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殉情之都”的故事(作者:杨福泉)

殉情之都”的故事(作者:杨福泉)

原文出处: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a46412010006dm.html


开美久命金!
   你痛苦的眼睛,
   来这里来看一看草场上的鲜花!
   你疲倦的双脚,
   来这里踩一踩如茵的青草!
   你痛苦的双手,
   来这里挤牦牛的奶汁!
    你来吧,到这云彩缭绕的雪峰中来!
    来这里吃树上的野蜂蜜,
    来这里饮高山的清泉水,
    来这里把美丽的野花插满你的头。
    用红虎当你的座骑,
    用白鹿耕耘山中的地。
    来吧,你来这里挤宽耳朵母鹿的奶,
    你来这里织飘飘的白风和白云。
    ──东巴经殉情悲剧长诗《鲁般鲁饶》中爱神对第一个殉情女的呼唤

一、山中少年的迷惘
  
  讲究勤劳是丽江古城纳西人的一个重要传统,哪家的小孩懒惰,便要被街坊邻居看不起。我小时,古城人家做饭都烧柴火,因此,我从十岁起就跟着曾经是“书香门第”之后,但因幼年时父母早逝而落魄的祖父和来自农村、极能吃苦的母亲上山砍柴。年纪稍长,便与邻居的几个小伙伴结成一个砍柴的小集体,于是,丽江坝子周围的很多山就成了我童年时艰辛但又快乐的工场和游乐园。
  
   埋葬青春与爱情的游舞丹
  
  然而也是在这静谧而到处有彩鸟飞翔,清泉作歌的山林里,我幼小的心灵开始受到殉情这一当时觉得奇怪而神秘的人间怪事的震荡。身着白色或黑色披毡,不时弹着幽幽口弦调的牧羊人经常指着某片密林中的草甸或某个悬崖,告诉我这儿曾经有多少对年轻的情侣自杀过,其中的哪几个能弹多少美妙的殉情调。那经常会吓唬我们这些找柴火的小孩的村寨管山员恶作剧地告诉我们,那些殉情的情侣会身着美丽的衣服,吹着笛子,弹着口弦来勾你的魂,他们来之前,山谷里首先会响起一片歌和风的回声。
  
  记得当时在寂静的山中,心里常常揣着害怕,同时一颗少年的心又胡思乱想、百思不得其解那些为情而死的美丽女子,干吗要穿得漂漂亮亮,唱着歌,弹着口弦而自杀,
    
  在被称为“游舞使堆”(殉情之乡)的达饶山寨周围的山上,那种在纳西语称为“游丹”或“游舞丹”(殉情之地)的地方更多,当地与我家结为“扣巴”(伙伴家庭)(1)的那家老人对我讲了一个当地九对青年情侣穿戴一新,在村头高山上用树枝搭起漂亮的“游吉”(殉情之房),插上各种各样的山花,在那里唱歌跳舞数天后自杀殉情,后又变成驾着云和风漫游的殉情鬼的故事,使我惊讶不已。
  年纪稍长,殉情的故事和歌谣听得更多,还知道了在那座玉龙大雪山上有一个以红虎当座骑,白鹿当耕牛,野鸡当晨鸡,獐子做家狗,日月做明灯,彩霞织衣裳,生命永远年青的殉情者的美丽乐园。殉情这神秘的人间悲剧和那些人们既忌讳而又倾心喜爱的殉情文学作品深深摇撼着我一颗漂泊动荡的少年之心。每天,眼前这一座卓立天外、雪光闪烁的高山常常使我遐想那个飘渺云雾中的神秘幻境。
    
  长大后,知道了雪山乌托邦乐园的飘渺无稽,但这美丽的山中乐园神话和殉情故事仍对我的心灵有着浓郁的吸引力。读大学时,便约了几个青春气盛的朋友,怀着一腔好奇神秘的心情攀登雪山,想一窥这吸引了无数青春生命向往的灵域真面目,但见满眼奇峰深谷,森森古树,萧萧清风,莹莹白雪,寂寂山花,寒涧流泉,翠鸟绿禽,与风同歌。置身其中,宛如隔世。数年后,一起登山的一位大学挚友竟殉情而去,他是个既迷文学又懂中医的有才华之人,质朴而纯情,我俩既是邻居,又是工厂里多年的同事,常常在古城的寒夜醉心于作歌填词,弹琴长歌。多年的密友一旦撒手离去,使我深感人生的无常和悲怆。多少清风明月和凄风苦雨之夜,我祈愿玉龙雪山上真的有那么一个美丽的灵境圣域,愿挚友孤独而苦命的青春之魂能在那里得到真挚爱情的慰籍。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红尘滚滚的闹市,但我的心和灵魂却长久地栖息于曾经埋葬过无数青春生命和悲怆爱情故事的“故国”深山老林,古泉清溪中,故乡的风和云在不断地呼唤我:回去寻一寻那些凋零破碎的青春残梦,回去翻一翻纳西人历史上那一页页浸透了斑斑泪渍血痕的情殇史,回去收集一些“殉情之都”那些苦魂情种的故事,讲述给当今在太阳和月亮的溶溶辉光中自由无羁,似乎爱得死去活来但似乎又已经“爱”得厌倦和麻木了的人们,或就仅仅讲述给蓝天上的云和风:在滇西北雪域中的纳西古国,曾经有过那么多为一个“情”字而一起唱着“游悲”(殉情之歌)雍容自尽的“痴愚”山民,为一个情字而笑对死神的村夫农妇。于是,我一次次走回云水苍茫的故土深山。
  
  十多年岁月风雨中,我浪迹萍踪于山野林莽,高原河谷中的村村寨寨,寻觅殉情者之魂,探访殉情者的故事。我所到的绝大多数村寨里都有过或多或少的殉情事例,特别严重的是在丽江坝区和离坝区近的农村中。

不能相守毋宁死
  
  在20世纪50年代之前的漫长岁月中,殉情大悲剧几乎殃及今丽江县的绝大部分地区和四川、云南其它个别地区的纳西族。纯朴真诚的故乡人感叹唏嘘地向我讲述有关殉情的轶闻旧事,吟咏那凄苦哀情的殉情调,领我去看殉情地、殉情树;殉情未死的幸存者向我讲述他们那逝去的难忘往事和亲人。夜卧山村,在满地的星光月色和呼啸的山风中,我仿佛看到那些早夭的青春生命的灵魂在憧憧往来,听到他(她)们幽远的叹惜和婉曼悲凉的歌声。
  
  纳西族殉情的原因比较复杂,最主要的原因是:1723年清朝在丽江实行“改土归流”,在施行了不少有益于当地经济和教育发展的措施的同时,也极端地实施“以夏变夷”的大民族文化沙文主义,蔑视少数民族的传统文化。在传统习俗与中原汉族截然不同的纳西族中极力推行“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等封建礼教,强化包办婚姻制度,形成“恋爱自由,婚姻不自由”等畸变的习俗。成千上万纳西族的年轻情侣沿袭了本族历史上刚直勇厉,崇勇尚武,,重情义,“不畏死”的民风,“宁为玉碎,不作瓦全”,以自己年青的生命去殉爱情的理想,对封建包办婚姻制度以死相抗。
  
  迄至20世纪40年代末,无以数计的纳西情侣殉情而死。笔者从长年调查中所涉及的很多殉情事例中,对纳西人重情轻生的民族个性领会很深,那些从殉情成风的年代走过来的人,这种个性更为突出。在涉及到情感生活、名誉、道义等方面,很多纳西人明显地反映出不委屈求全甚至不惜一死的倾向,在众多以殉情和自杀来反抗包办婚姻的青年男女心目中,没有那种“好死不如恶活”的观念,一旦自己的爱情、理想和愿望、自由被社会严重束缚,便愤然自戕。很多殉情事例都突出地反映了纳西族青年情感至上,爱情至上的“非理性”倾向。
    
  关于纳西族人对爱情所抱持的态度,前人有几段充满感性色彩的记载:
    
  光绪《续云南通志》一书,书中曰:“滚岩之俗多出丽江府属的夷民,原因:未婚男女,野合有素,情隆胶漆,伉俪无缘,分袂难已,即私盟合葬,各新冠服,登悬崖之巅,尽日唱酬,饱餐酒已,则雍容就死,携手结襟,同滚岩下,至粉骨碎身,肝脑涂地,固所愿也。”
    
  段绶滋于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纂修的《中甸县志》卷下中记曰:“摩些族男女最重恋爱,每因婚姻不称己意,辄于婚嫁之前,男女相偕入山,猥依自经(即自缢),或吞金仰药而自杀之,初必相对唱曲以自诉其苦痛。”该志书中还记载了作者翻译的“殉情曲”。
    
   1932年7月,国民政府赴藏女密使刘曼卿女士到“茶马古道”重镇丽江,与十三世达赖喇嘛派来的两个代表在丽江会晤。刘曼卿在丽江期间,对所见所闻的殉情习俗作了如下叙述:“是地男女社交极为公开,犹以青年男女歌颂恋爱为神圣,大有‘不自由,毋宁死’之慨。每当景色清和、夕阳西落,三三两两联袂乎龙潭之上,烟鬟雾鬓与水光山影相掩映,载歌载舞,乐不可支。此种风气乃其民族所固有,非受近代潮流之影响也。然有一奇特风俗,即凡为父母者,无不严守旧礼教,婚姻绝对不容许子女自由。热恋者,倘不能得父母之许可,又不能轻弃其爱心,往往相约于深山茂林之中盛装艳服,携榼带酒,作竟日欢,欢罢双双服毒,互相拥抱以离人世。故丽江之后山林中,常常发现为爱牺牲之青年尸体。即其父母发现,则引为家庭之羞,草草成殓,不欲外扬。然父母之青年时代,则固未尝非一情死之崇拜者。当其青年时代,则亲躬而力行之,及为父母,则深恶而痛绝之,谓非咄咄怪事欤?”
  
