民族，他们在创造各自民族的历史与文化的过程中，留下了很多美丽的传说和神话。一般来讲，神话与传说具有民族性与地域性。从不同民族的神话与传说之相似性可以看出其形成的地域性。我想这种类似性的形成原因有两种，其一，他们可能派生于同一原型，它的发展过程有可能跟语言的亲族关系的发展相似。众所周知，语言从一个共同的祖语分别派生出不同语族、不同分支，从这些不同语族以及分支的比较，我们可以推断出共同祖语。我认为神话、传说的研究也可以借用语言学创造的历史的比较的方法来推断出一个共同原型。神话、传说中的共同原型抑或是在原始社会创造并流传下来；抑或是到了一定历史阶段，某个民族成员的一部分在被别的民族同化的一方面又保留和传承了自己原有民族的神话和传说。当然，不能否认神话和传说的类似性与语言的类似性具有不同特点。有时，在地域上相隔甚远的不同民族的神话、传说还有相类似的特点。如：动物图腾并非局限于一个地域，而是在世界各地司空见惯的现象。与此同时，我们又不能否认神话、传说所带有的地域性。如属于阿尔泰语系的诸民族的神话、传说、民俗的类似性是与地域性分不开的。因此，从历史上邻接的不同民族遗留下来的神话、传说的比较中，可以推断出共同原型。其二，不同民族之间的传承中出现的类似性。一切事物的发展都有其不均衡性。各个民族的发展也如此。因此，一般来讲，相对先进的民族文化往往给相对落后的民族文化施加影响。从此类神话、传说的传承中可以看到其历史的、地理的移动方向。如大陆的夜来者传说经由朝鲜半岛流传到日本的历史事实就说明这样的传承过程。
    东北亚地区是蕴育朝鲜民族古代文化的摇篮，朝鲜民族的语言与历史研究需要同类属阿尔泰语系之诸民族的语言与历史的比较研究。同样，在朝鲜民族的古代文化研究方面，也需要同类属阿尔泰语系之诸民族的神话、传说的比较研究。在这种比较过程中，我们不仅可以推断出神话、传说的共同原型，而且也可以考察其变化过程。
    神话、传说是经过悠久的历史时期沉淀下来、并传承下来的，它体现出某个特定民族的心理素质、美的感受。我们应该对民间流传的神话、传说、民间故事、民谣等进行认真的分析与研究，采撷朝鲜民族文化艺术的精华，并使之成为朝鲜民族文学艺术发展的养分，从而对古代文化的研究有所借鉴。
    　　二
    《三国遗史》中《高句丽》有如下传说：
    河伯的女儿柳花与其姊妹们游玩时，天帝之子海慕漱勾引她并与其私通。柳花父母感到受辱将女儿流放到边远地区。扶余王金蛙得知这个消息后，将柳花关在一个房间里，柳花受到日照之后，有了身孕生下一个蛋。金蛙把这只蛋喂给狗和猪，看见它们不吃，又将其扔到路上去，可是牛马又有意躲避，最终被扔到野地里去，鸟兽又悉心遮护它。于是，金蛙王无可奈何地将这只蛋还给柳花。柳花小心翼翼地把它包起来，放置在暖和的地方，过了一段时间，有一男婴从蛋里破壳而出。这个男婴长至7岁便已成人，其射弓术高超得无人能够与之匹敌， 人们便给它取名朱蒙。金蛙王令他做养马的差事。朱蒙自然能辨别马匹的优良，他有意将骏马喂瘦，将驽马喂肥。到最后，分配马匹时，肥马名正言顺地就落到金蛙王手里，而被喂瘦的骏马归于朱蒙。但扶余王金蛙的儿子和臣下们妒忌朱蒙的才能与聪颖，企图谋害他。朱蒙的母亲柳花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劝他赶紧逃走。金娃发觉朱蒙业已潜逃，便命令部下将其捉拿归案。朱蒙逃到“淹水”，无法渡河，便对河说道：“我是天帝之子，河伯之孙。现在身后有敌人在追，如何是好？”此时河中便出现一群乌龟和鱼排成一字形，让朱蒙踩着过河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追捕在后的敌人也无从过河。朱蒙到达卒本部，在此立国，国号为高句丽。
