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汉民族上古神话中复生符号分析 ——以蛇、鱼、鸟、牛、龟等动物为分析符号
郭芬(云南大学人文学院07级民俗学专业)
摘要:中国汉民族上古神话中,大多数神、帝王均是图腾形状,按神话思维神与帝王直接可以认为是与图腾相符合的某种兽形态,以此为切入点,从死而复生、死而化身、死而生子、死而为神四个方面,以蛇、鱼、鸟、牛、龟等动物为复生符号,对复生神话进行广义分析。
关键词:动物复生符号 死而复生 死而化身 死而生子 死而为神
中国上古神话中复生的神话形成是以中国的灾难史与血缘社会为背景。闻一多先生在《神仙考》一文中有言:典型的儒家道德观念的核心是“敬”,而《洪苑》五福第一便是寿,这表明以“寿”为目的,以“敬”为手段,是古代人生观最大特色。这观念的背景是什么?……归根无非是“救命”的呼声,在人类支配环境的技术尚未成熟时,一个人能不死于非命,便是大幸。[1]“救命”是人在灾难面前无力自拯的本能呼喊,“四极废,九州裂”“鸿水滔天,滔滔怀山襄陵”的灾祸突然发生,人口突然大量死亡,最易引发人们内心的惊恐,人自然会产生惴惴不安的心绪与生命没有保障的悲哀,从而产生对生命的留念、珍惜,上古时,人之力不可及,带着民众积累的大量生活经验,在对神话进行创造时,神话之神自然饱含了民众对不死的渴望。
在神话中,最初之神当为兽形态,其后便是半人半兽形态,最后才发展为人形态,而种种兽形态便是各民族的图腾,翻开中国上古神话,大多数神、帝王均是图腾形状,布留尔说:在同一时间内,图腾是现在活着的某某人,也是在神话时代活过来的某某祖先。在上古人民想象中神常常被赋予民众从自然界中汲取出来的直接经验,饱含着不死渴望的民众将他们认为的自然界中不死的动物作为图腾附加到神话之神身上,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可把神话中图腾形状的神与帝王直接认为便是与图腾相符合的某种兽形态,以此为切入点,将数种动物作为复生符号,来对神话中神的复生进行解读。
此文中,笔者将试图从死而复生、死而化身、死而生子、死而为神四个方面,以蛇、鱼、鸟、牛、龟等动物为复生符号,对复生神话进行广义分析。
第一部分:死而复生——生命的再续
以龟为代表,颛顼相传是五帝之一,神话中他是北方大帝,其形象实乃与乌龟同属。《说文》中有:颛,头颛颛谨貌;顼,头顼顼谨貌,颛与顼指的都是脑袋小。《白虎通·五行篇》中:颛顼者,寒缩也。古籍中还有感瑶光星而生的传说,如《潜夫论·五德志》中:瑶光如月正白,感女枢于幽防之宫,生黑帝颛顼,其相骈干。“骈干”指的就是躯干连成一片,其实指的就是龟甲形象。瑶光星指的是北斗第七星,《春秋运斗枢》云:瑶光星散为龟,颛顼感之而生,无疑颛顼就是龟,颛顼古有黑帝之号,而纬书中又说黑帝“体为玄武”,《曲礼疏》:玄武,龟也。[②]
以上一段论颛顼为龟的文字,为的是引出颛顼死而复生的玄妙记载:《山海经·大荒西经》: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苏。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颛顼死即复苏。对于这段文字的理解,袁珂先生认为是颛顼乘蛇化鱼的机会,附在鱼身上复活了,[③]而刘毓庆先生则认为颛顼为龟,冬蛰春苏,自然可以复生。
无论是鱼或龟,都可复苏。“战国时期,在蜀国有一年,忽然从江水里逆流浮上来一具男尸,尸首一碰到江岸边的土地就复活了,自说是楚国人,名叫鳖灵,不知怎么失足落水了,便从楚国一直浮到这里,此人很懂水性,蜀国国君杜宇便让他作了宰相,鳖灵开凿巫山,使壅塞的水流通过巫峡,宣泄到夔门以外的大江里,平息了洪水的灾祸。望帝将王位禅让于鳖灵,鳖灵号称开明帝,又号丛帝。”[④]“鳖灵”顾名思义,自然为龟、鱼一类,看来为龟类的上古之神可死而复生。