  冰清玉洁的玉龙山作为纳西人心灵和精神的寄托,与当时那充满痛苦和非人性残酷因素的社会形成强烈的对比,给苦难的情侣们带去心灵的慰籍,它被纳西殉情者们视为青春生命和爱情的归宿,殉情者认为,在这座雪山上有一个美丽绝伦的灵域净土“雾路游翠郭”(一般译为“玉龙第三国”),那儿有一对爱神情侣,女的叫游祖阿主,男的叫构土西公,他们骑着红虎和白鹿,弹着口弦和竹笛,率领着无数的飞禽走兽,在云和风中不停地呼唤着人世上悲苦难脱的有情人。相传痴心相爱的情人在那里将永世不分离,生命在那里将永远年青;那里没有蚊子苍蝇,没有如人世间那样的恶语毒话;那里晨雾流云作纱帐,绿草鲜花为地毯,日月星辰为明灯,五彩雉鸡当晨鸡,红虎当坐骑,白鹿当耕牛,獐子野驴当家狗……

(1)当时一些丽江山区农村的村民家庭和经常来此地找柴火的古城居民家庭结成一种“朋友家庭”的关系,称为“扣巴”,村子里的“扣巴”经常给城里的“扣巴”一些柴火和山里野生的蕨菜等食品,他们到城里来时就在自己的“扣巴”家里落脚。

[ 本帖最后由 大高 于 2010-5-3 22:35 编辑 ]
附件: 您所在的用户组无法下载或查看附件

TOP

二、“美女之乡”纪事
  
  
  塔城不仅是远近闻名的“东巴之乡”,于公元8世纪南诏和吐蕃“铁桥之役”的战乱中劫后余生的塔城,在纳西人的心目中,又以出美女而著名,纳西民谣曰:“塔展咪根主”,意思是“女子之星落在塔城”。开出融藏族纳西族舞蹈于一体的“里儿巴舞”等艺术奇苞,在当地不少村子里,语言、民俗上有很多纳西、藏族文化互相融合的现象。而在边远的巴甸、署明等村寨,直至20世纪90年代都还保留着很多古朴的纳西传统习俗。
  
  为爱远走他乡的女歌手
  
    我于1989年初春第一次去塔城乡进行田野调查,在巨甸乡搭车到达塔城乡政府所在地,然后徒步去高寒山区巴甸、署明两个村子,沿途在罗巴等几个村寨作了一些调查,走访了几个东巴和村民家庭,看到这里面容姣美的女子确实比较多。在调查中发现有些村寨村民的来历比较复杂,不少人兼有纳藏或纳汉等族混合的血统,也许这历史上风云之地多民族的融合是此地产靓女的原因之一吧。
  
    闻名于纳西王国的美女之乡,却由于清朝1723年在丽江“改土归流”后一系列极端压制妇女的政治制度、典章礼制的输入,使美丽的深山女子们饱受封建礼教的摧残,失去她们往日与山野同乐的自由,失去她们往日在这个原本重母系、尊女性的古国里的地位,在岁月的风霜雨雪中写下了一页页生命的伤心史。
  
    路上,听当地人讲,塔城陇巴区域有个山,过去远近要殉情的情侣们都喜欢到这个风景优美的山上殉情,被当地人称为“游舞居”,意为“殉情山”。我因还要赶到预定的调查点巴甸村,因此没有能直接去看一看这座山。
  
    我在巴甸和署明两个村子进行了20多天的田野调查。发现在20世纪50年代之前的漫长岁月中,殉情悲剧也波及到这个边远的山区。关于这方面的调查,我接触得比较多的是当地著名的女歌手阿孜咪。
  
    阿孜咪当时已经70多岁,但年轻时的韶华风光在那张布满岁月风尘的脸上尚依稀可辨。她能言善讲,说话和唱歌时,声音苍劲中透着柔润和清亮,时时显露出名歌手骨子里的那种带有一种山野味的丰采气质。在她家的“吉美”(母房、祖房,是纳西传统民居的中心房)神龛下的火塘边,她给我唱了“木天王的十二宫殿”、“喂喂调”(团圆曲)等很多传统歌谣。与她相处熟后,她也向我讲述了自己的一些故事。
  
  阿孜咪的父亲是个远近闻名的大东巴,向他拜师学艺和求神问卦者很多。民国时期他还任过丽江县巨甸乡的乡长,是近现代纳西人中少有的政坛神坛双栖人物,当时巨甸下辖塔城等乡,是个大乡。因此阿孜咪的父亲是个在神界(东巴教)政界都大名鼎鼎的人物。她做为一个神巫和官员的“公主”,又是貌美的歌手,远近闻名。但也难逃包办婚的厄运,父母在她很小时就将她许给了人。她不甘乖乖就范,便出走他乡,浪迹萍踪,到处对歌赛歌。她说她几次想殉情,但后来因想到父亲是地方名流,自己殉情,必然使他脸面无光,照她说的话是“无异于把父亲的头脸挂在我的裙尾了”。因此流浪3年后,她回村来屈就了家里给她定的亲事。

包办婚姻下的牺牲者
  
  阿孜咪的故事说明了一个问题:即纳西族过去殉情的不仅是像有些论者所说的仅仅是贫家子女,我在拉市等地也调查到不少纳西贵族木氏富户子女因反抗包办婚和未婚怀孕而殉情的事例。东巴经中有不少“司沛”(首领、头人)的子女殉情的记载。如“肯使司沛若”(意为“司沛那牵狗打猎的儿子”)、“般曹司沛咪”(意为“司沛那挤奶的女儿”)等头人子女殉情的记载。
  
  这些记载显然反映了一个历史的变迁,在古老的东巴经《创世记》和《黑白战争》中说,纳西族第一个女性祖先,天神之女衬红褒白咪在与纳西族始祖崇仁利恩成婚后,还曾与余若劳使同居生子;纳西族著名的女祖先之一,杀猛鬼英雄俄英都奴咪曾在三个地方与三个男子同居,生下父亲不同的三个孩子。黑白两部落的公主都尊父母之命施美人计,在湖边和悬崖下裸身沐浴,口唱情歌,诱惑对方王子与之狎戏做爱,最后将其擒获。从中可以看出当时不可能有要求妇女守贞操,讲节烈,从一而终的观念。
  
  在元代一些有关丽江纳西族民俗的记载中,都可以看出婚姻爱情上的自由之风。如元代李京所撰《云南志略》中说,纳西“善骑射,最勇厉”。“善战喜猎,挟短刀,以砗磲为饰。少不如意,鸣钲鼓相仇杀,两家妇人中间和解之,乃罢。妇人披毡,皂衣,跣足,风鬟高髻。女子剪发齐眉,以毛绳为裙,裸露不以为耻。淫乱无禁忌,既嫁,易之。”所谓“淫乱无禁忌”是当时封建统治者和儒生以其封建礼教及封建婚恋观来看待纳西族的风俗所得出的结论,但由此也可以看出,当时纳西族妇女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是较高的,婚姻性爱上也保留着较为自由的古俗。这与清代“改土归流”后妇女地位急剧下降,婚姻上完全失去自由的情况截然不同。
  
  从明代随木氏土司征战而从丽江迁往四川木里饿亚居住的纳西族至今所保留的“安达”婚俗等性爱自由之风看,可以推断至少在明代之前,不会普遍存在包括酋长和首领之子女在内的纳西情侣为包办婚姻而殉情的事。
  
  阿孜咪说,她小时当地殉情之风很盛,仅她所见所闻的殉情情侣有一百多人,有一次在村子后山一次就有六对情侣一起自缢殉情。有一次有四男四女一起在村头山上“游舞丹”(殉情之地)自缢而死,成双成对殉情的就更多。殉情大多是起因于包办婚姻。因此,有不少人是婚后又约上以前的情人殉情。她还对我讲述了当地情侣谈恋爱和相约殉情时喜欢用的口弦和“阳线”这两种民间乐器;情侣殉情之地“游丹”(“殉情之地”)等这个小山村中浪漫而凄美的故事。
  
