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刘俊 实习生 马晓莉 发自四川汶川、邛崃
2010-06-30 23:34:22
来源:南方周末
释比是羌族最有地位的人,他们通鬼事、神事、人事,驱魔治病、祭山还愿,没有文字记载的羌族文化正是靠其唱经代代传承。
汶川地震后,哥哥杨水生在祖灵前默默坚守,弟弟杨贵生却迁徙到外地,在世俗社会中迷失,这对羌族释比兄弟的故事,折射出了一个古老民族的坚忍和无奈。
弟弟杨贵生(上)虽住进了别墅,但找不到工作,什么都要花钱买,那些祖传的释比法器已发霉。龙溪乡政府盼着杨贵生能回去打造旅游业,但他说什么也不愿意,“现在已经是成都市户口,房也分了,地也分了,回去干嘛?!”哥哥杨水生(下)站在祭祀塔前,静静的与它对视着。他说他要与祖灵同在,直至死去。祖灵守住了,心却空荡荡的。 (南方周末记者 刘俊/图)
(南方周末记者 刘俊/图)
灰暗的火塘里弥漫着呛鼻的烟雾,墙上悬挂着祭有祖先灵位的神龛,71岁的老释比杨水生孤零零地坐在木凳上,大口大口地吸着兰花烟,红色的火光打在他削瘦的脸上,孤独而忧伤。
老释比和老伴是这个村庄惟一在石头房里居住的老人,至今已守望了一年。
这并不是电影中的古老场景,这个一息尚存的羌族原始村落叫夕格。
释比是羌族最有地位的人,他们通鬼事、神事、人事,驱魔治病、祭山还愿,没有文字记载的羌族文化正是靠其唱经代代传承。
两年前的汶川地震摧毁了杨水生所在的村寨夕格,全村人被迫迁徙到几百公里外的邛崃南宝山,呆了不到两个月,杨水生就回来了,一个人。
他说他要与祖灵同在,直至死去。羌族人信奉万物有灵,祖先和大自然崇拜是羌族人的精神源泉。
但同样是释比的弟弟杨贵生却没有回来。63岁的他住进了别墅,生存的压力,世俗的裹挟,迫使他不得不在信仰上妥协,向物质低头。
千百年来,羌族祖先在迁徙中不断与别的民族融合,传统的记忆也随之渐渐变得模糊。
哥哥杨水生在祖灵前坚守,而弟弟杨贵生在世俗社会中迷失,这对羌族释比兄弟的故事,折射出一个古老民族的坚忍和无奈。
释比的眼泪
绵延几里长的马帮驮着小孩和货物下山,从此,这个岷江上游最久远的马帮便成绝唱。
老释比一边抽烟,一边翘望远方,期盼有一天,子孙能回来,和他一起围坐在火塘边。
哥哥杨水生18岁获得阴传,梦中有人向他传授了三年的技艺,21岁出世当释比帮人治病消灾。“如果说龙溪乡是释比文化的源头,那么夕格杨氏兄弟就是源头的源头。”长期从事羌文化田野调查的羌族知识分子余永清说,释比分阴传(梦传)和师传两种,杨氏兄弟是释比中为数不多的两位阴传者,而且法力甚高。
杨氏兄弟的家坐落在汶川龙溪乡的高山深处,从龙溪乡坐车盘山而上,到垮坡村,公路戛然而止,沿着崎岖陡峭的山路继续前行,3个小时后,夕格到了。
这像是一片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空旷的山谷间,牛羊成群结队,山泉静静流淌。山脚下惟一的建筑就是杨水生的家,其余夕格人家都住在山另外一侧的大寨子。
眼前的杨水生穿着蓝色棉袄、戴着羌族黑帽、身材矮小、面孔严峻,从外形看,很难将他跟神秘的释比联系在一起。
余永清却曾亲眼见识过杨高深的法力。有一次,余车祸后在家静养,但恢复很慢,就请杨水生来看,杨给他施行了一种叫做“踩铧”的法术。杨将烧红的铧头取出后,赤脚踩在上边跳,一点都不疼,然后把脚踩在他的腹部,令余感到神奇的是,没几天,他的病就慢慢好了。