《说苑》等书言:龟蛇首龙颈,知存亡吉凶之象。龟可知“存亡”自然便可趋吉避凶,于是龟自上古起,便成为长寿象征,如上古时刻于龟甲上的占卜文字,既是对龟可知存亡吉凶之象的利用,刻于龟甲上的占卜文字自然有追求永恒与不朽之意,亦是因为龟自身的长寿,据传它可活到几千岁乃至上万岁,如《初学记》卷三十引《逸礼》:龟三千岁,上游于卷耳之上。《淮南子·诠言训》:龟三千岁,浮游不过三日。龟伸颈吞气,可以延生;缩颈于壳,可以避险,龟于是也就形成了中国的龟文化,被视为复生符号之一。
凤凰浴火重生的神话众人皆知,这是以鸟为标志的一种复生神话符号。兴起于东方的鸟图腾崇拜,他们崇拜的是太阳神,这个群体中最大的成员是商。《山海经·大荒南经》中:有女子名羲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丁山先生在《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中曾云:生十日的羲和,就是商之女祖简狄,所以商人自认为自己是太阳神的子孙。《诗经·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由于鸟部落集团对日的崇拜,在民族潜意识的动作中,创造日鸟合体的崇拜形象。《山海经》、《楚辞》、《淮南子》中皆有日中有乌,日载于乌的记载。上古人民心中,太阳东升西落,颇符合“生死”之道,而亘古不变的太阳运转规律,太阳也就成为了死而复生的载体。不言而喻,这种观念的凝定与深化,使得鸟有了太阳生命化的象征,出现在民族的意识中,凤凰浴火之“火”也许并非真指的是火,笔者认为指的应是太阳,《论衡·感虚》:日,火也。凤凰浴火重生,可以理解为凤凰自太阳处得到的一种死而复生的神奇力量。更加扩展开来说,此凤凰可视为舜的化身。舜是传说五帝之一,其出生就与凤凰有关,《绎史》引《孝子经》云:舜父夜卧,梦见一凤凰,自名为鸡,衔米以食己。言鸡为子孙,视之乃凤凰。以黄帝梦书占之:此子孙当有贵者。舜占犹之。舜形象当是只双睛凤凰,舜名重华,或者重明,据传,舜有双瞳。更有意思的是《列女传》中的一段记载:瞽叟与象谋杀舜,使涂廪。舜归告二女,二女曰:时唯其戕汝,时唯其焚汝!鹊汝裳,衣鸟工往。舜既治廪,戕旋阶,瞽叟焚廪,舜往飞。这里舜穿上鸟衣从火中飞出,其实也就是“火中生凤“,舜在一定意义上说,也就是死而复生。
我们再来看下神农,“神农,姜姓也,母曰任姒。有乔氏之女名登,为少典妃,游于华阳,有神龙首感女登于常羊,生炎帝,人身牛首”[⑤]看来神农形象为牛。在包牺氏灭亡后,神农氏兴起,他用木头做成耒耜,发明了农业并教天下百姓种植五谷,“炎帝神农氏长于姜水,始教天下百姓种植五谷而食之,以省杀生,尝味草木,宣药疗疾”[⑥]神农尝百草,甚至于“一日而遇七十毒”[⑦]这使得他常百死而百生,由此看来牛也具有复生能力,牛的复生能力往往在于的是精神不灭,而非是单纯的形体不灭,这在下部分中对盘古与蚩尤死而化身解读中将重点提到。
复生神话中复生符号大家族中最多的一群体为蛇:
“禹游海外各国,在北方海外最后一个国家——无启国,无启国又叫无继国。无继的意思就是没有后嗣的意思。他们没有男女区别,死了就埋在地下,心房跳动并不停止,过了一百二十年,又能复活,从泥土里爬出来重新生活。他们就像这样活了死,死了活,死一次好像睡了一场大觉,其实是长生不死,所以国家没有后嗣也可兴旺。”[⑧]无启国据说是柔利国后人,而柔利国人又是聶耳国人的后人,聶耳国人是东海海神禹虢所传下。禹虢形象是人面蛇身。
“贰负之臣曰危,危与贰负杀猰窳,帝乃梏之疏属山,梏其右足,反缚两手,系之山上木,在题西北。”[⑨]
“至于那个无辜被杀的猰窳,黄帝可怜他,命人把他搬到昆仑山去,叫巫师拿了不死药去救活他。他活转过来,却跑到昆仑山下,跳进弱水的深渊中,变做了龙头虎爪的吃人怪物,完全迷失了本性,终于给射太阳的天神羿射杀了”[⑩]猰窳,人面蛇身。
“禹游海外各国,在南边时,有一个贯胸国,此国人胸前都有一个圆圆的大洞,据说是禹治水时,在会稽山大会群神,防风氏后到,禹把他给杀死了,后来禹经过防风氏部落时,防风氏两臣子恨禹杀了他们国君,于是二人准备暗害禹,可未成功,二人从腰间拔出短刀,把自己胸前戳穿一个大洞,倒地死去,禹知道后,哀怜二臣忠义耿直,叫人拿来不死药涂在他们创口上,二人活转后胸口却留下碗大的洞无法复原,以后他们子孙也都是这般摸样,便自成一个国家,叫贯胸国。”[11]防风氏是上古巨人族人,与逐日的夸父、背山的夸峨氏为一族,当也为操蛇、珥蛇之神。