   封建礼教下悲苦的女性命运
    
  在我第一次离开村子的前夜,她一边在忽明忽暗的火塘火光中抽羊毛线,一边对我讲述了流传在民间的纳西经典殉情悲剧长诗《鲁般鲁饶》的故事。其中有些情节是很多东巴经文本中没有的,如说到纳西第一个殉情女开美久咪金殉情后,骑着一匹马,在云和风中飘飘而去,忽然左边刮白风,右边刮来黑风,狂风吹断了马缰绳,把开美久咪金吹得到处漂泊无依,后来为爱神游祖阿主救到“十二欢乐坡”。她在那里每天唱着歌,用太阳和月亮的光和白风白云织着天边的彩霞,当地人称之为“给子佩”,意为星宿之花。
  
  阿孜咪在曼然讲着纳西古典和山村里一代代情侣殉情的故事,屋外山风呼啸,寒月清辉从木瓦房顶留着采光和让火塘的烟外泄的空隙中投射进来,照着老歌手仿佛经风霜雨雪雕刻过的脸,也照着神龛上的生命神──这寄托了纳西人生命的种种热烈愿望的神灵。深深的怅惘和感慨的心绪伴随着我的山村之夜。
  
  我有一次曾问阿孜咪老人,据她所知,过去纳西妇女在婚姻上是否也是受这么大的压制和摧残,她长叹数声,从里屋拿出一件她出嫁时穿的纳西妇女羊皮披肩,这是一件如今已经很难得一见的老式羊皮披肩,肩头部位左右两边各缀着一个用五彩丝线精心绣制的大圆盘,纳西语叫“巴美”,左边那个象征“尼美”(太阳),右边那个象征“亨美”(月亮)。羊皮背后缀着七个或五个小的圆盘,纳西语称为“巴若”,象征北斗七星。圆盘下系着缕缕麂皮线,象征闪耀的星光。
  
  老人说,你看,我们纳西女子是肩头上挑着太阳月亮,背上背着星星。第一个纳西女人衬红褒白咪是天神地神的女儿,太阳和月亮护卫着她,她用月光星光织衣服。纳西女人曾在太阳月亮和星星的光明福佑下有像天一样大,像地一样宽的福泽和自由。。衬红褒白咪的父亲原来把她许给了舅父的儿子,她不听,自己选择了来自人间的好男子崇仁利恩,繁衍出了纳西人、藏人和白族人。我的祖母多次对我讲过,古时,纳西女子像山上的鹿,天上的鹤和湖里的雁一般自由,可以自己作主找中意的男子,可以拒绝去父母作主给你说的婆家。女人的苦命是后来被“官府”压制而造成的。
  
  巴甸村的另一个老太太和瓦咪(当时60多岁)也对我讲述了一些殉情的事,她说,我们女人以前命苦啊,还在用屎尿布时(指在襁褓中)就已经被父母作主许给人了,有的是还在肚子里就被父亲作主与别家订了亲。我的一个姑妈因为不想嫁给家里包办的那个人,与婚前的情人殉情而死。

TOP

必须共同死去的殉情规矩
  
    瓦咪还告诉我,殉情的规矩是两个人必须一块死去,其中一个不死便要引来祸事。有个玉龙雪山脚下某村的姑娘随家搬来这里居住,后来她因不满包办婚而与附近一个小伙子吃草乌殉情,她死了,而男的未死,女子家的亲属便来“必吐”(打冤家),这男子后来逃到别处去了。
  
  我在黄山、金山等地调查时也了解到不少类似殉情者一方死而另一方不死所引起的“打冤家”纠纷,甚至未死者的亲属都认为他(她)应与殉情伴侣一起死去。我对这个事情经调研所得出的结论是:这主要与两个因素有关,一是纳西族传统的“血亲复仇”风俗。
  东巴经中的战争诗史《黑白之战》就是反映血亲复仇的著名作品。黑部落的王子被白部落的人杀死。黑部落的美丽公主以美人计诱捉白部落王子,她在湖边口唱情歌,裸身沐浴,诱惑白部落王子,将其擒获。最后,黑部落首领不顾女儿在诱惑过程中已经爱上了白部落王子,并已与之生养了小孩,将白部落王子杀死以报子仇。后来,白部落又大动干戈,为王子复仇,杀了黑部落首领全家。已与白部落王子生了两个儿子的黑部落公主也难逃这血亲复仇的厄运。
  
  另外一点是,按照纳西族的传统思想,天上地下万事万物都是雌雄二元对应,阴阳配对。所有的人神鬼怪,鸟兽虫鱼,天地日月星辰都各有情侣,成双成对。这一观念也反映在对殉情者的看法上。据老人解释,为什么希望殉情者双双死去,也是希望他们在死后也有伴侣,不致孤苦伶仃。
  
  纳西人把那种情侣双双去殉情的事叫做“丽丽花华”,意思是“欢乐地相约相携去殉情”,而独自殉情或自杀的则称为“墨丽丽花华”,意为无人相伴,无快乐地死。所以,当一些老人知道自己的子女去殉情后,会说,只希望他们能够成双成对地死去。殉情者死后不能埋入祖坟,就地烧化葬之。但双方父母一般都把二人的骨灰埋在一起。这也反映了上述这种希望他们死后在另一世界也成为相依为命的伴侣的愿望。


不能埋在祖坟的“游巴”
    
  塔城山区过去对终身未嫁娶的人称为“游巴”。在署明,虽然家庭是十分善待家中的“游巴”的,但“游巴”死后却不能埋入祖坟内。据当地老东巴和顺解释,其原因是:世上不管是长翅膀的(指飞禽)还是生斑纹的(指走兽),任何动物都是有“紫”与“补”的,“紫”与“补”指异性伴侣。“游巴”没有“紫”与“补”,因此不能埋在祖坟上,而要另外选择一地葬之,但家人平时上坟时仍然祭供他们。这也典型地反映了纳西人认为人生应该有配偶的传统观念。和顺的一个姐姐即是“游巴”,她自小就被许给人,但她的未婚夫却与人殉情了。她从此发誓不嫁人。死后她被埋在“游巴奴古”(埋葬“游巴”之地)。和顺一个堂弟的姐姐也是“游巴”,因为她不想嫁给父母为她说定的那个男人,因此独身苦度日月。
   
   我与和顺老人一起去看村里的祭天场和过去的火葬地,也去看了“游巴奴古”他姐姐的坟。时值残冬,寒风凛冽,凋零的树叶在这位无名的山乡女子的坟前瑟瑟飞舞。过去,我在民歌和民间故事里听到的都是关于这个“美女之乡”迷人醉人的故事,而实际上却有那么多女子的悲情故事埋葬在这个美丽的山野,我心中感到十分沉重。

TOP

三、探访“风流鬼”的家乡
  
  丽江是个山高水长的雪乡秘境,因为神秘,鬼怪神灵也特别多,东巴教就是个“万神殿”,有名有姓的神灵、鬼怪、精灵就有二千多个。而其中有一类奇特的“风流鬼”,奇怪的是她们全是女性。
  
  居住在岩石上的精灵
  
  在东巴教和民间的传说中,这类鬼称为“哈此”,意为“风鬼”或“风流鬼”、“风骚鬼”。这种鬼共有七个,全是女性,民间又称她们为“哈咪”,即“风之女”。她们的名字是:第一个叫达勒阿莎咪,“达勒”是地名,指现在属中甸县境,位于金沙江边的达勒村,她骑着一头骡;第二个叫固堆属科命,“固堆”是地名,指现在丽江县的巨甸,她骑一只虎;第三个叫衣古阿喜咪,“阿喜”是地名,指丽江龙蟠,她骑一头黑色羚羊;第四个叫阿昌伯堆咪,“阿昌伯堆”是地名,指玉龙雪山与哈巴雪山之间的金沙江虎跳峡中的一个村子,她骑一匹野骡;第五个叫达坞姿堆咪,“达坞”和“姿堆”都是地名,指丽江东南边的两个村子,她骑一匹母驴;第六个叫尼拿恩姿咪,“尼拿”与“恩姿 ”都是地名,“尼拿”指现在的云南维西县,“恩姿”是村名。她骑一头鹿;第七个叫记罗记衣咪,“记罗”指现在的大理一带。她骑一匹驴。
  
  在来自不同地区的东巴经书和民间传说中,这七个风鬼的名字有一些差异,一般都在人名前冠以地名,或者在地名后加上“咪”(女子)一词。
  
  从1989年至1999年这十年间,我先后走访了石鼓“三仙姑”、巨甸、达勒、虎跳峡巴堆、余化滩、达瓦这几个相传是这些“风流鬼”的家乡,调查得比较细的是虎跳峡和达坞这两个地方。从1993年到1998年,我5次赴有“东方第一峡”之称的虎跳峡“余化滩”(纳西语意为“羊群集聚的低凹之地,即现在的核桃园村)和伯堆(即现称的本地弯)村调查;1998年去位于丽江坝东面震青山脚下的达瓦村调查。
  
  在进入“虎跳峡”这个人们谈虎色变的“魔峡”之前,我多次站在相传是“风流鬼”之一“阿昌伯堆咪”女子所守望着的峡谷入口处,望着这个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连绵万仞绝壁穿空肃立,大江如咆哮狂舞之怒龙挟雷携电地奔涌的雪山大峡,想起纳西人特别是纳西女人的数百年情殇史,心情亦如江涛峡风般难以平静。

   在“三仙姑”、虎跳峡等地,当地人指给我那些认为是由这些风流鬼刮到岩上所变而形成的人形印迹,都解释为是一个风流女骑着马或驴的形象。她们都变成了居住于岩上的精灵。

风鬼首领阿莎咪的故事
    
  与纳西人同属一个语系的云南彝族撒尼人传说中的“阿诗玛”的多种文本都说阿诗玛后来被狂风刮到岩上,变成岩石上的女人或崖神;有的文本中说她被卷贴到悬崖上后,还会给人带来祸害,如她叫喊的回声会使人耳聋、耳鸣。4很多情节与纳西族阿莎咪的故事相映成趣,我有时想,阿莎咪与阿诗玛这两个姓名相近,最后又都化身为石人的不幸女子之间有着什么一种神秘的关系呢?
  
