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悼念杨昆
杨昆才43岁,就去世了。前天我去油管桥旁边的殡仪馆,参加他的葬礼。我们相识于十年前。开始是在昆明电影小组,有一伙热爱电影的青年,经常在一起讨论电影,杨昆也是其中之一。后来我请他为我的一部纪录片担任摄像。他很认真,话不多,身体紧张,像个革命者。我周围三十岁左右的朋友都像革命者,少有松弛放荡之人。这个年纪将来有出息的人,都有点革命者的气质。他的英语很好,有时候我请他为我翻译,他能翻译一般人翻译不了的话题。翻译中,他常常忘了翻译,发表自己的观点。他非常渴望真理,痛恨这满世界的陈词滥调。他目光炯炯,努力说出自己的看法、困惑。他很谦虚,低调,像革命者一样朴素,不讲究吃穿,从善如流,努力做事。"云之南"电纪录片电影节,最繁忙或者最危险的时候他总是在场,默默地,做了许多事情,但不引起注意。
拍片子的时候我们四个人,住在乡村的一间小屋里,里面只够摆一张大床,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他们三个人睡一张大床,我睡单人床。第一趟火车进站时就开始干活,要抢在世界醒来之前。火车5点半进站,我一起床,杨昆马上抓起摄像机,像个持枪于怀的战士。他为我拍了许多好镜头。我的思想有时候他不能理解,一旦理解了他比我更固执地去做。有一个风景镜头,我希望的是某种油画效果。他拍了很多遍,等着合适的光线。我以为差不多了,他还要再拍一次。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我们站在云南的一处山岗,直到夜色弥漫。忽然间,第一盏灯在山谷亮起来。我们在黑暗里高一脚低一脚走过山路,回到接待我们的农家。我们在昏暗的灯火下吃饭,杨昆吃得很努力,样子就像土地上干活回来的农民。我没告诉他,在另一个时代,他就是一只队伍里的战士。有个下午我们跟着农民老刘到湖里去洗澡,老刘脱光就下水。我说,我们也脱,杨昆二话不说,脱光就跳进了湖里。那是遥远的夏天,在云南,天空蔚蓝,我俩在湖里飘着,像刚刚来到世上,仰面朝天,惊奇地看着白云。
杨昆后来去澳大利亚留学,去年夏天回来。我再次见到他是在翠湖公园门口,我惨叫一声,你一定病了,赶快去医院检查。杨昆的脸白得像死人一样,他竟然不以为然,他每周踢一次足球。青春总是不以身体为然,青春是一种精神,一种骄傲的形而上火焰。死亡多么遥远啊,在那公园门口。我以为我的感觉是错误的。过了几个月,杨昆住进了医院,得的是白血病。他临终的前一天,我去医院看望他,那是个可怕的晚上,黑暗的医院,远远不如外面的大街灿烂,我们摸索着进入住院部,墙壁上的砖露出来,像是监狱的一角,气味熏人的电梯。杨昆躺在病室里,两个人一间,家属围在床前,像是添到炉子里去的柴禾。仪表灯在床头闪烁,他正在输氧,戴着塑料口罩,已经不能说话。我无法把这个人和山岗上那个年轻的革命者联系起来,我看了他一眼,默默离开。当我独自回家的时候,他成为记忆,像是我的纪录片的延伸部分。
每一代人的青春都笼罩着忧伤。我以前以为这只是我那一代人的忧伤,将来的青年是快乐的。同样忧伤,同样残酷,同样被生活打击得头破血流。青春势必在残酷中成长。美丽的事物总是遭到死亡打击,上帝不喜欢人们自由快乐地活着。
杨昆的追悼会念了三份悼词。一份单位的,一份是他的大学同学发来的,一份来自“云之南”纪录片电影节的同志。单位悼词是千篇一律的追悼小人物的格式,积极肯干,完成任务、听话什么的。两分钟念毕。在体制里,杨昆实在没有什么政绩。后两份悼词情真意切,在这里,他是另一个人,他的单位从来不知道的一个人。从昆明电影小组开始,他后来成为“云之南”纪录片电影节的发起者和参与者之一,杨昆的业余生活中藏着一份非凡的履历。
杨昆躺在那里。身上覆盖绣着十字架的白布,来自教堂的唱诗班在歌唱。这是他母亲的意思,他母亲是基督教徒。他什么也没有留下,没有结婚,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只有那遗容,安静,纯洁、表情坚毅,像是革命者。
多年前,杨昆曾在此处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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