    上述为高句丽朱蒙传说。这个传说载于多种文献资料，其内容皆大同小异，这个传说告诉我们，高句丽始祖朱蒙是感应于阳光而诞生的。
    满族也有与此相类似的神话故事。
    长白山高达200余里，周围1000里。山上有一池叫做达门， 其四周为80里，鸭绿江、浑东江、爱胡江全都发源于此。鸭绿江源于山的南端，向西流，汇入辽东的南海；浑东江源于山的西北端，向北流，汇入北海；爱胡江流向东，汇入东海。这三条河流盛产珠宝。满洲起源于长白山东端布苦力山下的布里胡里池。天上的三仙女思古伦、正古伦、佛库伦，有一天下凡到布苦力山下的布里胡里池里去沐浴。等他们找衣服穿时，出现三仙女佛库伦的衣服上有鹊神落下的鲜红的果实。佛库伦舍不得将它放在地上，便含在口中穿衣服。刚穿完衣服，含在口中的果实不小心被咽了下去，同时，佛库伦感到有身孕，不能飞翔，她焦急地说：“我有了身孕你们不能丢下我不管啊。”两个姐姐安慰她道：“我们是吃过药了的，不会死的。你现在有身孕，说明你有福气，等你身子轻了，再回到天上来吧。”说完，她们便离她而去。后来，佛库伦生了一个儿子。由于是上天给的儿子，生下来便会说话，并且没过多久便长成一个大孩子。他母亲佛库伦教诲他说：“上天令你下凡的目的是让你治乱世、平天下，你理应完成这个任务。”接着一一告诉他的出生故事。佛库伦给她儿子一叶扁舟说道：“顺着这条河下去吧。”说完便飞回上天。佛库伦的儿子到了渡口到达江岸，他用柳条和蒿子草甘做了一凳子，坐在那上面。其时，三姓地区的人们因相互抢夺王位，战乱不止。其中一人跑到河里来挑水，看见这位不寻常的少年颇感惊讶，回去告诉那帮争执的人们。于是，不少人围过来，都感到很稀奇地问道：“天神的儿子你是什么人？”于是，少年按她母亲教他的话向他们说明了自己出生的经过，自己的姓为天赐的爱新觉罗，名为布苦力翁顺。围观的人们倍觉惊讶，恭恭敬敬地捧他坐到倍励座上去，并使其娶一倍利姑娘为妻。布苦力翁顺在长白山东麓吴摩胡的平原五道里城平定战乱，并建立满州国。这就是满族人的始祖。
    有关满族起源的这个神话亦被载于各种文献。其故事梗概大致一样，但在一些细节和地名上有一定程度上的差异。
    从高句丽始祖朱蒙的诞生神话和满族始祖布库力翁顺的神话、传说的比较中，我们可以找出如下几条类似性来。
    第一，朱蒙的母亲和布库力翁顺母亲都是神的女儿，即朱蒙的母亲柳花为水神河伯之女，而布库力翁顺的母亲佛库伦为天神之女。
    第二，柳花与布库力翁顺母亲都是借助天神之力而怀孕的。
    第三，朱蒙和布库力翁顺均为天才，是非凡才能的所有者。
    第四，柳花与佛库伦同样是三个姊妹当中的一个。
    第五，朱蒙与布库力翁顺同样是开国英雄。
    那么，我们要面对如何解释朱蒙神话与布库力翁顺神话具有的类似性的问题。勿用置疑，这两个神话同样是在将本民族的始祖神格化的过程中形成的。通过对这类神格化中出现的特征的分析，我们可以考查古代文化的一个侧面，也可以看出朝鲜族与满族神话中反映出来的古代文化的同质性。
    　　三
    朱蒙神话与布库力翁顺神话的的核心在于两个人物的诞生。围绕这两个人物的诞生出现的类似性的思想基础，是对天体的崇拜。天体崇拜为自然崇拜的主要组成部分，它起因于万物皆有灵魂的观念。原始人认为，不仅人类有灵魂，世上万物种皆有灵魂。他们尤其把天体和天体的运动视为由神的意志和神的力量造就的，并崇拜天体，祈求它能够为他们祛除灾难，赐福于他们。天体崇拜和自然崇拜在原始社会极为流行，并留下了许许多多美丽的传说。天体崇拜中有关日月星辰的崇拜，遍布流传于世界各地，并与宗教意识密不可分。高句丽疆域内，每年都要举行一次十月祭天仪式，这个聚会被称作“同盟”。扶余国有殷历正月祭天聚会的仪式。每逢这个聚会，大家便会“吃”“喝”“玩”“乐”，这个聚会又被称作“迎鼓”。“秽”国也在十月举行祭天仪式，他们将这个仪式称为“舞天”。