  根据东巴教和民间的说法,阿莎咪是这七个风鬼的首领。达坞村的老歌手和耀淑也对我提到这一点。
  
  这七个女性风鬼都是籍贯明确,而且籍贯名都与近现代的纳西语地名相同,说明这些风鬼的产生是比较晚的,晚于“雾路游翠郭”(玉龙第三国)殉情鬼女首领游祖阿主和男首领构土西公以及其他很多在东巴经中提到的殉情鬼。那些有关殉情鬼王的描述带有浓郁的神话色彩和东巴教的宗教意味,其名字也无具体的地名标志。这些“风鬼”都明显是某地某个或某些殉情的青年女子的化身。
    
  这些女子为什么被称为风鬼,她们又为什么与殉情有密切的关系呢?从记载于东巴经的作品和民间流传的诗歌和故事中看,其缘由主要与七个风鬼的首领阿莎咪有关。
  
  在《超度达勒阿莎咪经》和一些民间故事中说,阿莎咪爱上一个牧羊青年,但她的父母却把她许配给一个她不相识的远地村子的人家。在出嫁那天,她骑骡走到金沙江边红岩地时,突然想到梳子忘在家里,便回首一望。忽然,左边刮白风,右边刮黑风,黑风白风把阿莎咪及她所骑的骡子吹到对面金沙江边的红石崖壁上。从此,阿莎咪就成为风鬼,永远留驻在石壁上。
  
  有的故事中说阿莎咪已与木瓜寨寨主的儿子相好,但被土酋强逼成亲。出嫁途中,阿莎咪思念情人,一路哀哀哭泣。而她的情人则独自一人早早地等候在金沙江畔她要经过的路上,当阿莎咪来到那儿时,他悲哀地呼唤了她几声后就跳江死了。
  
  阿莎咪见状大哭,一阵狂风吹来,把阿莎咪和她骑的骡子卷去江对面达勒山的高岩上,贴在那里,时时哀泣。
  
  有的故事中则说阿莎咪是纳西土司木天王的三女儿,她与一个英俊的长工相爱,两人私逃出木府,住在深山洞中。木府派人寻找,一年后才找到,此时他们已生有一个孩子。木天王把长工处死,给女儿一匹骡子和一罐金银,赶出家门。阿莎咪抱着孩子,骑着骡子来到金沙边的三仙姑地方。她想起死去的情人,悲痛万分,回头一看,顿时狂风骤起,把她卷贴到江边的达勒悬崖上。从此,她就被人们称为达勒阿莎咪。而虎跳峡核桃园村、本地弯(伯堆坞)的汉族村民则据原来这里的纳西土著的故事说木天王之女骑骡出嫁时是从木天王经常挖金子的虎跳峡路过的,在这里被黑风和白风卷贴在虎跳峡中他父亲经常洗金子的“涮金潭”上方的雪山悬崖上。
  
  在东巴经和一些民间故事中说,阿莎咪被风与云卷到金沙江边的悬崖上后,她便住在这九十九座白岩和七十七座红嘴的悬崖上,住在九层白云和七层白风之上。从此她成为云与风之母,领着风鬼、云鬼、毒鬼、争鬼、殉情鬼作祟人间。
  
  阿莎咪的故事有一些差异,但有两点是基本相同的,即阿莎咪与人相爱而未能结合,被逼远嫁,狂风把她卷贴到悬崖上,是殉情的一种曲折反映。从此她成为风鬼之首领。东巴教“祭风”仪式中所用木牌画上的阿莎咪形象是骑一匹青鬃母骡,手拿一个会放风的角状物,背景是高山、云团和卷起来的风。
  
  据丽江老东巴和士诚介绍,阿莎咪以外的那六个风鬼姐妹,都是受了殉情鬼王游祖阿主、构土西公和风鬼首领阿莎咪的诱惑,殉情而死,死后成为风鬼的。因此,在为殉情者举行的“祭风”仪式上要祭这七个女性风鬼。相传为七个“风女”之一“达瓦子堆咪”家乡的女歌手和耀淑也说这些“风之女”是最早的殉情者。
  
  风与殉情的神秘联系
  
  这些殉情而死的女性在东巴教中被称为风鬼,这是纳西族古代的风崇拜意识和鬼魂观念相结合而产生的。在东巴经中经常可以看到“左边刮白风,右边刮黑风”,接着就产生某种变化的句子。如殉情文学作品《鲁般鲁饶》文本之一中说:“左边起白风,右边起黑风,没有多少时候,开美久咪金的尸首快烧完。”上文提到的阿莎咪故事之一中亦说左边起白风,右边起黑风,风把阿莎咪卷去红色的岩上。黑风白风的观念出于东巴教认为大地上有黑白两个地方,黑地为鬼地,白地为神人之地的观念。在东巴教仪式中所用的木牌画上,顶部都绘着日月星辰,云团和风,这是纳西族崇拜自然物象的反映。从东巴教的整个观念体系看,纳西先民对日月星辰,风云雷电是十分崇拜的。
    
  风流动无形,刮狂风时挟带着使人恐惧的声音,刹那间能使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房倒树折,畜死人亡。风的这种破坏性和不可捉摸性使纳西先民对它怀有恐惧心理,于是把非正常死亡者必成鬼的观念与风之恶性联系起来,逐渐形成了“风鬼”这一观念。
  
  殉情这一社会悲剧普遍产生后,风与殉情形成一种密切的关系。当游祖阿主、构土西公召唤不幸的青年男女去往他们所在的爱之乐园时,他们的呼唤词中有“来这里织天上的白云,地上的白风”,“驾着风漫游于高山密林”等语。在很多殉情故事中,都讲到风吹送来殉情鬼(或依殉情者所说是住在大自然乐园中的神女)的歌声、口弦声。风传送来的这些弦歌妙乐使年青人陶陶欲醉或心意恍惚,不能自持地去殉情而追随她们。不少讲述故事的老人都讲到,不能在山风呼啸的山林中吟唱“古气”调,不能吹口哨,因吹口哨能唤风(纳西族至今有在簸扬谷麦时吹口哨唤风的习俗)。风成为殉情的一种契机,成为殉情者去往“雾路游翠郭”圣域的一种神秘媒介。风在这种鬼神人交往的情境中体现了它极大的神秘性,这种神秘性来自于风本身有声无形,流动无常的性质。常年生活于山野林莽中,又受传统宗教观念影响薰陶的牧人农夫很容易产生对山风的神秘感和畏惧感。
  
  纳西人把非正常死亡的原因多归咎于风鬼所为,随着殉情悲剧的蔓延,殉情而死者占了非正常死亡中最大的比例,因此,被认为是导致非正常死亡的风鬼就与殉情有了特别密切的关系。阿莎咪等七个殉情女性就逐渐被就成是风鬼之母或风鬼首领。以祭殉情者为主的东巴教仪式被称为“祭风”仪式;“风”这一词汇也就与男女情爱等有了某种特殊的内在联系。“风”在纳西语中兼有“风流”、“风骚”、“浪荡”、“不正经”等贬意,如某个人在男女关系上有点放荡,不正经,随便,就被斥为“哈斯”,直译的意思是“挟带着风”,其语源与东巴教中所说的女风鬼阿莎咪等挟带着风,领着风兵云兵作祟人间的观念有关。这个贬义词仍用于现代纳西口语中,并且多用来指称放荡、风骚的女人。从女性成为风鬼之母到“风”这一词以贬义形式来指称被认为是风流、风骚的女人,这种宗教和语言中的现象反映了纳西族妇女地位下降沉沦的一个历史性的社会变迁。 

TOP

殉情者钟情之地
    
  玉龙雪山被殉情者视为死后可去以云霓彩霞织衣,与飞禽走兽同乐共欢的生命理想国,因此成了一座“情山”,它背后的虎跳峡也成了一个“情峡”,这里流传着无数的山川人物传奇,其中很多都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的故事,如许多不同内容的金沙江姑娘百折不挠寻找远方情人的故事,真是人间有情,山川亦情深。这些情山情峡,山水痴情故事的背景,是纳西古国那无数的风尘绝世情。
    
