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忆维也纳时光:学会垃圾分类 学会喝自来水
中新网 2011年11月14日 10:08 来源:郑州日报
维也纳怀旧
冯骥才
怀旧这个词儿可不能乱用,除非你和它有很深的交往——就像我与维也纳。
我与这座音乐之都交情匪浅,二十多年来,先后去了六次,在那里居住的时间加起来已超过半年。一次性在一个地方呆上半年,与一次次去到那里或长或短住一段时间累积成半年可不一样;惟其这样才会不断加深、才有累积、日后才有怀旧可言。
再有,如果你与一座城市交往,还不能只在酒店里住几天看个新鲜就走;你得踏踏实实住下来,买菜烧饭,到市场选些此地特有的鲜花,把房间生气盈盈布置起来。一句话,你得沉下心生活在它的怀抱里,才能嗅到它的生命的气息,与它深交。
记得上世纪80年代末,我来参加这里举办的艺术活动,那是头一次来。人住在巴登,抽空来看一看久仰的维也纳。我坐在一辆小车上,沿着环绕皇城的戒指路转一圈,可谓“跑马观花”。即便如此,也被这座名城华美的巴洛克风格,到处站在房檐和楼角上精湛的石雕,以及当年奥匈帝国留下的豪气惊呆了。记得那次连见才子型的大使杨成绪也颇有点浪漫。杨大使因事去外交部,不能在使馆见我,我又只有这一点时间,便约好在分离主义绘画博物馆旁的街角一见。我坐的车子刚到,杨大使的“快骑”已至。他从车上跳下来,脖子上飘着领带。他对我说:“维也纳这地方你要来住一阵子才行。”
这句话我记住了。每一次都住一阵子。在维也纳我住过四个地方。就像我人生住过的旧居,许多细节不但记着,还常常怀念。
比如我住在十一区那幢租自一位台湾人的公寓房里,小小阳台外竟是一片七八亩大小的森林。真想不到居民区里还藏着一小片森林。要是给我们,还不早开发成一片高楼大厦了吗?待到日暮,这黑黝黝的树林里开始散发一种凉滋滋又浓郁的木叶的气息,一直把周围所有的房舍贯满;待睡上一觉,早晨给鸟儿们唤醒时,感到肺都透明了。
我称这小小森林为“维也纳森林”。住在这房子里那些天,每到黄昏便沏杯香茶坐在阳台上享受一种神奇的感觉——在城市中间享受大自然。
这次我在旧多瑙河以东新区的住所里,日暮时还是端一杯茶坐在阳台上。这次眼前不是森林,而是整个城市的远景。其景象一样使我惊讶。这惊讶不是因为“现代化”的楼林车蚁和满城灯火,而是空气清澄得一直可以看到几十公里外卡伦堡山上的小房子。维也纳的天际线接近地平线,最远的房子看上去比小米粒还小,却在夕照中一颗颗明亮夺目。我在哪个城市还能见到如此奇观?北京不行,纽约也不行。因为,这些城市都没有维也纳人对环境的保护那么自觉。
我已经从心里认同了维也纳人的观念。如果车子里热了些,也不吵着开空调,而是摇下窗子,让风吹进来;我还学会了垃圾分类,学会喝自来水。维也纳所有龙头拧开,自来水都能喝,这不是被百般呵护的环境对维也纳人美好的回报吗?
我还认同他们的一种幸福观,享受生活就是享受生活的美。比如大自然的鸟语花香,各种各样的咖啡,艺术设计,特别是音乐。
我特别喜欢勃拉姆斯那句话:“在维也纳散步可要留心,别踩着地上的音符。”
每次到维也纳听音乐更喜欢去到城外那些“当年酒家”,那里的几家古色古香的乡村酒店的白葡萄酒是我的最爱。当葡萄的精灵在口腔里醇香散发,不知哪个角落忽然响起的音乐就像风一样吹进耳朵。美酒与音乐是维也纳的情人。只要音乐一起,歌声必然相应。我喜欢这种从生活里生发出的“人的音乐”。
我在维也纳的许多时光都消磨在斯蒂芬大教堂对面那些老街老巷里。至今我还依然会在这些小河一般拐来拐去、又狭又长的街巷中迷失方向。我不明白缘故,我说我至少来过几十次了,怎么还迷路?
朋友们笑道:你被街上那些老店迷住了,哪还记得路。
这些店多是古董店、书店、画廊、艺术品拍卖行。维也纳一部分历史与文化的精华在这里。从这些店我买走过奥地利和意大利石雕、彼德迈耶的油画、托尔斯泰与坦丁的雕像,还有老照片等等。当情不自禁地将维也纳历史的羽毛拾起来,放在我的家里,便感觉自己和这个城市的根纠结起来了。
我在这老街认识一些人。比如一位犹太古董商,瘦小,秃顶,一双亮亮的大眼睛透着精明,他已经八十岁了,依旧一个人有滋有味地开店;开店于他,一半是消遣。他专营古埃及、两河流域和印度的雕塑;他挺博学,店内书架堆满图书。我每次来都会到他店里和他聊聊,时不时会聊出一点东西来。
只要到维也纳,那里的新老朋友——艺术家、大学教授、外交官、博物馆研究员、收藏家、华人餐馆的老板、医生等等,不用通知便会找上门来,看望我,帮助我;那可真有点像“出门在外,回来看看”时的感觉。
我最喜欢住在维也纳时,因为有事飞到其他国家一趟,待事情结束返回维也纳的那种感受。先是下飞机,出边检,拿行李,然后是友人笑呵呵地接机,上车回到自己的住处,掏出钥匙打开门,我会说:回家了。
这当然是一种错觉,因为我的家在遥远的东方的天津。但这种错觉有时很美好,人生中不能缺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