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鬼都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9月09日12:49 新世纪周刊
-本刊记者/吴伟
丰都的鬼们最近被卷入了一场人的口舌之争，这关乎它们的居住状态，还有地位问题
鬼城丰都将与重庆交通旅游集团联合，拟投资7亿元对名山景区进行提档升级，使其在2012年建成后达到5A级景区标准。8月初的这则消息引起人们广泛关注。
项目规划中提到，在丰都“建设一个‘鬼国京都’主题公园，初步构想是将世界各地的鬼文化和鬼神风俗汇集一园，或者重现中国历代传统文学作品中对鬼城的描绘。”
此外，还将在名山景区入口地段，新建一所五星级酒店。
国内舆论几乎呈现一边倒的态势，毫不客气地指责其为“又一个装神弄鬼的蹩脚创意”。
反对意见在8月底因为一个人的不慎闯入而达到顶峰。
在重庆举办的一次文化产业人才高级研修班上，现任文化部艺术司副司长的刘中军针对丰都提出了一点发展意见：“ 有人说鬼不好，但是《牡丹亭》、《杜十娘》，还有钟馗，都是鬼文化，重庆把全国的鬼文化集中，以川剧为基础，就能成为品牌，全国人民都会来看。”
这是毕业于复旦大学，曾担任过中国歌剧院副院长的刘中军一口气给重庆“批发”的6、7个“办文化节”的发展意见之一。
此话一出，立即被外界视为政府机构支持丰都新建项目的信号。
舆论关注的焦点在于，如果使用财政拨款参与这个项目，难免逃不开滥用纳税人金钱的嫌疑。而只知“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则表现了有些政府官员缺乏文化发展思路。
旅游业步入经济迷局
汉唐以来，重庆丰都县的名山就被称为“鬼城”，是中国民间传说中人死后灵魂归宿的地方。
丰都的奈何桥、鬼门关、黄泉路等，如今已成为汉文化具有代表性的一部分。
鬼城仿阳间政法体系，营造了一个等级森严，融逮捕、羁押、庭审、判决、教化功能为一炉的“阴曹地府”，以惩治生前作奸犯科者。
其机构庞大精细，整整七十六司，“作奸犯科”者死后基本不愁部门之间相互推诿。
里面通常有很多刑罚，如油炸、汤煮、热煎、清蒸、咸卤、捣浆等，再加上刀山、火海，像一个食品加工流水线。
阴曹地府比但丁《神曲》中的地狱要早出现几百年。
这段传承下来的独特历史，是如今丰都的核心旅游资源。
丰都旅游网的资料称：“重庆直辖以来，(丰都)年均接待海内外游客170万人次，年均旅游收入达2亿元以上” 。
7亿意味着丰都至少3年的全部旅游收入。
2002年，因三峡大坝蓄水之故，位于长江北岸名山镇的丰都老县城奉令搬迁到南岸的三合镇。
新县城什么方面都需要花钱，旅游业投资没有财政上的优先权。丰都项目的资金筹集与项目主导方，重庆交旅集团长江三峡旅游开发有限公司副总经理蒋宗金此前称：“事实上大部分投资将倾向于旧城淹没后的老码头改建、游船购买、旅行社引入、防洪大堤等，还有对景区内未开发的历史旅游资源进行投资开发等等，‘鬼国京都’的投资其实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但他没有透露项目资金的来源、使用细节以及新建“鬼国京都”主题公园的设计预案。
从重庆乘客轮沿浩浩长江顺流而下，6、7个小时就能抵达丰都码头；沿公路过去的话，只需要3小时车程。
重庆三峡森林国际旅行社的导游张正红介绍：去丰都旅游主要有两种方式：一是客轮。选择此种方式的通常是做长江三峡游的外地游客，丰都鬼城只是其长途旅行的一站。一般白天上山玩，晚上不会留宿丰都，直接上船休息。二是汽车。以重庆市为根据地的游客通常喜欢选择这种方式，早上出发晚上返程，也大多不会留宿丰都。留宿的是打算把丰都周边景点玩个遍的那种人，比例不大。当地人刘中感到忧虑：“我们丰都现在的宾馆有两个四星的，两个三星，本来入住率就不算很高，还整一个五星的，真有点不妥。”