  虎跳峡被称为“风之女神”(或“女鬼”)的家乡,这里的风也奇猛无比,特别是在夜里,山风狂烈地呼啸着刮过长长的峡谷,应和着大江如雷的涛声,汹涌如潮,使人想起那些传说中总是驾着云和风,吹奏着口弦和竹笛漫游的殉情精灵。由于虎跳峡的险峻壮美和位于玉龙雪山之后等地理特征,也由于这里是被殉情者视为风神之一的阿昌伯堆咪之故乡,因此,此地也是过去殉情者喜欢来结束生命的地方。在入峡口有个江水回旋回处,过去常常在那里发现殉情情侣的尸体。在20世纪70年代,有一个纳西女子与我所调查的汉族移民村寨核桃园的一个小伙子相爱,但在那极“左”的年头,男女相恋也会遭至无端的打击,两人在附近某矿山当民工,有一次在姑娘的宿舍中见面,竟被人诬为“作风不好”,姑娘的铺盖被人扔出宿舍,二人无端遭受众多恶语诽谤打击,最后选择了以死抗辱的路,双双在下虎跳石上投江殉情。姑娘在与情人一起投江前,照殉情规矩,未穿自己早夕与共的羊皮披肩,把这缀着象征日月星辰圆盘的羊皮披肩留在这块虎跳石上。
    
  事隔多年,岁月的风雨并没有褪尽死者亲属心里的悲伤。当这个小伙子的母亲和姐姐对我讲述这个伤心的故事时,他那年迈的母亲佝偻着因过去常年在江边山洞里淘金而弯得很厉害的腰,喃喃地哆嗦着声音说,我这孩子长得好,也很能干啊!他就那么不说一声就走了!
  我所调查的又一个著名的“风流鬼”(亦可称为风神)的家乡是丽江坝子东面山脚下的达坞村,这也是个埋葬着一个个殉情故事的乡村。村子位于丽江东坝子震青山下,这是个多种宗教的神灵和信徒和平共处的神山,山顶有道教的玉皇庙,供奉着玉皇、老君、太乙真人等神位,但在过去每年农历三月十三日玉皇大地生日的庙会上,朝山者除了有洞经会、皇经会等道教团体外,还有大佛寺、东林寺、龙泉寺等汉传佛教寺庙的僧人和信徒。山腰则建有佛教禅林法喜寺,丽江的屠户集体花钱在其中捐建一院,并在庙会之日花很多钱雇人从十多里外背来甜酒,在山腰送给朝山者以求赎杀生之罪。山脚则在明代就建有东山庙,里面供着金山乡白族本主神和远近妇女求子的“太子”神。
  我在达坞村里还了解到流传在当地的一个故事:相传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教派(白教)“大宝法王”噶玛巴大师追狐狸精到此山,将其镇压在山上,为当地人迎来吉祥,至今噶玛巴大师仍以其神力镇压着狐狸精。这个故事正与明代至清初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教派在丽江繁荣昌盛,在滇西北建有十三个大寺的历史相呼应。

    把羊皮披肩留在人间的情结
    
  我于1998年3月到这个周遭神光缭绕的村子,觉得在这个三教大神庄严云集的地方产生出一个大名鼎鼎的美丽女性殉情精灵,很有点悲剧中透着艳情和滑稽的喜剧意味。但随着调查的深入,我的心很快感受到了这个山村过去的悲婉沉重。
    
  该村老歌手耀淑阿玛本人也是个年轻时饱受包办婚姻压迫的女子,出生后6个月时就被父亲许给了人。她以凝重的语调向我讲述了“风流鬼”和一些殉情的故事,作为七个殉情“风流鬼”之一的“达坞达子咪”(有些地方又称之为“达瓦姿堆米”)出生在这个村,是当地著名的美女,从小就被父母包办许给了人,但纳西族婚前可以自由恋爱,她在自由恋爱中有了意中人,但她是不可能嫁给自己中意的情侣的。在出嫁那天,她骑一匹骡去未婚夫家,走到半路,她思念自己的情人,柔肠寸断,回头向村庄张望,突然刮来大风,云团也随风而至,风和云一下子把达坞达子咪连同骡子一起刮到了附近山上的白岩上,从此再也不能下来,在岩上悲声呼唤她的情人。人们每年都要祭祀她,以防止这个伤心的姑娘给村里带来灾难。
  
  自达坞达子咪之后,达坞村和附近的美子增等村子年年都发生因包办婚姻而殉情的事。这两个村子附近的白石山成为一个著名的殉情山,这山上有茂密的树林,从山上可以看到丽江、永胜和鹤庆三县的田野、河流和群山,附近很多村子的情侣都喜欢到此殉情,年年都有很多对殉情者。
  
  耀淑阿玛的曾祖母曾在此山上目睹过一对殉情者,两人在婚前是情侣,但都经父母包办结了婚。女子貌美,但她所嫁的男子却是个矮小而貌丑之人,而那个男子所娶的妻子是个瘸子,两人没有办法重续婚前情缘,因为按当时(清代)的做法,已婚女子如与人私奔或私通,发现后会被割鼻子耳朵甚至活埋,因此这对情侣选择了殉情的路。
  
  按照殉情的传统习俗,女子不兴穿着羊皮披肩自尽,因为纳西女子认为在自己的所有服饰中,以羊皮披肩为大,它有背负青天的寓意,而裙子则有环抱着大地的寓意。这个女子在殉情前把自己穿的黑色羊皮披肩折叠得好好的放在一旁。
  
  耀淑阿玛的祖母也在白石山上看到过一对为想保持死时容颜不变而吃水银自杀的殉情者,女子也是把自己的羊皮披肩齐整地放在一个竹篮上。身上穿着结婚时的新衣服,戴着各种首饰,散着头发,头上插一些野花。两人死前用白麻布和青松枝搭了漂亮的“游吉”(殉情之房),上面点缀着各种野花,两人并排睡在一张用树枝搭的床上,上面铺着厚厚的青松针。我回忆起在“美女之乡”塔城,听老歌手阿孜咪动情地谈到那曾象征着女性自由的肩担日月,背负星星的羊皮,我想,纳西女子殉情前把自己珍爱的羊皮披肩专门脱下来留在人间,恐怕也有着一种对过去那种天地赋予的自由和幸福的一种殷殷情结吧。

痛彻心肝的诀别之夜
  
  我过去在泰安、拉市等地了解到,情侣决定殉情之后,有的会把自己的决定告诉自己最好的朋友,向他们诀别。而朋友要恪守古规,为密友守口如瓶,决不外泄。这次在达坞村调查,耀淑阿玛告诉我,有时也有下面这种情况,如果想殉情的女子与母亲感情特深,也会悄悄透露自己想殉情的念头而作诀别。
  
  相传民间著名的口弦调《母女夜话》,即为女儿殉情前向母亲诀别的表现曲调之一,在深受清代畸变到极端的儒家封建礼教影响的丽江父系制社会,女儿的婚姻主要是由作为家长的父亲决定的,母亲常处于无奈而顺从的境地。《母女夜话》用婉转隐蔽的曲调,表现了女儿决定殉情后,向知心的母亲诀别,母亲黯然神伤心碎,但又想到生死只是痛别于一时,而女儿嫁给不喜欢的人,则将如“麦芒在喉,细沙在眼”地痛苦一世。因此母亲最后也在呜咽的口弦声中向将要离开人世的女儿作令她“痛心痛肝”的诀别。
  
  殉情是纳西人,特别是纳西女人一首地老天荒、悲风泣月的悲歌。
  
   1723清廷在丽江实行“改土归流”,强制性地进行“以夏变夷”的风俗改革,将当时中原的“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等封建礼教实施于纳西社会,严厉取缔纳西族传统的火葬、婚姻乃至服饰习俗,强化包办婚姻和妇女贞节观,甚至禁止妇女参加庙会、灯会等民俗活动,违犯者连其父亲和丈夫都要受株连。
  
  社会制度和文化的巨变导致了惨烈的殉情悲剧,成百上千的情侣以殉情来反抗包办婚姻。而在纳西族的情殇史中,女子是清廷委任的丽江流官进行“以夏变夷”,强行实施汉地的封建礼教这一变革中最悲惨的受害者。因此也是殉情悲剧的主角。女子殉情者普遍比男子多,殉情的决心也比男子坚定。除此之外,丽江很多地方都发生过女子以单独自杀来反抗包办婚姻的事。我在很多村寨都了解到这种女子单独自杀的悲剧。下面是耀淑阿玛给我讲的一个发生在当地的两个姑娘和两个已婚青年女子在白石山上自杀的故事。

   这四个女子都是当地有名的漂亮女子,两个已婚女子是父母包办的婚姻,其中一个的丈夫极丑陋,一个患有羊癫疯。两个姑娘也早已被家里许给了自己不喜欢的人。这几个女子在绝望中相约一起自杀弃世,死前一起逛古城集市,还买糖果给村里的女伙伴吃,当时耀淑阿玛的祖母也被她们请吃糖,这四个女子还说,姐妹们,我们今天还在这里相聚,但谁知道明天我们又在哪里呢?后来这几个女子在村子附近的白石山上自缢而死。四个人都散着发,穿上了她们最好的新衣,那两个已婚的女子穿着出嫁前穿的姑娘的衣服。
  
