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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学不易

偷学不易

偷学不易
作者 高峰枫   发表于 东方早报 2011-09-18 02:19


《北大偷学记:一个民间学人的北大三年》

于仲达著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1年6月

285页,22.00元

作者正是在这“一塔湖图”间向诸多名师请益“偷学”


  读过这本《北大偷学记》,我很佩服作者的毅力和恒心,他比很多在校生都更像北大学生。作者对北大情有独钟,但并未盲目崇拜,没有出现独立思考的瘫痪,敢于以“民间”的姿态进行议论和批评。

  高峰枫

  坦率说,买《北大偷学记》这本书,是冲着标题去的。国人对于北大,本有一种狂热。学术上不谈,单说媒体和商家,大家都心照不宣,凡沾上北大的,大多能制成轰动新闻或者热卖商品。这本书的标题和副标题共十六个字,单看这“十六字令”,“北大”的字样就闪现了两次,已足足吸引了不少眼球。“北大”之后还有“偷学”,这一偷一学,更是吊足了读者的胃口。蒙面大盗潜入学术的深宅大院,盗走镇宅之宝,这种惊悚又刺激的画面,不知要掀起几多心灵风暴。在中国第一、全球第一百(也有说第四十七)的高等学府,上演过这样一部学术侠盗片,就算你人在北大,也还是想探个究竟。

  怎么“偷”?
  书的腰封上用红字赫然写着“偷学十八位北大名师”,随后又用低调一些的黑字排出了这十八条好汉。认真说来,十八位名师并不都是北大的教员。细数一下,中文系教师七人(李零、陈平原等),哲学系(包括宗教系)教师七人(楼宇烈、王博等)。其余四位,有三人是来北大做讲座的外校学者(比如陈鼓应)。而最后一位,也是引领作者皈依佛门的精神导师,乃是在北大学习的圣玄法师。
  作者三年间,穿梭于北大各教室,旁听了大量文、史、哲课程。他不图名,不图利,只为继续自己的精神求索,不做俗人。如今他从旁听过的老师当中挑出十八人,把他上课的感悟、学到的本领,以及对老师的评论都和盘托出,引领燕园内外的读者长驱直入北大课堂,这应当是件很有功德的事情。
  可是什么叫作“偷学”呢?我最先想到的是小时候看过的连环画《偷拳》。长大之后才知道,这是民国著名武侠小说家宫白羽的名作《太极杨舍命偷拳》。故事讲的是,杨露蝉从“剑眉秀目的富家公子”变成“秃眉垢面的哑丐”(第十七章),在太极名家陈清平家里做端茶送水的仆佣,潜伏了三年,为的是偷习秘不示人的太极拳法。后来,这个哑仆无意中暴露了身份,被师父擒获。但杨露蝉道出实情,师父被他的至诚所感,将其收为正式弟子,而杨氏也最终将这门偷学来的武功发扬光大。若以这部小说为范本,我以为真正的“偷拳”或“偷学”至少应具备两要素:一、所要偷的必定是独门秘笈、绝世武功,是师父们藏着掖着,生怕外人学去的真本事,否则犯不着去偷,正大光明去学就是了。二、偷学者必须经历一番屈辱和折磨,虽然不一定要像古时刺客那样“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为卧底动了真格,但也至少得像杨露蝉那样装聋作哑,屈身为奴,吃点苦头才行。
  如果用这两条标准来衡量,那么作者在北大的“偷学”经历实在太舒服了。且不说北大是否还有任何不传之秘,也不说作者是否取了真经,单说偷学环境之宽松、师父们的大度、偷学者的自由,就连对北大有腹诽的人,在这事上都会竖起大拇指。根据书中的记述,作者和各位老师在课后频频互动,用“丰富多彩”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学术讨论延伸到了回家路上,作者和老先生“边走边聊”、“总是缠着问这问那”(第28页);下课晚了,边走边向“温和儒雅”的中年先生请教问题(第146页);课后和七○后的老师亲切交谈(第202页);和法师一起“用餐、散步、交流”(第127页)。总之,作者分明进的是雅典学园,哪里见得到一丝偷拳的屈辱和艰辛?
  北大自有为人所称道的“旁听文化”,据说源远流长。谁要胆敢阻止没有学籍者旁听,那就是背离了民主自由的精神,真好比犯了天条一样。像作者这样一心向学的旁听者,一脚跨进的是旁听的自由王国,而且往往要比在校生更好学,向老师请益也更勇猛。所以,作者如果直说“旁听”,则没有任何问题。如果偏要说“偷学”,即便是一种修辞,也是言过其实。