接受本刊调查的丰都三家当地旅行社——名山、汇丰国际、青年旅行社证实，即使旺季房间也经常住不满。
“但是我强烈支持项目投资”，刘中说。“7个亿看起来多大的一个数字啊，但是，移民以后名山就完全孤立在那儿了，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一点基础设施都没有。”此前，从山脚下的城里步行到名山风景区入口只要10分钟。迁入新县城后，沿着新修的长江大桥，只有一条临时修建的碎石路通往那里，路程是半小时。
“鬼文化”语境的迷失
在朱律看来，鬼城丰都名山风景区内的依山而坐的那个“世界最大的阎罗王”，和希腊神话里的冥王哈迪斯、埃及神话中的冥王奥西里斯没什么太大区别。他只能在电视连续剧《西游记》或日本动画《圣斗士星矢》里看到它们。因业务往来，这位刚过而立之年的中石油重庆分公司员工至今已三顾鬼都。“当我碰到里头那些牛头马面的时候，跟看欧美恐怖片一样，进入不了‘怕’的状态。”
朱律认为，这个被人戏称为“阴间在阳间的办事处”的地方，和中国的其他县城“没有任何区别”。
“我理解的一个地方有文化，就是要有区别于其他地方的东西，要有特点才能叫有文化。丰都没有。”
“鬼文化不是一座建筑，最多算个文化符号，一座没有灵魂的建筑能够叫文化？地域文化是一种看不见的文化，缺乏当地人普遍的精神认同，修再多建筑也不能丰富文化，最多叫完善了文化的载体。”
现实中，被剥离了“灵魂”的鬼国京都里的鬼族们，正变得和满中国的帐篷里那些依靠贩卖恐怖而存活下来的由泥土和塑料构成的同行们毫无二致。
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的退休研究员王学泰特别强调，应慎重使用“鬼文化”这样的词语。“什么都往文化上靠，不管有没有内涵，这样把文化搞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老给一些人提供冠冕堂皇的借口。”
王学泰说，对自然的敬畏、对祖先的崇拜是“鬼神文化”的起源，是世界几乎所有原始宗教的共性。
“这种‘文化’有其历史渊源。然而，经过一个疯狂的时代后，中国‘鬼文化’的根被刨掉了。而现在有些人不仅要从物质上新建“鬼神”，还要刻意强调‘鬼文化’中的因果报应等道德标准，以此去约束国人现在的行为，有点想当然了。”
在最新发表的一篇评论文章中，王学泰提到了中国的城隍庙。如同阳间的知县，各个基层城隍担负着看管各地鬼民，惩戒扰民恶鬼的功能。城隍爷多半是由死去的本地清官廉吏、英贤圣哲担任。“到现在，我敢说很多人都没去过城隍庙吧，甚至城隍是什么东西都不一定清楚，还以为是土地公。”
作为“70后”，朱律也属于传统文化断裂中的这一环。他从没去过城隍庙，不清楚城隍爷的职能权限。
“老点的人，看的书或电影都基本只有中国的鬼故事，阎王爷、钟馗还能引起他们的文化共鸣。年轻的这一辈看什么鬼故事，你比我还清楚吧，太杂了，全世界的都有，尤其是好莱坞，搞得牛头马面现在都没特权了。”王学泰说。
“丰都流传的那些传统的赏善罚恶鬼故事，如今少了全国各地类似城隍庙之类的文化支撑，自然难以令人敬畏。何况其本身还有一些封建糟粕的东西，年轻一代就更不买账了。”
新建与保护间的平衡
南香红，曾作为《南方周末》的记者，于2002年采访过拆迁与建设中的丰都新老县城。获悉丰都将投巨资新建“ 鬼国京都”主题公园，她吃了一惊：“无非就是建一些塑像、房子，我对修出来的效果持怀疑态度。这种没有根的现代塑像与考古挖出来的真东西没法相比。”
令南香红心疼的，是位于丰都县境内自旧石器时代以来的成千上万座古墓。目前的新县城建立在一片中国最大的古墓群之上，历史从汉代绵延到南北朝600年。