  耀淑阿玛告诉我,当时单独自杀的女子中普遍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是妇女命苦,与男人一起过日子很艰难,还不如我们女子死后成一家。尽管“雾路游翠郭”里的爱神游祖阿主的规矩是没有异性情侣是不能进这乐园的,但我们自己去找一个尽是女子的“游郭”(高山殉情之地)吧,在那里就不必受男人的气了。

TOP

笑对死神的纳西女子
  
这里所讲到的“游郭”已不是殉情意义上的死后乐园,而是反映了纳西妇女一种想逃避封建礼教社会中的男人世界,向往一种人世之外理想“女儿国”的理想,是“雾路游翠郭”信仰的歧变形式。联系民间传说口弦调“母女夜话”最后是以母亲悲切地同意女儿不嫁人而去殉情的说法,可以看出在当时封建礼教和婚姻制重压下纳西女子的悲怆之情。
    
法国著名的人类学大师杜尔凯姆在他的名著《自杀论》中用不同国家大量的统计数字,证明了女性的自杀率远远低于男性。指出:“自杀主要是男性现象。”“在世界上所有的国家中,女人的自杀比男人少。”“人们知道,女性自杀是十分罕见的,与男性相比数目很少。”
    
在纳西族的殉情事件中,事实却与杜尔凯姆的结论相反。女子殉情的人数远远超过男子。据笔者多年在丽江县乡村的调查所知,在过去所有有殉情悲剧发生的地区,女性殉情者都远远多于男性。女子比男子更倾向于殉情,殉情的决心也比男子更为坚定。很多村寨都发生过不少女子单独自杀殉情和群体自杀的事例,也发生过很多两个或三个女子与一个男子一起殉情的事,这种多个女子与一个男子一起殉情的是一种殉友情式的自杀。
    
据一些目击殉情者的人讲,从死者自杀的方式看,有不少是男子先死,然后女子在自杀。因为女子担心男子临死动摇而放弃一起死的念头,因此设法先叫男子死,然后再自己死。如白沙乡开文村有一对殉情男女,当人们发现他们的尸体时,见男子高吊树枝上,女子则靠在树上,面有笑容。男子脸上有火燎而起的泡,明显可以看出是男子先死,女子用烟火试探他是否已死,然后自己才从容满意地自杀死去。
    
俄裔作家顾彼得在《被遗忘的王国》一书中也讲到纳西女子殉情者多于男性,她们殉情的决心比男子坚定这一点,并举了一个他所知道的例子,一对年轻情人相约跳崖殉情,临危崖之下时,来搜寻的众人也赶到,他们想阻止他们自杀。那个小伙子在此时产生了犹豫情绪。于是,那姑娘便持刀先迫使自己的情人跳下悬崖,然后自己从容自刺而死。
  
大东乡某村一对情侣相好数年,但两人从小就已被父母作主与别人订了婚。那男子的婚期早于女子。于是,两人约定在男子娶亲之前一起去殉情。但他俩的计划被家里人察觉,那男子在临近婚期时被家里人日夜严密看守,无法脱身。女子在约定的会面地点久等不至后,来到恋人家的屋后,在屋后一棵树上自缢殉情而死。
    
在黄山乡茨满村也发生过相约殉情的男子因其计划被家人察觉而不得脱身,女子久等不至后单独殉情的事。
    
我从“美女之乡”和“风流女鬼”的家乡,看到了历史上一个寒月落照中的女儿国和她无数儿女们那悲怆的往事。

四、殉情秘境寻踪
  
 在丽江,除了殉情圣域玉龙雪山,在美丽的山山水水间,到处都有与殉情密切相关的地方。当我在丽江的高山大岭中寻觅殉情者之灵,寻访至这些神秘的殉情地时,我觉得过去无数纳西情侣那凄苦悲艳的往事旧情还在我的周遭流连,从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片叶子、每一棵草、每一声鸟鸣、刮过的每一阵风中,似乎都感受到一种特定社会环境中山民人生的悲怆苍凉和与尘世浮华大相径庭的人生痴情梦幻。
  
 静谧苍翠的爱情理想国
  
纳西人殉情的地点有很多讲究,但有共同的一点:要找一个风景美丽,树木苍苍,有花有草,幽静的地方。大多数殉情者都选择高山上险峻难达,草木茂盛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在纳西语中叫“郭”,指高山上草深林密之地。很多殉情调中所描绘的乐土“雾路游翠郭”(即人们熟知的“玉龙第三国”)即在此山。“雾路”即指玉龙雪山。如今熙熙攘攘的旅游胜地——玉龙山上风景秀丽的云杉坪是过去殉情者最喜欢选择的殉情地之一。
    
我在1989年首次到云杉坪,当时这个美丽的深山草甸深藏在雪山怀抱,没有几个人来打扰这一片美丽的殉情者的灵魂安息之地。从下面的公路上走到那里要爬很远的一段山路,穿过密密的原始森林。云杉坪非常寂静,芳草萋萋,鸟在风中吟着人们不知的歌调。有点微微泛绿的莹莹白雪映着森森千年云杉树,使我想起东巴经和民间经常提到的一些殉情之地的名称,如“里刷游高拉”(意为“长着高大云杉的殉情者游逛之地”),“郭辽科咪游果堆”(意为“能听见白鹤长唳的殉情者游玩之地”),“拉辽愣咪游果堆”(意为“听得见老虎在吼叫的殉情者游玩之地”),“居刷阿补路愣咪游果堆”,(意为“听得见高山回音的殉情者漫游之地”)。我觉得云杉坪有着所有这些殉情之地的特征。
    
这个海拔3240米的雪山草甸的纳西原名是“达饶郭”,意为“地神下降的草甸”。纳西人认为天神是男性,地神是女性,纳西人的祭地最早是祭本族的母系祖先。相传“雾路游翠郭”这雪山爱情理想国之主也是女性,纳西人传说中第一个殉情者也是女性。我想,这里提到的地神与爱神可能有某种内在的联系,她们都与纳西人生命长相依傍和灵魂最终回归的高山、森林、草场有血肉相连的关系,是大地的母亲和精灵。
  
  
在雪山腹地这个静谧的森林草场里,发生过多起群体殉情的悲剧。有一次,有10对情侣骑着装扮一新的马到这个人迹罕至的美丽草甸殉情,在此搭起“殉情之房”,尽情欢乐7天后才自缢而死,那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马则寻路跑出草甸,人们发现后才寻找到此。我在附近白沙乡作田野调查时,多次听说殉情者喜欢到这个“达饶郭”来结束他们在尘世上的生命。村里的老人和牧人叮嘱我到这个地方不要高声喧嚷,不要吹口哨,否则会引来风中的殉情精灵。

长眠在黑水白水之间
  
在这相传地神下降的草场附近的峡谷里,两条发源于玉龙雪山高处的河流日夜奔流,纳西人称为“吉盘吉纳”,意为“白水与黑水”,其名起因于一条河的河床尽是白色鹅卵石,河水呈茔茔白色;另一条河床铺满黑色鹅卵石,河水呈苍青色。河流两岸,云杉、冷杉林莽莽苍苍。一到春季,无数五颜六色的杜鹃花开得灿烂如霞。
  
黑水白水区域是不少地方的纳西人送死者灵魂回归北方祖先之地的必经之道,是一条圣道,纳西民歌和传说中常常提到这个地方。因此,它也就成了喜欢在美丽神圣的山林泉溪中告别人世的殉情者的神往之地。不少大东乡、白沙乡等地苦难中的情侣们也喜欢在这黑水白水的峡谷深处了却俗尘生命。
    
如今,云杉坪已成为常常被无数红男绿女的大呼小叫、劲舞狂歌所席卷的热闹场所,前几年还成为寻开心,找刺激的旅游者纵马驰骋的一片草场,曾经轻抚过无数殉情者灵魂的大片青草惨遭蹂躏而枯萎。我很想告诉与玉龙山真正有缘的游人,来到这个无数殉情之灵安息的地方,就安静一会吧,静下心来聆听一下大山和森林的声音。只有怀着一颗安静的心,才能品味出这个地神下降的高山草甸那种旷世的凄美,听得到那大山之魂的歌声,大地精灵的絮语。
  
比“地神下降”的云杉坪还高得多的牦牛坪也是过去著名的殉情地之一,我1999年5月去牦牛坪,除了在草场上那悠闲地吃着草的牦牛外,最为吸引人的是牦牛坪周围那莽莽苍苍的冷杉、铁杉、红豆杉、云杉林,还有那一簇簇、一蓬蓬的杜鹃花。我觉得殉情者选择这样美丽静谧的地方了结青春生命,明显地是像东巴经中的殉情古歌和民间殉情调中所唱的那样,躲开尘世的喧嚣和龌龊,归身于大自然的宁静与安详。