  学什么?
  唬人的标题先放过,来看书本身。我先横着读一遍,又竖着读一遍。横着读,就是把作者旁听过的北大老师,按中文系和哲学系分作两组,每组七篇文章一气读完。竖着读,就是按照作者书中的顺序从头到尾读(我颇疑作者在篇章顺序的安排上没有花什么心思)。这样一读,便发现在“偷学”的主题之下,还埋着一条暗线,那就是中文系对哲学系的PK战。
  我最初误以为这书是为北大作的软广告,或者是旁听生给先生们的感谢信。因为书里对名师的讲课,经常有些不假思索的赞美,比如这一段:“先生讲课心无旁骛,气定神闲,专心致志,丝丝相扣,记忆力惊人,口若悬河,思维敏捷,见解独特,低回婉转,余音绕梁,台风很好,一气呵成……”(第59页)读起来像是相声中的“贯口”,又像是粉丝为偶像订制的教学评估。但后来发现,作者对北大老师虽然推崇,但绝不迷信,自有一种局外人的清醒,非常难得。
  作者从前最崇拜鲁迅,所以对中文系现当代文学的课程最重视。课听得一多,对中文系的问题看得就有几分清楚了,出语也无所顾忌。我们见识了自恋加自信、在课堂上高谈自己小说的老师(第242页),也听到了“中国文学处在它最好的阶段”(第87页)这样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论断。但作者最不满的,是生搬硬套西方理论。对一些教授热衷于摆弄西方理论的小配饰,作者颇有微词:“那些看似让人眼花缭乱的西方理论不过是雨过地皮湿,不起什么效果。”(第146页)不耍理论的学者,偏又滑向审美的极端,标榜“细腻”、“美感”、“雅致”和“情趣”。作者对这两派均不认可,对中文系培养方向也产生疑问:“依我听课的感觉,现在北大中文系也只能培养蹩脚的学院式的文学批评家,培养不出优秀的批评家来。”(第238页)
  在中文系听课时间越长,作者失望、烦躁的情绪就越强。言语之间,不仅能听到对老师的批评,也有对学科的整体印象。比如评论某位老师“知识结构比较简单,尤其缺乏哲学和宗教素养”(第179页)。评价另一位,则曰:“没有什么深刻的思想——更没有对人本身足够宽广丰厚的认识。”(第247页)在中文系听课久了,让作者产生了一种轻飘飘的失重感觉。而就在此危机时刻,哲学和宗教忽然成为作者治疗文学软骨病的良药,也造成他学术兴趣的根本转向:“我干脆将旁听精力转到北京大学哲学系、宗教学系上,在那里我有人文的浸润和灵魂的沉淀。”(第85页)在新学科里,作者发现了一块新大陆:“相比中文系的老师,哲学系老师的精神负载似乎要丰富得多,人格和精神内涵也厚重一些。”(第212页)在哲学系旁听的课程,主要是庄子、佛教、基督教一类的通选课,不算很艰深的专业课。但即使在这些思想的浅滩上,作者也证悟了不少人生道理。
  作者“转系”之后的收获,若简要概括,就是告别鲁迅,转拜佛陀。作者初步接触佛学,便对自己往昔的精神偶像有所批评。他不再认同鲁迅“尊个性而张精神”的主张,而彻底改换门庭,认为中国最大的问题“并非个人自由和权利的张扬,而是每个中国人需要养成尊重秩序和规则、对自己的欲望和本能做一定的克制的习惯”(第32页)。从这句来看,我觉得作者所偷学的恐非正眼法藏。这样老气横秋的议论,实在不需要跑到北大、靠辛辛苦苦地偷学才能获得。作者在前言中曾自道身世:“大约二十六岁那年,我开始认真读鲁迅,稍后读周作人、庄子和慧能,近年读佛经和《圣经》。这样的阅读,的确是在老老实实地进行文化补课,于我十分有裨益,让我减少了一些浮躁凌厉之气。”(第6页)可是,一旦“浮躁”变为平和,“凌厉”变为老成,剩下的便只有“先把自己管好,然后再帮助别人”(第46页)这样无力的口号。
  作者的转变,究其原因,或许和他旁听的课程不无关系。作者听的大多是面向本科生的全校通选课,动辄两三百人(部分课名可见第3,145,185,201,217等页),结果收获的多是一些浮泛、大而化之的“思想”,而对于真正意义上的“学术”似乎没有太多心得。我所说的浮泛的“思想”,尤其指书中对宗教和哲学根本问题大量失真的概括、或者宽泛到无以复加的总结。比如这一句对比基督教和佛教,就很有代表性:“基督教倾向于从外部环境来认识苦难,比如自然与社会意义的恶,佛教则更多地把重点放在个体生命的经验纬度,从内在体证的路径来认识苦难问题。”(第123页)这样简单的内与外的对立,对耶稣和释迦都有些不公。这是因为作者的理解有些许偏差,还是老师们授课讲得太过简略,个中原委就不甚清楚了。