“禹游海外各国,在东方时,有毛民国,据说是天神绰人的后人,姓依,原来禹的曾孙修韐把绰人杀了,禹哀怜他无辜被杀,便暗中将他复活过来,把他般到这里,形成毛民国”[12]绰人为操蛇、珥蛇之神。
需注意在对猰窳,贯胸国中防风氏二臣子,绰人的死而复生的解读中,均涉及到不死药,看来对于拥有死而复生能力的神们,因自身等级差别,虽同为人首蛇身等半人半兽形象,但死而复生能力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地位低,能力弱的神药死而复生,在自身具有些许死而复生能力基础上,尚还需神药帮助。
第二部分:死而化身——生命的搏展
死而化身神话表明神、人、自然之间密不可分,相互转化,并不存在无法逾越的鸿沟。
化身神话最早亦是最出名的当为:三国时吴国徐整的《五运历年纪》: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有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经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玉,精髓为珠石,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
这里对盘古形象解读极为重要,按上古神话中神性形象塑造原则,神当为兽形态或半人半兽形态,可在笔者所浏览资料中,找不到盘古所对应的兽形态,这很不合逻辑。袁珂先生曾说:“根据研究,这个神话(盘古)可能是盘瓠神话的改造制作……从推寻某一个民族或某些民族祖宗的起源进一步便成了推寻人类共同祖宗的起源。”[13]也就是盘古形象也许非是汉民族原创而是从少数民族中借鉴而来,以“盘古”一词为例,在贵州黔东南苗族中,苗语中直接为“盘古”与汉语同。在燕宝译注《苗族古歌》中:最古年份远悠悠,在那最初古时候,幸得有那乌云孵,来孵远古申狃蛋……蛋中黑影蠕蠕动,生出一个高脚崽儿……高脚崽儿力气大,给他取名叫盘古,在《苗族古歌·开天辟地》中,盘古开天辟地的情景与汉民族基本相同,只是在苗族神话中,盘古开天辟地还多了几位神帮助:如科帝,劳帝将只有帽子和巴掌大的天地给养大,友央公公和同妞婆婆再把养大的天地,给拉拉扯扯,拍拍打打才把天地给弄成。[14]最重要的是孕育盘古的这枚宇宙蛋——申狃蛋,这对盘古形象的确定很有意义,“申狃:又名修狃,半人半兽的动物,似犀牛”[15]田兵解释:修狃,传说中的巨兽,其音与犀牛相近,可能即犀牛。[16]由此看来,盘古应是一只犀牛或者更普遍地说,可能就是一只牛,正好符合上文神农氏中所议的牛之复生力。
蚩尤,《述异记》:涿鹿今在冀州,有蚩尤神;俗云,人身牛蹄,四目六手。蚩尤形象与牛相关,其被黄帝杀后,“解州盐泽卤色正赤,在坂泉之下,俗谓之蚩尤血。”[17]“枫木,蚩尤所弃其桎梏。(郭璞注:蚩尤为黄帝所得,械而杀之,已摘其械,化而为树也。)”[18]“黄帝杀蚩尤于黎山之丘,掷其械于大荒之中,化为枫木之林。”[19]蚩尤血化为赤盐,其桎梏化为枫林,可视为牛拼搏精神的反映,包括蚩尤本身,蚩尤虽死,但《述异记》中仍有:今有蚩尤齿,长二寸,坚不可碎。虽不可看做蚩尤的某种复生或化身,但至少也证明了蚩尤本身的一定永恒性。
盘古的形象如果为牛话,其开天辟地的壮举,更如同牛一样具有崇高的奉献精神。以神农与蚩尤为代表“在中国文化中,牛则拥有农神精神与战神精神双重文化象征意义,而这种文化意义,正是根植于中国农业社会与上古兼并史的背景之中的。”[20]