不要在游舞丹唱歌弹口弦
    
除了玉龙雪山这一殉情圣域,丽江的山野河谷间还有很多各地情侣特地选择殉情的地方,民间称它们为“游舞丹”,意思是“殉情之地”。它们分布在许许多多的山野密林间,象是一页页散落在苍茫高原的纳西人的伤心史,连缀起一首绵绵无尽的悲歌。
    
它们往往是那些能俯视群山、河流、坝子和能见到玉龙雪山的山岭,象白沙乡玉湖村背后可看到大江(金沙江)深峡(虎跳峡)的高山“花冷哺”、丽江金山乡达坞村背后可看到丽江坝、鹤庆和永胜这三县山川河流的白石山、七河乡与纳西木氏土司疏通丽江坝积水故事有关的“埃般罗”(烧岩谷)等,拉市的根盘菊山、黄山的藏传佛教圣山母补山、马鞍山、大东乡的展短居山、咪诗古居山等,都有著名的“游舞丹”。另外,丽江五大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教派(白教)寺庙以及各地祭天场、自然神祭场、山神庙、龙王庙等道观庙宇附近都有殉情者青睐的“游舞丹”。
  
纳西人对“游舞丹”有着种种怪异的传说和神秘的观念。我在寻访这些殉情地的过程中,听到了不少这种传说。
  
丽江白沙“雾路肯”村(玉湖村)是我多年的一个调查点,这个村后面的山上有一个草场,叫“雾路花冷哺”,这也是一个远近著名的“游舞丹”。不管刮多大的风,这里是一个风吹不到的地方。往西可以看到气势磅礴,深不可测的金沙江峡谷,往东可见到美丽的丽江坝和连绵起伏的群山。很多殉情的青年男女喜欢到这里来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旅行者经过这个地方,都禁忌唱山歌和弹口弦。人们认为一唱调子和弹口弦,殉情鬼首领游祖阿主会把他们的魂摄走。如果旅行者是青年男女,游祖阿主会诱惑他们殉情而投奔她。
  
在20世纪50年代之前,当地青年男女在每年阴历六七月间选择一天,互相邀约,到此祭拜殉情始祖和爱神游祖阿主,在那儿竖着象征这位女神的木偶,青年男女把拴着一块白布的竹竿插在木偶旁边,献上酒食供品。然后大家围坐一起弹口弦、吟唱殉情调“游悲”,临走时在那儿留下他们的口弦、竹笛等,抓一把雪茶,带一块石头留作纪念,希望得到爱神和殉情精灵们对他们爱情生活的赐福。
  
有些上年纪的人过去在那里还经常见到口弦、竹笛等殉情者或祭祀殉情女神者留下的物件。在那些苦难的岁月,来到这个祭爱神之地殉情的悲苦情侣也不少,有的口弦和竹笛即是他们“雍容盛装”,“含笑赴死”后留在人间的爱情信物。他们的青春生命随风飘逝,而这简朴的爱情信物和那凄切哀艳的爱情悲歌却长留在这山野雪岭,被凄风冷雨融进高山纯净的青草野花中,化作一片山野的魂。


玉龙雪山下的生死悲喜剧
  
从“雾路花冷哺”下来,在玉龙山西麓西南侧,是另一个著名的风景名胜。山脚下有一泓清池,池水清澈见底,直贯玉湖全村的一条清溪即源于此池。池畔古树参天,向上攀援数十米,便见一峭壁,壁上镌刻有“玉柱擎天”四个大字,系清雍正元年(公元1723年)丽江第一任流官知府杨馝题摩。其下又有雍正三年(公元1725年)郡丞聂瑞横摩“玉壁金川”四字。这八字笔力遒劲,写了玉龙雪峰高耸峭拔之雄姿。字迹旁青苔斑驳,古意深沉。
  
摩崖之下,有一泓清泉,方圆几百里的纳西人和白族人都相信这泉水能驱邪明目,每年都有人来这里汲水洗目,临走还用瓶罐汲水而返。过去,泉水上方崖上还塑有一个称为“太子”的小孩雕像,相传他能赐子于人,远近不孕的妇女来这儿敬拜“太子”求子。民国初年还建盖过寺观,有一块上镌15个当地长老“老明”之名的匾额,他们是寺观的发起人。
  
“玉柱擎天”山势峻峭,是极目纵览丽江山川风光的好地方,过去,这儿的周围也是殉情的情侣喜欢来结束青春生命之地,人们的求子与青春生命的弃世这生死悲喜剧,都发生在这闪烁着玉龙雪山灵气的山水间。
    
在雾路肯村还流传着从一个真实的殉情事件中渲染出的故事。过去有个叫阿光的白沙乡某村小伙子与一个姑娘在“花冷哺”殉情,他们按殉情规矩雍容盛装地在这个胜地自缢而死。该村有个叫阿刚的已婚男子看见了他们的尸首,当时处于贫穷困境的他把这对殉情者簇新的衣服剥下来,拿到丽江街子上卖了。后来他的女儿在雪山上与人一起挖药时跌死在万丈雪崖,他自己则在赶牛车时翻车,被车把顶死。因此当地人认为殉情者的衣物是不能随便拿的。类似因对殉情者不敬而倒霉的故事流传在很多村寨中,它虽然荒诞无稽,但反映了弥漫在纳西族民间的对殉情者一种深深的同情和敬畏的情绪。


摄人心魄的“古气”调
  
我多次在深山草场和山村听到一些年迈的牧人讲,在林密草深,幽静美丽的高山草场,人置身其中,听着山风像吹口哨一般地鸣响,各种五颜六色的小鸟在轻轻地吟唱,山鹿和岩羊、野兔、箐鸡、雉、白鹇等自由地嬉戏;看着莽莽苍苍的树林和天上飘着的云,常常会无端地感到“郭罗”。
  
“郭罗”这个词在纳西语中有丰富的含义,有“想念”、“伤心”、“忧伤”、“惆怅”等意。处于爱情、生活等多种痛苦中的人在这种山高林深的地方产生这种“郭罗”的情绪,便很容易萌生情死的念头。这也是殉情者多选择在山高林深的地方殉情的心理原因之一,因为这种环境与他们所向往的大自然乐园“雾路游翠郭”的情调氛围都很贴近。
  
据老人讲,在这种山林环境中,容易使人两相对比,想起人世间的种种苦难,也容易唤起心里凄凉悲伤的情绪。那是一种饱尝生活忧患后积郁心头的悲哀之情。由此也产生对这种高山林泉的依恋心情。加之民间普遍流传的传说中都说殉情精灵常常出没在这种幽静美丽的山林里,会驾着云儿风儿唱歌,呼唤苦难的人们加入他们的行列。从早期的殉情事例和不少殉情文学作品中看,殉情多见于放牧的年青人,看来这与他们日常的生活环境有比较密切的关系。
  
1992年的几个隆冬之夜,老东巴东玉才对我讲了几个故事和他年轻时的一些个人感受,它可以代表丽江山民们在这种情境中混合着各种因素的神秘感受。
  
他说,在这种高山草场上放牧,不能唱“古气”调,因其调子悲伤。一“古气”,心里就会“郭罗”,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凉悲伤的心情。村里曾经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有两对家境贫寒的青年男女常去山上砍松明,然后去集市上卖。有一次,他们来到山上很高的一个地方,相传那是殉情者喜欢的一个地方。那儿长着密集的树,从那儿可以见到周围连绵不断的山,冷风像吹口哨一样地响着。他们在这儿坐下来歇息,其中的一个女子便唱起了“古气”调,唱着唱着,她悲哀地哭起来。同伴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她见到了穿着漂亮,吹着竹笛和口弦的一群青年男女在风中走过。于是,她的同伴也在那儿坐下来对唱“古气”,弹口弦。
  
他们回来后都说见到了那些衣着美丽,歌舞弹唱的青年男女。当地人称这种幻觉叫“此洛游洛”,意思是“情死鬼越过(或路过)某个地方”。后来,这两对青年男女就在那儿一起殉情了。
  
听到他们的讲述后,我们感到好奇,我就约了瓦先、瓦学才,瓦才三个同伴,也到他们所说的那个地方去唱“古气”调。唱了一会,瓦学才先说道:我感到心寒了,我们不要“古气”了。于是我们四人便赶紧回来。我有好几次在人们常常殉情的高山上唱“古气’时心里都有这种“郭罗”的情绪,是说不出来的一种感觉,整个心都在颤抖。东玉才老人说到这种感觉时用了一个非常古典的纳西语词汇“姑古黑其”,意思是“身子、心和灵魂都在疼痛颤栗”。
  
纳西族人普遍认为在山上“古气”会“误事”,即意为“出意外”,这主要是因为殉情者死前都要在山上唱“古气”调。“古气”调的凄伤幽怨情调和殉情地的静谧幽远、空旷寂寥等特殊氛围极易触动纳西族青年男女的心弦和心中沉郁的人生隐痛,因此就产生了上述带有浓厚神秘色彩的殉情。