2005年，丰都县文物管理所李国洪说：“在(新县城)原来23个梁子半米深的土层下，就是层层叠叠的汉墓。 ”有的山梁半米至3米的土层之下，就埋藏了上百座汉代古墓，足以构成一个幽冥村镇。
当时，考古专家估计，光是新县城脚下的汇南汉墓群的墓葬数量就有上万座。李国洪介绍，当时丰都新县城有三个选址地，分别是镇江镇杜家坝、名山镇的新城乡和汇南汉墓群所在的三合镇。而三合镇地底，有大量的花岗岩和侏罗系的砂岩交结，地质相对稳定，最终成为新县城的落脚处。
这个不幸被活人挑中，并改建其功能的超大规模汉墓群成了当地考古工作者的噩梦。
新县城破土动工之初，当地博物馆工作人员介绍：“当时考古调查说有1000多座，发掘了150多座古墓。但推土机上来后，发现远远不止1000座，到处都是墓，推土机就那么隆隆地压过去，棺材板子、汉青砖到处都是，我们就跟着推土机捡，我们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心都在流血。”
1993年至1998年，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丰都县文物管理所联合组成的考古队，考古发掘古墓148座，出土了10万件文物。
这批出土文物中包括十几件汉马，清一色配有马鞍，这对史学界争论不休的“汉马到底有无马鞍”是一个明确的证据。
那其余的成千上万座古墓里还埋藏着什么？
这些死亡时间相隔上百年的古人为何像受阅的士兵一样整齐、拥挤地排列他们的墓穴？
考古尚未在丰都周边发现大规模的汉代古城镇，那这些尸体是从哪搬来此地埋葬的？
一个个与死亡有关的历史之谜。
南香红对本刊表示：“这种历史神秘感远比那些大家都知道是假的塑像更能代表丰都的魅力。”
丰都本地的考古力量也尝试着去保护这些历史遗迹。
但他们是被动者。几年来，他们只能跟着推土机和盗墓者跑，哪里有文物暴露出来，就到哪里，有时根本就顾不过来。
有的工程队发现有文物也不报，一报工程就要停，等到考古完成后才能施工。
更何况，施工队和考古队都面临三峡大坝蓄水带给新县城建设的无形时间压力，活人住的地方还没解决，很多东西就顾不上了。
目前，丰都县文物部门对来不及发掘的古墓，尽量实施回填保护。丰都滨江路沿线种满的庄稼就是这种努力的结果。
鬼城的文化方向
大家都在给丰都出“鬼点子”。
王学泰反对丰都初步设想让全世界或全中国的鬼集中在拟建的“鬼国京都”主题公园内的方案。
“无聊！与其让全世界的鬼都到丰都开‘鬼运会’，还不如建立中国‘鬼文化’研究中心。鬼神本来就是人类价值体系的一部分，这种集中研究方式全国还没有。学术探讨是值得鼓励的，比造假东西要有品味得多。”
“丰都是我们祖先造的，坏的应该修复，做点配套。但保护是一回事，‘发扬’又是另一回事了。”
朱律认为应该修复一些当地的民俗，使得丰都可以像丽江那样，一进去就有与众不同感。作为参照，他列举了四川省内江市隆昌县云顶寨保留的“赶鬼集”习俗。这是一种打着灯笼火把赶的集，天亮就散场。因其偷偷摸摸的特点，又被称为“ 强盗集”。除了云顶寨，目前这种习俗在川中、川南的一些农村依旧存在。“这才叫独特。我现在就只记得(丰都)那边的麻辣鸡比较好吃了。”
南香红认为，修建新园的投资还不如重点加强当地汉墓博物馆的建设。
“我觉得文化与经济是两码事，是平行的。文物保护的是脆弱的历史，有些东西一旦消逝就不可修复，而经济发展在时间上相对就平缓得多。”
“丰都由于移民所导致的经济困境是属于三峡移民的大课题，大坝的建设必然打破当地原有的经济结构，但是这并不构成为毁坏历史的必然原因。”
王学泰说：“应该承认，刘中军也替丰都着急。但是中国建的这些文化造假项目有哪些赚过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