说完盘古,不能不说女娲,相传她是人首蛇身,如:《山海经·大荒西经》郭璞注: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楚辞·天问》王逸注:女娲,人头蛇身。《帝王世纪》中:女娲氏……蛇身人首。有意思的是,在女娲这个形象中蕴含了无限的化身能力,如:“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21]“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22]“黄帝生阴阳,上骈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娲所以七十化也。”[23]
看《山海经》会发现一个现象,“蛇”出现的频率非常高,总分下来,有蛇身之神,如女娲,为首尾相连的蟠蛇,伏羲,为象征雷电的两头蛇,黄帝,为象征云气的四蛇相绕,共工,为象征流水的蛇。[24]有操蛇之神:“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25]“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王。”[26]还有珥蛇之神:“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27]“北方禹疆,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青蛇。”[28]“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启)。”[29]蛇无疑成为神话中神们神性象征物,记得上学期上李道合老师课时,道合老师曾说过,除去蛇图腾,蛇崇拜等原因外,蛇具有通阴阳的灵力,所以神们多操蛇,珥蛇。笔者认为,在蛇通阴阳之说基础上,蛇应还有复生能力,这种能力有时不仅限于死而复生,而且可以达到死而化身的地步,以世界中的另一种形态存活,达到某种意义上的永恒,如,女娲的化身。各操蛇与珥蛇之神,想来许是因为在上古人民光怪陆离的想象中,操蛇与珥蛇之神他们本身不具有死而复生能力,他们只能从所操、所珥、所践之蛇身上得到些许复生能力,故他们本身不可以化身,而他们所持之物却可化身,如夸父“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桃)林”[30]笔者想,更进一步说,夸父之杖,也许便是蛇,是夸父手把的两黄蛇,那么“化为邓林”的当然就是这两黄蛇,这更进一步证明了蛇的化身能力。
九尾白狐涂山女,“惭而去,至嵩高山下,化为石”[31]是狐死化身。可狐又怎可化身呢?涂山女这只九尾狐居然和女娲还有若干血缘关系,《夏本纪索隐》引《世本》说:涂山氏名女娲。《正义》引《帝系》也说:涂山氏之子,谓之女娲。由此可知,狐与蛇竟有如此亲密关系,那么,涂山女化石,实际上暗含的是蛇死而化身能力。
在死而化身中,有人化为植物的,如伊尹之母化为空桑:“有莘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献之其君,其君令烰人养之。祭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梦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东走,毋顾。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32]
有人化为动物的,说一说治水失败英雄——鲧,《国语》、《左传》、《天问》等都说鲧死化为黄熊,沉于羽渊。熊也具有死而复生能力,叶舒宪先生曾说:熊成为再生女神的一种化身,加入到死而复活的神话原型系列中。[33]这实际上是先民由熊冬眠,冬蛰春苏而引起的想象。
在《拾遗记》中则记载着:尧让鲧治水,鲧治水八九年,不见成效,尧因此很生气,逼鲧自投羽渊而死,鲧这个顽强的生命,死不甘休,他变成了一条巨大无比的玄鱼,在水上扬须振鳞,翻江倒海,发泄着他的怨恨和愤怒。
接下来所说的是死而化鸟一类。无独有偶,发泄怨恨和愤怒的还有众所周知的精卫,“又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訆,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东海。”[34]