  无所偷
  看完这本书,等于循着作者的心路历程,在北大各课堂里走了一趟。作者是七○后生人,算起来应该不到四十岁,但书中处处透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感。作者先崇拜鲁迅,通读《鲁迅全集》。在北大旁听后,在2009年“先初步信仰基督”(第123页),而后旁涉道家和佛教,最后“有幸结缘台湾来大陆读哲学博士的圣玄法师并皈依成为她的弟子”(第8页)。按照作者自己的话来说:“从当时狂热的追捧鲁迅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到现在倾心庄子、慧能、佛陀和基督,我的生命也经历着冰火两重天的变化。”(第271页)在短短三四年里,就能出入耶、释、道三教,自由穿越;在湖光塔影之间,就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他师父圣玄法师四十多年的修炼(“据悉她在皈依佛门之前曾分别研习道教、基督教各二十余年”,第124-125页),这样的速度,让人不禁担忧作者的信念是否可靠,能否持久。
  读过这本《北大偷学记》,我很佩服作者的毅力和恒心,他比很多在校生都更像北大学生。作者对北大情有独钟,但并未盲目崇拜,没有出现独立思考的瘫痪,敢于以“民间”的姿态进行议论和批评。他对中文系的评骘虽不能说百分之百的公允,但也不都是狂悖之言。也正是这些激昂、或许偏颇的议论,让我觉得作者现在虽号称佛门弟子,内心仍然是鲁迅的学生。
  前面说过,这书的一条暗线是中文系对哲学系的PK战。中文系其实并不算完败,写李零的一篇就为中文系扳回一分。作者记录了李零在课上很多的议论(110-118页),读上去,胡萝卜就酒,嘎嘣脆。若今后有人编辑《李零语录》,这本《偷学记》或许就可资取材。只可惜,作者只顾抄语录,于其中的含义未能多加体会。比如这段话,我觉得其实就很对作者的症状:“人们在阅读经典时第一要尊重古书,了解古书到底在讲什么,然后再来谈用不用的问题,不要把古书当做一个药方。”(第115页)作者读《庄子》也罢,读圣经也罢,读《坛经》也罢,背后隐隐有一个宗旨,那就是:古书可以不经转化、不经变通,直接拿过来,便能对来自江南S城的一个现代青年有直接的心灵滋补。作者对释、道、耶三家元典非常崇拜,总希望于不从研究入手,不看注释、不读训解,便直悟三教的根本道理,我觉得这就是错认古书为药方所致。倘若作者对李零清醒、妙趣横生的议论多加体会,精神求索定能更进一步。遗憾的是,碰上一个真正值得偷学的人,却失之交臂,由此可见造化弄人,偷学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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