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文】陈平原专访:百年风云中的中文系
【编者按】2010年,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喜迎百年系庆。百年学术,薪火相传,从1910年的“中国文学门”到如今全国中文学科中规模最大、学科最全的一个系,我们看到一段跌宕起伏又始终充满创新进取精神的学科发展史。
从1910年建系以来,北大中文系师生常常肩负着先锋的使命,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在民族解放与革命建设事业中,都做出过卓越的贡献。而作为一个名家辈出,学术积淀深厚的人文学科,北大中文系吸纳和涌现了了一批又一批杰出的大师和优秀的学者,如林纾、陈独秀、鲁迅、刘师培、吴梅、周作人、黄侃、钱玄同、杨振声、刘半农、胡适、孙楷第、罗常培、杨晦、游国恩、王力、冯沅君等,他们秉承“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人文信念和学术理想,为学科建设、学术传承、文化进步乃至民族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北大中文系的历史包含着一代代师生对于民族崛起,学术传承,文化发展的殷切希望和坚定信念。它是广大师生用汗水和智慧点燃的燎原之火,是名家大师激扬文字汇聚而成的的知识溪流,它已经成为了我国中文学科发展的风向标和奠基石。
作为一个教学科研单位,北大中文系的教学与研究始终往现代化的方向转换发展,不断突破旧有的格局,形成新的学术规范,并逐步协调西方学术方法与中国传统固有学术方法的关系,在中文学科的教学体制、课程设置等方面,对全国相关系科有着辐射性的良好的影响。目前,北大中文系拥有4个本科专业,5个全国重点学科,7个博士点,11个硕士点和多个研究中心、国家级教学科研重点基地。而中文系的教师更屡次荣获国家教学名师,国家级优秀教学成果奖等重要奖项。
今天,每一个在北大求学的学子,不仅可以浸润陶冶于前辈学者的人格魅力和学术积淀,更可真切地感受诸多当代名师和一大批有为中青年学者的个性风采,得到知识和思想的双重滋养。近日,北大新闻网将围绕中文系百年系庆推出系列报道,向你展示一个历史悠久又富有活力的百年大系……
【百年中文】陈平原专访:百年风云中的中文系
今年是北大中文系成立一百周年。在这一百年的风云变幻中,中文系是缘何而起?经历了怎样的发展变化?面对着大学教育体制改革和市场化教育的冲击,中文系又将有怎样的走向?它是如何介入整个国家的文化建设?带着这些问题,记者采访了北大中文系系主任陈平原教授。
北京大学中文系系主任陈平原教授
历史追溯——从书院教育到大学分科教育
记者:几千年以来,中国的教育一直是以私塾书院教学为主体,而在书院学习的内容中,文学是最基本的教学内容,那么中文系的建立,对于中国中文学科的建制和发展有怎样的意义呢?
陈平原:其实,不仅仅在中国,对于整个世界来说,18世纪以前的教学都是以人文学为主导;直到19世纪,随着科技突飞猛进的发展,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相继崛起,人文学科也随即从中心向边缘转移。1898年成立的京师大学堂,是借鉴模仿西方大学的教学模式,所以,最初在它的学科规划里,也是以自然科学及其他实用知识为主,“文学”只是作为众多学科中的一个小小的分支纳入其中。曾经的“不学《诗》,无以言”,成为遥远的神话;“文学”就这样被“边缘化”为一门特定的专业了。
记者:这不就意味着文学的地位反而在教学中下降了吗?那么中文系的设立有何意义呢?
陈平原:1903年,晚清最为重视教育的大臣张之洞奉旨参与重订学堂章程,强调“学堂不得废弃中国文辞”。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著称的张之洞,之所以主张“中国文辞”不可废弃,与其说是出于对文学的兴趣,不如说是担心“西学东渐”大潮之过于凶猛导致传统中国文化价值的失落。与传统中国文人普遍修习诗词歌赋,但只是作为一种“修养”不同,今天的中国大学里,“文学”已经成为一种“专业”。专业以外,依然有很多人关注中国语言与文学,这才是希望所在。在晚清以降的一百多年里,西学大潮虽然对人文学科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但中国文化以及中国文学并没有垮掉,而是浴火重生。这点很让人欣慰。
记者:1898年是京师大学堂的成立时间,为什么中文系没有将它作为自己的成立时间呢?
陈平原:中文系之所以确定1910年为建系的日期,主要是从学科建制考虑。1898年创建京师大学堂,就开设了“文学”课程;到了1903年,有筹建中国文学、英国文学、中国史学、万国史学等分科的设想。但限于师资以及学生水平,实际上做不到。所以,一直到1910年3月底,京师大学堂举行分科大学开学典礼,中国文学门成立,在我们看来,这才算“落地生根”。
记者:那么您能不能具体介绍一下中文系的发展过程?