喊冤而鸣的伯劳鸟,望帝所化的杜鹃鸟。“昔伊吉甫信后妻之谗而杀孝子伯奇,其弟伯封求而不得,作“黍离”之诗歌。俗传云,吉甫后悟,追伤伯奇,出游于田,见异鸟鸣于桑,其声噭然,吉甫心动,曰:无乃伯奇乎?鸟乃拊翼,其声尤切。吉甫曰:果吾子也。乃顾曰:伯奇劳乎?是吾子,栖吾舆;非吾子,飞勿居。言未毕,鸟寻声而栖其盖,归入门,集于井干之上,向室而号。吉甫命后妻载弩射之,遂射杀后妻以谢之。”[35]“望帝去时,子规鸣”[36]
开孔雀东南飞爱情悲剧先河的韩凭夫妇所化为鸳鸯,“宿昔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不去。”[37]
死而化鸟一类,还有那种死不悔改,继续为恶型:
还有尧的长子丹朱,率三苗军队,学叛神蚩尤,向尧进攻,失败后,自知有罪,自投南海而死,死后精灵化为鸟,叫鴸(朱)。“柜山,有鸟焉,其状如鸱而人手,其音如痹,其名曰鴸,其名自号也,见则其县多放士。”[38]
“钟山,其子曰鼓,其状人面而龙身,是与钦䴙杀葆江于昆仑之阳。帝乃戮之钟山之东曰瑶崖。钦䴙化为大鹗,其状如雕,而黑文白首,赤喙而虎爪,其音如晨鹄,见则有大兵;鼓亦化为鵕鸟,其状如鸱,赤足而直喙,黄文而白首,其音如鹄,见则其邑大旱。”[39]
也有死而为兽,不知悔改者:“西方荒中有兽焉,其状如虎而大,毛长二尺,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一丈八尺,搅乱荒中,名梼杌,一名傲狠,一名难训。《春秋》云,颛顼氏有不才子名梼杌也。”[40]
化为鸟一类,当与太阳相关,前文已论过,不累述,除此外,也同于牛,是精神不灭的写照。与太阳相对应的是死而化兔,与月相关。
化兔中最出名的是伯邑考化为兔。“纣王得知,大悦,敕令教使臣去放了姬昌,姬昌得脱囚牢之苦,上马出羑里城半舍之地,下马用手探之,物吐在地,其肉尽化为兔儿。姬昌大哭。至今有吐子冢,在荡阴四里地是也。”[41]“兔望月而孕,自吐其子”[42]“女狄暮汲石纽山下泉,水中得月精如鸡子,受而含之……生夏禹。”[43]
兔与月就如同日与乌一样,构成相对应关系,日东升西落,月盈亏有序,均周而复始,是复生形态。月与兔关系十分紧密,《楚辞·天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王逸注:夜光,月也;育,生也。言月何德于天,死而复生?月可视为复生代表,可为何月中会有兔?兔也成为复生标志?后人有很多解释,如《古今注》云:兔口有缺,是从形态上解释月与兔的关系。较合理些从形状上解释的有:月者阴之精,积而成兽,象兔蛤。[44]其实相较与太阳文化,这是一种太阴文化的写照,其复生符号不仅限于兔,还有鱼、龟、蛇等,但均以月为崇拜物,构成“兽月”一体观念,使动物复生符号具有月之生命化得象征意义。
再有就是蚕马神话,“……父行,女与邻女于皮所戏,以足 之曰:汝是畜生,而欲取人为妇耶!招此屠剥,如何自苦!言未及竟,马皮鳜然而起,卷女以行……后经数日,得于大树枝间,女及马皮,尽化为蚕。”[45]
笔者认为此篇经后世改造过的蚕马神话所对应的神话人物应是嫘祖,刘毓庆先生认为:嫘祖是蚕神,同时嫘祖的形象是一匹骡马。刘毓庆先生从《路史·后纪五》中:黄帝元妃西陵氏曰嫘祖,以其始蚕,故又祀先蚕。《广东新语·虫语》中:蚕与马同神。《墉城集仙录》卷六中说蚕神是天上的天驷所化,推断出:嫘祖当是马神与蚕神合体。[46]
对蚩尤和嫘祖形象解读,牛马也具有某种死而化身能力,笔者认为这是一种英雄崇拜的结果,蚩尤是一只好战的野牛,他性格顽强极具拼搏精神,他那不屈的精魂使枷锁变成一片血红的枫林,也正蕴含精神不死的意义。马也同样如此,它擅奔跑,嘶鸣,奔跃均有一种矫健之美,故常被升华为英雄的象征,千里马往往就是英雄的代名词,展现出的是英雄的志向与抱负,在战乱频繁的年代里,这显得极其重要,能够得到赏识,一展抱负,难道不是一种复生吗?