    部分学者认为扶余国的祭天活动是从中原传播过去的，事实上，各种形式的祭天活动在东北地区形成、发展的由来已久，它并非是受中原文化的影响才形成的。这点也可以从生活在东北隶属阿尔泰语系的诸民族宗教、民俗所反映的天体崇拜思想中看得出来。例如，满族的天神崇拜反映在他们的神话、传说和撒满教里。撒满教的天神住在比日月还远的地方，认为天有17层。鄂伦春族每年正月初一参拜太阳，自1月15 日至25日参拜月亮。哈萨克族忌讳朝着太阳解手，维吾尔族、蒙古族有着向太阳许下承诺的风俗习惯。朝鲜民族巫俗中的祭祀即在雄星左神灵，神俗中将死人放在七星板上，对晨星的崇拜以及“日和月”传说等都来自于对天体的崇拜。
    天体崇拜中的主要对象为日和月。先人们将太阳即“阳”看做是男性的化身，将月亮即“阴”看做是女性的化身。朱蒙神话中，朱蒙的母亲柳花是受阳光照射而怀孕的。这与将太阳跟男性等同起来的观念是一脉相承的。布库力翁顺的母亲佛库伦咽下的红色果实为天赐之物，它代表着“阳”。因此，我们可以认为，朱蒙与布库力翁顺的诞生是同出一辙，两者事实上是源于一个原型。英雄人物的诞生大多具有有母无父的神话色彩，我认为这与对英雄人物的神格化有关，并且是母系社会的社会形态繁荣的延续。
    传说中布库力翁顺的诞生是源于解决三姓地方部落之间的冲突和纷争，这是以其特定时期的民族、历史事实为基础，并在此基础上加工而成的。在这一点上，它又与新罗的朴赫居世的诞生有类似性。新罗始祖朴赫居世诞生前辰韩有六个村落。因无君主、百姓无治，白马落下一只红蛋，打开一看，里面竟有清秀、端庄的童子。人们给他取名叫朴赫居世，拥戴为王，并以从鸡龙肋骨出生的龙女阏英为王妃。可以看出，这两个传说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朱蒙与布库力翁顺的神话甚至与殷国薛的神话也有类似性。《史记·殷本记》里如下记载：殷国薛的母亲为干嫡。干嫡为戎氏之女，乃皇辛曲之次妃。一日，三个人洗澡时，有一只黑鸟落下一个蛋，干嫡取之并吞之，于是有了身孕，并生下薛。柳花受阳光照射而有个身孕，布库伦是咽下红色果实后有了身孕，干嫡是吞下黑鸟的蛋之后有了身孕。后两者在借助鸟的力量怀孕这一事实上有相似性，而朱蒙与薛的诞生在与蛋有联系这一点上有相似之处。并且柳花、佛库伦、干嫡三个女人都同样是在三人嬉戏、玩耍的特定环境下无意之间有身孕的。这些类似性都源于对天体的崇拜，起源于同一原型。
    有些历史学家认为，殷文化是起源于中原种族的文化，并认为东北地区的文化也是接受中原文化的传播和影响而形成的。但吕振羽教授却指出；太古时期，今日蒙古地方的地层与气候发生了巨大变化，一部分原始祖先便背井离乡，迁移到亚州东北部并形成了后来的通古斯种族各部落。有鉴于此，通古斯种族来自西部之说是错误的。一部分通古斯种族抵达海边地区之后，沿海南下，到达今日山东半岛，随后扭转方向，迁向西部方向。这一部分人便是商族的部落联盟和后来的商国的主体。其余部分的人后来转变为满族、朝鲜族以及我国东北境内的鄂温克、鄂伦春、锡伯、赫哲等兄弟民族。我认为蒙古族与大和民族的主要构成部分也是通古斯人。我个人认为吕振羽先生的这一论断极为妥当。80年代发掘出的红山文化更加有力地证明了吕振羽先生论断的正确性。