陈平原:在北大中文系的发展史上,若论学科建设,有几个关键时刻。一是1919年的“废门改系”,以及引入选科制。既然有了选修课,就有了竞争,而竞争推着老师们努力向前走,国文系的课程因而越开越多,专业化程度也越来越高。1925年,为了让学生“选课有一定之系统”,尽早确定专业方向,北大中国文学系的专业课程分为三类,A类语言学、B类文学、C类“整理国故之方法”。1952 年院系调整后,改称中国语言文学系;1954年中山大学语言学系并入北大,进一步加强了我们的语言学专业。而到了1959年,北大率先创立古典文献专业,中文系的建制于是变成了语言、文学、古文献“三足鼎立”的局面。这一局面,一直延续到今天。
表面上看,这一百年,北大中文系的大趋势是日益专业化,这也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细说起来,可就比较复杂了。一方面,“中国语言”或“中国文学”成为众多学科中的一个,边界及功能大大缩小了;但另一方面,内涵却丰富了,因其成为所有读书人的基本修养,一种受众最广、趣味盎然的通识教育。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中国语言或中国文学,这就好像画的底色一样,不很显眼,但是不可或缺。
如何定位——“中文教育与国家的历史命运联系在一起”
在中国大学体制改革的呼声越来越高的时代,中文这个古老的学科似乎一直以平和低调的态度稳步发展着。有人在高呼,现今大学分科太早,应该先进行跨学科式教育;又有人在不断的将我们的名校与欧美高校相比,以创建“世界一流大学”为目标;还有人在大力宣扬“从大学到岗位”的流线式发展路线,那么中文系在这些波涛汹涌的呼声浪潮中,是如何定位自己的呢?
记者:您是如何看待跨学科式的通识教育与专业化教育的关系呢?
陈平原:如何看待通识教育,以及如何处理与专业教育的矛盾,目前中国学界仍在摸索中。北大、复旦、浙大、中大,各有各的一套。哪一个更合适,现在很难说,因为,人的求知欲望和可用时间之间,本就存在着巨大的矛盾。既希望让学生具有良好的修养,又要求其获得足够的专业训练,很难协调。但有一点必须明白,大学的意义,主要不在于教你多少知识,而是教会你读书,养成好的眼光、习惯、方法和兴趣,这比什么都重要。因为,知识是无穷尽的,你永远学不完,在短短的四年里,不可能真的“博览群书”。“博”与“专”的矛盾,永远无法协调,就看你想培养什么样的学生。这个问题,吵来吵去,没用。应该做一全面调查,各院系的毕业生出路何在,日后工作中碰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回过头来,再谈如何进行教学改革。
记者:我们一直在呼吁要创办“世界一流大学”,也不断地将国内名校的相关专业水平与国外名校相比,那么您认为就北大中文系来说有什么差别么?
陈平原:我不只一次谈这个问题:不能将我们的中文系跟国外著名大学的东亚系比,人家是外国语言文学研究,我们是本国语言文学研究,责任、功能及效果都大不一样。要比,必须跟人家的本国语言文学系比。作为本国语言文学的教学及研究机构,北大中文系的独特之处在于:我们除了完成教学任务,还有效地介入了整个国家的思想文化建设。这是一种“溢出效应”。也就是说,我们的教师和学生,不仅仅研究本专业的知识,还关注社会、人生、政治改革等现实问题,与整个国家的历史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
记者:面对这中文系这些人文类学科被“边缘化”的现实,您有什么看法呢?
陈平原:人文学科趋于边缘,那是目前教育过分市场化的结果。等到大家的温饱问题解决了,这个将“求学”等同于“谋职”的大趋势,会逐渐转变过来的。不过,我还是想指出,中文这样的学科,虽处于“边缘”状况,但学生就业及发展的情况并不差。在大家都盲目地涌向“热门学科”的时候,这些人文学科依然在平稳发展,并不因市场供求的变化而受到巨大的冲击。那是因为,传统的人文学科适应面广,对于学生日后的发展有很大的裨益。现在我们办大学,进入了一个误区,即把大学当作职业学校、培训中心来经营,宣扬“市场需要什么,我们就教什么”,忘却了大学的责任。大学教育,是为你一辈子的知识及精神打底子,而不是职业培训。
百年风骨——追求个性和自由
记者:您能给我们说说您心目中的中文精神么?
陈平原:“精神”这个词,我看得很重,不愿意动辄赠与某人或某物。中文系提“中文精神”,物理系呢,难道叫“物理精神”?连“北大精神”、“清华精神”、“中大精神”我都觉得勉强。我更愿意谈谈北大中文系让人感觉温馨、或叫人念念不忘的地方。很多追忆北大的书籍,如《精神的魅力》、《北大旧事》、《北大往事》等,你去看看,很多中文系的奇人趣事。大家为什么多写中文系师生?我想,除了我们的学生会写文章,爱写文章,还有一点,就是中文系的老师和学生比较有个性。因为,一旦讲起故事,功业不重要,重要的是独特的人格。中文系师生最大的特点,就是强调个性,追慕自由,不受固有的条条框框束缚,喜欢根据个人的特质来选择生活态度、学术道路以及研究方法等。因为追慕自由,思想不会太偏狭,对己对人比较平和与大度。这当然也会有弊端,但我们都不希望所有大学变成一个样,所以中文系也该保留自己的个性。
记者:正值百年系庆,北大中文系将会举办哪些活动呢?
陈平原:从一月份开始,我们筹办了一系列的国际学术会议,一直持续到年底。特别是五月份,我们将创办规格较高的“胡适人文讲座”。除了这些学术活动,还将推出二十卷“北大中文书库”,辑录那些作出突出贡献的中文系老教授的重要文章,也是中文系百年学术历程的一种展示。另外,还将编辑出版《我们的师长》、《我们的学友》、《我们的青春》、《我们的园地》、《我们的诗文》等纪念文集,以及修订《北大中文系系友录》。至于邀请众多老系友返校,组织大规模庆祝活动,我们定在秋高气爽的十月二十三、二十四日。
记者:最后,我想请您给已经一百岁的中文系一句寄语或祝福。
陈平原:我们有过阳光灿烂的日子,但也有很多坎坷和失落。我只希望,做百年系庆,能够直面历史和人生,不夸饰,也不隐瞒。祝北大中文系“百尺竿头,更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