第三部分:死而生子——生命的再生产
《国语》、《左传》、《天问》等,都说鲧死身化为黄熊,沉于羽渊。《开 》说:鲧死,尸体三年未腐烂,剥开他的肚皮,突然变出了一条黄龙。《归藏》则说:当神人用快刀将鲧的肚皮剥开后,出来了禹。其实上文所说的黄熊、黄龙也是禹的代名词,如《天问》注引《淮南子》中:禹治鸿水,通轘辕山,化为黄熊。这个神话实际上便是鲧死生禹,也就是死而生子神话。
禹之子—启,亦可视为死而生子,但生他的不是禹,而是禹之妻,在前文中提到过的涂山女,“(禹)谓涂山氏曰:欲饷,闻鼓乃来。禹跳(挑)石误中鼓,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乃去,至嵩高山下,化为石,方生启。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启生。”[47]
再有就是伊尹生空桑的神话,“桑”通“丧”暗喻伊尹母死生子。
在死而生子神话中,我们不能忽略生子中的“裂生生子”神话。
“殷契母简狄,有 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生契”[48]殷民族的始祖契,据说他是裂开他母亲的胸膛生的,所以取名叫契,“契”就是“刻”和“开”的意思。
与此有相同含义的还有启,“石破北方而启生”,[49]“启”也是“裂”和“开”的意思。
“丈夫国在维鸟北,其为人衣冠带剑”,[50]“殷帝大戊使王孟采药于西王母,到此绝食,食木实,衣木皮,终生无妻,而生二子,从背间出,是为丈夫国。去玉门二万里。”[51]袁珂先生说:“两个儿子都从他们的形体中生出来,刚出生时大约只是影子,到影子凝成形体时,他们本人也就死去了,也有说两个儿子是从腋窝下的肋骨间生出来的。”[52]
丈夫国始祖王孟是殷帝大戊使,也与鸟相关,就笔者所收集到得资料而观,裂生生子神话常与鸟等卵生动物有关,就像是宇宙卵母题一样,如盘古出世定要开天辟地,将宇宙蛋壳撑裂开来,上古人民从自然界中模仿动物得到的直接经验被赋予到神话人物上。母体就像是宇宙卵,某位神人,伟人出世时,定当破壳而出,也就是破母体而出。裂生生子神话还有一类,母体不用作为蛋壳成为牺牲品,而是母体产下一“卵”,“卵”中有子,子裂卵而生,这在很多民族神话中均有体现,在汉民族上古神话中:后稷,名弃,《诗经·生民》中说他“先生如达”,出生时是一个像羊胞胎样的圆圆的肉球。“徐君宫人有娠而生卵……乃成小儿”。[53]此类出生怪异者,多构成弃子神话。
当然,这母体不仅限于女性,在母系氏族时期,标榜的母体自然为女性,到父亲氏族时期,母体就常变为男性,如同“产翁”习俗一样,鲧可生子,丈夫国人亦可生子。
对鲧、涂山女、伊尹之母所代表兽形态进行分析探讨他们为何具有死而生子能力。究其根本来自于他们动物属性的旺盛生育能力,“鲧、禹”的本意是鱼,《说文解字》说:鲧,鱼也。从鱼系声。《玉篇》说:鲧,大鱼也。[54]再看《尧典》神话,尧让益做虞官,夔为典乐,鲧来治水,就是因为益为燕子,知禽兽语言,知春来秋去,夔为独角兽,跳跃而行,最擅舞蹈,鲧为鱼,熟悉水性,治水最合适。
鱼有一重极为重要的象征意义,就是多子。鱼常被释为“生殖”、“萌芽”、“增殖”等。《小雅·无羊》说:众维鱼矣,实为丰年。以为梦见鱼是丰收的兆头,这也是认为鱼与繁殖相关。
涂山氏为九尾白狐,文献记载: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时之暮,失其制度。乃辞云:“吾娶也,必有应矣。”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证也。涂山之歌曰:‘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我家嘉夷,来宾来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明矣哉!”[55]九尾之九,九为数字之极限,《素问·三部九族论》:天地之至数,始于一,终于九焉。雌狐阴户临近尾根,所以兽类交配叫做交尾。因而这里显然存在着这样一种含义,尾多则阴户多,阴户多则多产子,结果是子孙昌茂,氏族兴旺,[56]《白虎通》有云:必九尾者何?九妃得其所,子孙繁息也。于尾者何?明后当盛也。九尾狐很明显也是多子象征。