爱情游魂的神秘呼唤
  
留居丽江多年的美籍学者洛克在其著作中也多次谈到殉情的地方和殉情者这种在高山上的特殊感受:
  
“殉情者不会在他们自己的村子和家里自杀,他们往往选择雪山上一个险峻难达或非常寂静的地方。雪山上的草场被高高的石灰石巉岩和云杉树簇拥着,从这里可以看到远近美丽的景色。殉情者喜欢选择在这样的地方结束他们的生命。”
  
“殉情者将在他们选定的地方共同度过最后的时光,他们在一起弹口弦,等待那最后时刻的到来。等到带来的食品用尽,他们就在附近的树上一起自缢而死。”
  
“在用于为殉情者举行的仪式的书(指东巴经)中,记载有很多被殉情的游魂所引诱而随他们去殉情的少男少女们。书中说,有三个年青的牧人,他们的名字是:郭刷哺路若、哺鲁窝世若、窝世圣游若。当他们在寂静的山上放牧羊群时,他们听到了四个殉情姑娘的游魂所唱的神秘的歌和她们所弹奏的口弦声。于是,他们一下子感到了孤苦,决定随这些情死鬼的游魂去死。他们每人把绳子拴在自己的脖子上,那四个殉情女子的魂走过来把他们的绳子拉紧了。
  
这四个精灵使他们在临死前看到了种种幻象,他们相信山风的呜咽是那个已殉情的美丽女子所发出的孤独叹息,他们在这呜咽叹息声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孤苦凄凉。他们决意要和这些殉情的鬼魂们生活在一起,生活在那个永恒的快乐之地,随风一起漫游。
  
我们又从书中得知,有个放牧的女子叫‘般曹司沛咪’,她常常在挤牦牛奶的地方的一棵云杉树下睡觉。有一天,她听到了爱情游魂们哀怨的歌唱和呼唤,她一下子就起了离开这个世界随她们而去的念头。她把奶桶上的皮绳解开拴在云杉树上,刚要想自己结绳环吊死,那些游魂已经过来帮助她结好绳环上吊而死。

   一个叫丝董丝短咪的女子住在高山上用牦牛毛织的毡房里,有一天,她孤独地在那儿纺着牦牛毛线。忽然,她听到殉情的精灵们用他们那灵巧的手所弹奏的口弦声和美妙的歌声。她的身心一下子被深深的忧伤和孤独的情绪攫住了。于是,她就在毡房里上吊而死了。

  另外还有一个青年猎人的故事,这个猎人叫肯使司沛若。他每天都去高山上打猎。有一天,他在狩猎中听到了殉情鬼魂撩拨人心的求爱口弦声和微弱的唱歌声。猎人一下子在树林里感到了无可名状的忧郁和孤独,于是,他就用弓弦在树林里上吊死了。”


社会剧变后的悲歌
  
洛克根据东巴经的记载所作的描述与笔者所调查到的老人的讲述的内容都十分相似,是真实地发生在许多殉情者中的事。所以,纳西族民间认为殉情者是受了情死鬼的诱惑的说法十分普遍。据说这种诱惑往往发生在山高林深的地方。所以,时至今日,有很多人仍然相信,在过去经常发生殉情的高山密林里,不能唱“古气”调,不能弹口弦,不能唱“游悲”等苦情调。否则会招引殉情鬼来引诱你去死。

  这些蕴含着浓郁的神秘色彩的种种传说和殉情事例与纳西族殉情悲剧的社会因素和精神因素都有密切关系。
  
 清代“改土归流”以来封建礼教在丽江不断强化后造成的种种人生痛苦使过去曾有过青春的快乐自由的年青人极易产生忧郁、悲哀、孤独等情绪。这种悲怆凄伤的情调在很多古老的东巴经作品中是很少见到的。在早期的东巴经作品里,充溢着一种明朗欢快、自由放任的情调和风格。年青的牧人和农夫处于一种自由率真,带有野性色彩的环境氛围里。他们放牧、狩猎、战斗、歌舞,也仇杀、械斗、自由地相爱、结偶,“好男儿走遍九个村寨,结情侣结到九个地方”。整个地反映出一种尚未受到种种社会条律规矩束缚的情态状貌,人性中的自然色彩很浓郁。那种悲风呜咽,使人断肠;哀歌一曲,使人心碎;触景伤情,临风流泪式的悲哀情调只见于反映殉情的作品中,而这些作品主要是后来发展起来的。它是社会剧变在文学作品中的反映。
  
郁结心头的忧伤悲哀情绪一旦与精神性的信仰等相融合,就极易触发那种离弃红尘,向往死后世界的念头。纳西族有很深的自然崇拜信仰传统,此后在信仰领域里又产生了一个殉情者的神秘乐土──“雾路游翠郭”(即人们熟悉的“玉龙第三国”)。这个山中的爱之乐土在众多殉情文学作品中被浓墨重彩地渲染描绘,代代相传,终究成为对殉情者有极大诱惑力的死后世界。这种深深的山中灵界信仰是形成那种在高山密林中容易产生轻生弃世心理的重要原因之一。

尾声:风尘自语
    
  纳西古国的千年悲欢离合,皆付与岁月的晨钟暮鼓,苍烟落照。纳西人无数的悲情哀艳故事,悄悄地掩埋在玉龙大雪山的怀抱,与这圣山的万年古雪一起静默而永恒。
  
历史上曾有“麽些江”之称的金沙江在日夜不停地奔流,波涛吟歌,水击青山,途中这神秘古国的绝世情殇史,或许给这中华母亲之河融进了一缕人世的悲壮和凄婉之美。
  
多少次,我在残阳落照下的山野中望着这条千百年来浸透了纳西人悲欢离合的著名大江沉思。在这条大江的西面,即纳西族西部方言区中,上演了如此惨烈的殉情悲剧,无以数计的情侣成为强权制度和封建中国大文化沙文主义下社会急变的牺牲品,他们的青春生命灰飞烟灭在历史的风尘中。而在那东面群山中的泸沽湖畔,即纳西族的东部方言区,则是那著名的“纳日”(即摩梭)人的“女儿国”,数百年来,他们一直保留着“暮合晨离”“男不娶,女不嫁”地自由结合的“阿夏”婚和母系大家庭的社会组织形式,人间情爱世界中极端
的悲喜剧,都在这条大江两岸同属摩挲(或麽些、摩梭,汉文史书上纳西族之统称))后裔的同胞兄弟姐妹中上演。假如清朝在实施“改土归流”时不是实行了“江外宜土不宜流,江内宜流不宜土”的政策,永宁因此而有幸成为内域仅存的几个未实施“改土归流”的地区之一的话,按照当时清廷流官们那种极端鄙视边地民族文化习俗的文化沙文主义态度和实施“以夏变夷”,移风易俗的强硬措施,这一块当今吸引了无数世人的性爱情爱乐土是不可能保留至今的。极有可能也会有很多的青春生命亦要奉献在“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礼教祭坛上。
  
  岁月如流,世风激变,如今,那个曾风魔无数痴情青年的殉情“少年维特的烦恼”已经被当今世上不少“理性”的人们嘲笑为“精神病患者的烦恼”,想活得轻松快活的人们更关注人生的功利、实惠,性爱的“杯水主义”和“不求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等充斥着满足占有欲的性爱哲学,推崇洞察世情,明哲保身的“人生智慧”。在这样的摩登时代,纳西人的殉情无疑也会被许许多多重视现世功利和“理性”的红尘智者视为愚人之举。但我想,对这些执着于自己的感情而殉生的已经飘逝的灵魂而言,来自俗尘的任何议论都是不足挂齿的,他们当时含笑赴死时就已经对“恶浊之世”的各种“恶语毒话”,“冷嘲热讽”的诽谤,他们将会被不少人视为“鬼”的身后事一目了然,他们只在乎把自己的生命与玉龙圣山的白雪世界,天然纯净融为一体,这座大山是这些早夭的青春生命永恒的知音和归宿,有一雪山知音,便胜却人间无数。
    
 晚霞中的金沙江如燃烧流动的火焰,而那静默千年的玉龙大雪山给江面染上了一种神奇而凄美的寒光,我在这灼灼闪烁的火与光中看到了逝去岁月中无数纳西人的灵魂。我知道,命运使我投生在这块土地上,我将永远走在这高原,我的灵魂和心,将会永远不息地去寻觅那无数飘逝的灵魂散落在这片美丽而苦难的原野上的歌与诗,聆听他们的叹息和苦吟。


(如果有坛友对纳西族的殉情有深入了解的兴趣,可参看笔者(署名杨福泉:《神奇的殉情》,香港三联书店1993年版,台湾珠海出版公司同年再版。《殉情》(野牛角丛书·生死绎影系列),江西教育出版社、(深圳)海天出版社1999年版。)

TOP

大高辛苦!好美的文字!
杨福泉老师的书咱学校图书馆有呢!不过好旧哦!

TOP

杨老师文笔很好,并且情感也丰富

TOP

写的好棒啊

写的好棒啊,很感人呢

TOP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