    从此可以看出，殷文化便是朝鲜族、满族共同先祖的东夷族文化的继承与发展。天体崇拜思想早先产生于太古时期，这是东夷族文化构成的一部分，也是薛、朱蒙、布库力翁顺、朴赫居世等历史人物的诞生神话原形产生的蓝本。
    令人瞩目的是，这些英雄人物诞生的神话共同带有的特性是，他们的诞生不仅与天体有关，而且与卵生有关。布库力翁顺的诞生虽然是与红色果实有关的，可是这个果实的传递是与喜鹊相关的，这个事实表明，布库力翁顺的诞生也是借助鸟的力量的。
    天体崇拜与鸟之间的关系反映在殷国薛诞生的这一事实表明卵生说历史的悠久性。《山海经》的《大黄铜》里记载太阳里有一只鸟，《嫦娥》传说里又有着嫦娥飞到月亮上去化为蝉蜍的传说故事。马王堆汉墓里出土的画卷中绘有太阳里的黑鸟和月亮上的蝉蜍。这意味着为殷国奠基的东夷文化被传播到中原并传承下来。
    萨满教和朝鲜巫俗中，鸟被认为是天体和人之间的使者。在满族萨满教里举行的祭天仪式中，立“神杆”时，将血涂在杆枝上面。并把猪内脏和五谷器皿放置在上。涂抹在神杆上的血是祭给天神的，五谷和猪内脏是祭给天神的侍女乌鸦和喜鹊的。朝鲜民间信仰中的部落祭堂形态中有神杆、长丞、石头、石塔等。其中神杆类似于三国时期长杆。所谓长杆是指立在祭天场所的长杆，在上面系上铃铛和鼓。昔日用于祭天仪式中的神杆如今变成民间信仰。现有的神杆树末上，放置人造的鸟这一事实很令人瞩目。这个鸟是不是将鸟视做天人之间使者的古代意识的痕迹呢？
    卵生神话与鸟、蛇、青蛙（金蛙王的诞生）等有关，而这类动物的繁殖的媒介是卵生。原始人将天体分为天、地、地上天上和地里都被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闪电、地震等自然现象对原始人的生活构成很大威胁。从这类自然现象的存在便产生了对天上和地上动物的崇拜。在原始人看来，英雄人物、才能出众的人物是背后有神力的支持，若要赢得神力的支持，其诞生本身理应有与众不同之处。于是，原始人将这些人物的诞生与他们崇拜的动物相联系起来，认为他们是卵生的。原始人的这种意识影响和传承到阶级社会中英雄人物神格化的卵生说中去。
    殷国的薛、高句丽的朱蒙、满族的布库力翁顺、新罗的朴赫居世的诞生都与东夷文化有着联系。这启示卵生说形成于古代东夷文化之中。中国古代神话中伏羲是东方天帝，这说明伏羲也属东夷族，也是起源于东夷文化的人物。
    以上，我们通过对高句丽始祖朱蒙与满族始祖布库力翁顺的诞生神话的比较，推出两者类似性，指出天体崇拜卵生神话源于古代东夷文化的可能性。但要说明的是，本文中探讨的类似性不过是天体崇拜和卵生神话的一个侧面，而且也不过是一家之言。我相信随着比较研究的深入，会有更多的类似性与共同性被挖掘出来，并相信，这些将有助于我们朝鲜民族的古代文化研究以及东方古代文化研究。




【参考文献】       
    1、《中国各民族宗教与神话大词典》，学苑出版社，1990年。
    2、[韩]朴时仁著：《阿尔泰人文研究》， 汉城大学出版部，1981年。
    3、萧兵著：《中国文化的精英——太阳英雄神话比较研究》， 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
    4、富育光著：《萨满教与神话》，辽宁大学出版社，1990年。
    5、富育光、孟慧英著：《满族萨满教研究》， 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
    6、陶阳、钟秀著：《中国创世神话》，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