伊尹生空桑,母化为桑,自古桑蚕一体,伊尹生空桑中暗含着蚕的寓意。在蚕马神话中,“邻妇取而养之,其收数倍”[57]“蚕丛氏教人养蚕,作金蚕数千头,每岁之首,出金头蚕,以给民一蚕,民所养之蚕必繁孳。”[58]由此看蚕也是多子象征。
第四部分:死而为神——生命的升华
此部分,最有名的是沅、湘之神——娥皇、女英。《楚辞·九歌》有《湘君》及《湘夫人》二篇,王逸认为“湘君”是湘水之神,而“湘夫人”为尧之二女舜之二妃。刘向《列女传》说舜陟方,死于苍梧,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
为水神的还有伏羲的女儿—— 妃,“因在洛水渡河淹死就做了洛水的女神。”[59]
“炎帝于火死而为灶(高诱注:炎帝神农以火德王天下,死托祀于灶)”[60],《轩辕本纪》说:帝周游行时,元妃嫘祖死于道,帝祭之以为祖神。催子真《四民月令》说:祖,道神也。黄帝之子曰累祖,好远游,死于道,故祀以为道神,以求道路之福。[61]
“羿除天下害,死而为宗布”[62]“蚕丛氏初为蜀侯,后称蜀王,尝服青衣,巡行郊野,教民蚕事……祠庙遍于西土,罔不灵验。俗概呼之曰青衣神,青神县亦以此得名云。”[63]
如果鬼也可粗略算为神体系中的一类话,那么死而为鬼者有:
“昔颛顼氏有三子,死而为疫鬼:一居江水,为疟鬼;一居若水,为魍魉;一居人宫室,善惊人小儿,为小儿鬼。”[64]
“高阳氏子瘦约,好衣弊食糜,正月晦日巷死。世作糜,弃破衣,是日祀于巷,曰送穷鬼。”[65]
对于此部分的收集资料与写作,笔者很难找到真正属于上古神话中死而为神的资料。死而为神的大兴,起自佛、道兴起后提出的善恶因果循环论,多属于传说、故事一类,而神话则是“叙述诸神的活动以及他们彼此的斗争故事”[66]既然神话主角为神,死后再为神,就有些费思量了,所以纯正的上古神话中“死而为神者”很少,所仅存资料中,也只有是神之亲属(非神或神性弱)才可能死而为神。
以上资料均有偏颇神话范围,加入道家色彩之嫌,如炎帝为神话人物,可“死而为灶”变成“灶神”。蚕丛为蜀地蚕神象征,因着青衣变为“青衣神”,还有此引出青神县得名由来,明显是由神话变为传说。嫘祖是神话人物,在流传中发生变动,有嫘祖或累祖,为黄帝元妃或黄帝之子均无大碍,但由象征蚕神的形象变成道神,就太偏颇于神话范围了。
姑且先不论上述材料是神话或传说,我们可以发现,可化为神的主角,仍脱不了以下几种兽形态:尧与鸟相关,舜为双睛凤,炎帝神农为牛,伏羲为蛇,嫘祖和蚕丛为蚕或马。除去因死者身份系出名门,如娥皇、女英为尧女, 妃为伏羲女,嫘祖为黄帝元妃(或子)、蚕丛为人间帝王等因素,他们本身所具有的种种神性潜能外,我们可以发现,死而为神者,仍然与鸟、牛、蛇、等兽形态动物有很大关系,这从另外一个方面也应证了本文想要表达的主题,上古神话中的复生神话可以以某些动物为标志。
总结
复生符号以动物为标志者可分如下类:
一、初民认为的本身动物属性所带来的强大复生能力:
1、冬眠,冬蛰春苏:熊 蛇 龟
2、蜕皮:蛇 蚕
3、多子:蚕 蛇 鱼
二、初民在实际生产中认为的动物精神带来的复生能力:
1、奉献精神:开荒牛(盘古)农耕牛(神农)蚕(嫘祖)蛇(女娲、伏羲等)
2、拼搏精神:战神牛(蚩尤)千里马(各英雄象征)巨人族中操蛇之神(夸父)
3、不屈精神:精卫鸟(精卫)伯劳鸟(伯奇)鸳鸯(韩凭夫妇)玄鱼(鲧)
4、继续为恶:鴸鸟(丹朱)大鹗(钦䴙)鵕鸟(鼓)梼杌兽(颛顼之子—梼杌)
龟(颛顼之子—虐鬼、魍魉、小儿鬼、穷鬼)
三、初民认为动物与自然天体所对应带来的复生能力:
1、太阳:鸟(凤凰、舜)——日鸟合体的太阳文化
2、月亮:鱼 兔(伯邑考)龟 蛇——兽月合体的太阴文化
3、星:龟(颛顼)鸟(朱雀)兽(白虎)
初民心中认为神话中神的复生符号,各截取其中一部分便成为龙——中华民族精神之象征。
参考书目:
1、《山海经》 郭璞注
2、《神话研究》矛盾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
3、《楚辞》屈原等著 王逸注
4、《列子》旧题周列御寇著 晋张湛注
5、《淮南子》汉刘安著 高诱注
6、《搜神记》晋干宝著
7、《述异记》旧传梁任昉著
8、《神话故事新编》袁珂编著 中国青年出版社
9、《图腾神话与中国传统人生》刘毓庆 人民出版社
10、《中国狐文化》李剑国 人民文学出版社
11、《神话意象》叶舒宪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12、《古神话选释》袁珂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13、《神话选译百题》 袁珂 上海古籍出版社 第3页 第124页
14、《苗族古歌》潘定智 等编 贵州人民出版社 第154—第158页 第9页
[①] 《闻一多全集》三联书店1982年版 第一卷第153页
[②] 《图腾神话与中国传统人生》刘毓庆 人民出版社 第220-221页
[③] 《古神话选释》袁珂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第187页
[④] 《神话故事新编》袁珂编著 中国青年出版社 第277页
[⑤] 《太平御览》卷七八引《帝王世纪》
[⑥] 同上
[⑦] 《淮南子·修务训》
[⑧] 《神话故事新编》袁珂编著 中国青年出版社 第198页
[⑨] 《山海经·海内西经》
[⑩] 《神话故事新编》袁珂编著 中国青年出版社 第65页
[11] 同上 第194页
[12] 同上 第198页
[13] 《神话选译百题》 袁珂 上海古籍出版社 第3页 第124页
[14] 《苗族古歌》潘定智 等编 贵州人民出版社 第154—第158页 第9页
[15] 同上
[16] 同上
[17] 《梦溪笔谈》
[18] 《山海经·大荒南经》
[19] 《轩辕本记》王瓘
[20] 《图腾神话与中国传统人生》刘毓庆 人民出版社 第38页
[21] 《说文解字·女部》
[22] 《山海经·大荒西经》
[23] 《淮南子·说林训》
[24] 《图腾神话与中国传统人生》刘毓庆著 人民出版社出版 第110、114、119、124页
[25] 《山海经·大荒北经》
[26] 《列子·汤问》愚公移山
[27] 《山海经·海内西经》
[28] 《山海经·海外北经》
[29] 《山海经·大荒西经》
[30] 《山海经·海外北经》
[31] 《天问》注引《淮南子》
[32] 《吕氏春秋·本味篇》
[33] 《神话意象》叶舒宪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第30页
[34] 《山海经·北山经》
[35] 《太平御览》卷九二三引曹植《贪禽恶鸟论》
[36] 《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辑《蜀王本纪》
[37] 《搜神记》卷十一
[38] 《山海经·南次西经》
[39] 《山海经·西次三经》
[40] 《神异经·西荒经》
[41] 《武王伐纣平话》
[42] 《博物志》
[43] 《遁甲开山图荣氏解》
[44] 《全后汉文》卷五五张衡《灵宪》
[45] 《太古蚕马记》张俨 三国时吴人 晋 干宝《搜神记》亦载
[46] 《图腾神话与中国传统人生》刘毓庆著 人民出版社出版 第266页
[47] 《天问》注引《淮南子》
[48] 《史记·殷本纪》汉 司马迁撰
[49] 《汉书·武帝纪》 颜师古注引《淮南子》
[50] 《山海经·海外西经》
[51] 《汉唐地理书抄》辑《括地志》
[52] 《神话故事新编》袁珂编著 中国青年出版社 第205页
[53] 《史记·秦本纪正义》引《博物志》
[54] 《图腾神话与中国传统人生》 刘毓庆著 人民出版社 第173页
[55] 东汉赵晔《吴越春秋》卷六《越王无余外传》
[56] 《中国狐文化》李剑国 人民文学出版社 第27页
[57] 《搜神记》卷十四
[58] 《续事始》引《仙传拾遗》冯鉴
[59] 《神话故事新编》袁珂编著 中国青年出版社 第44页
[60] 《淮南子·泛论训》
[61] 《图腾神话与中国传统人生》刘毓庆 人民出版社 第267页
[62] 《淮南子· 论篇》
[63] 《三教搜神大全》第七
[64] 《搜神记》卷十六
[65] 《天中记》卷四引《岁时记》
[66] 《神话故事新编》袁珂编著 中国青年出版社 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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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echohope 于 2009-5-19 00:2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