杨水生的厉害之处还在于对于释比经典的熟稔。释比经典堪称羌人的百科全书。从宗教文化、生产生活,到婚丧嫁娶、修房造屋,杨几乎都能倒背如流。
见到陌生人来,杨似乎并不热情,他不通四川话,只会说羌语。“过去他很开朗,这一年来变得沉默寡言。”陪在一旁的余永清说,也许是想孙子想的。
一场大迁徙之后,只剩他独自留守。
2009年5月8日,是杨水生和夕格两百多位乡亲一起迁徙的日子,场面壮观而悲怆。
绵延几里长的马帮驮着小孩和货物下山,从此,这个岷江上游最久远的马帮便成绝唱。年轻人背着比他们身体大好几倍的家具,艰难前行,累了就拉一拉马尾巴。
上车时,亲戚们难过得说不出一句话,挥一挥手,望着祖先们排除万难打下的江山,眼泪奔涌而出。
羌族民间史诗《羌戈大战》记载,迁徙至岷江上游时,羌人曾为争夺土地资源与当地土著戈基人发生冲突,起初被戈基人打败了,后来天神教他们,把白石绑在木棒上打对方。最终羌人大胜,从而稳居一方。现在羌寨建筑的四个角上都供奉了白石,就是为了感谢天神助力。
感恩是羌族人的天性,在自然条件恶劣的高山上生活,羌族人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大自然的护佑,他们何以存续到今天。他们敬畏天地日月、山水树石,就连家中的凳子都有凳神。
杨水生知道这次离别并非永远。临行前,男女老少都到村里的祭祀塔前,磕头烧纸,向祖先送别,偏偏杨水生没去,“我会死守留在祖先身边,不用去。”
到了邛崃南宝山,自然环境比夕格恶劣,成天阴雨连绵,杨水生住了不到两个月,就和老伴回来了。
夕格变成了老两口的孤岛。断了电,没有外人帮助,他们像是回到了更原始的部落生活,天晴时,他会上山挖药。偶尔,他也被别村的人请去看病,地震时不少人都受到了惊吓。
祖灵守住了,心却空荡荡的。去年,儿子儿媳回来看他不下十趟,动员他回去,他非但不答应,还劝儿子回来。今年5月,儿媳在邛崃做了阑尾手术,他不放心,去看她,走的时候,儿媳看到他哭了。
有时候,一袋兰花烟,他一抽就是一个下午。一边抽,一边翘望远方,期盼有一天,子孙能回来,和他一起围坐在火塘边,吃饭喝酒拉家常。
消失的火塘
火塘里神龛旁的对联清晰在目:香炉不断千年火,玉盏长明万岁灯。相传羌人是炎帝的后代,尚火。
为了孩子们,哪怕羌文化丢失了,也不得不离开。
6月末的一个清晨,南宝山被大雾笼罩,身穿蓝色棉袄的弟弟杨贵生在一栋别墅门口猛吸旱烟,愁眉不展。自从搬来这之后,他就没见到过几次太阳。每当这时,他就会想起老家温暖的火塘。
那几乎是一种田园牧歌般的生活:早上睡到自然醒,和儿子上山挖药,妇女们在家绣花,门前的草地上,孙子们与牛羊追逐嬉戏,晚上,一家人吃完饭,杨贵生用羌语给他们讲祖先的故事。
因为生怕污染别墅,又禁止砍伐森林,邛崃的新家设不了火塘,可没有火塘的家似乎不像个家了。
火塘在羌人家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家族中所有重要活动都围绕火塘进行。架设在火塘中央的铁三角是神的通信员,三个角分别代表火神、玉皇菩萨、城隍菩萨。火塘的火是万年火,不用火柴,只要拨一下灰,就能看到火星。火塘里神龛旁的对联清晰在目:香炉不断千年火,玉盏长明万岁灯。
相传羌人是炎帝的后代,尚火。远古羌人是活跃于商周的游牧民族,支系繁多,但因战争及自然灾害,羌人九弟兄率九支人马向西迁徙。顺着岷江的一支,成为今天30万羌人的祖先。
火塘暂时没法弄,不如先把神龛请来。去年腊月二十八,杨贵生回了趟老家,他跪在祖先灵位前说:“祖先,我们要把你的灵位搬到邛崃,求求你不怕山高路远来保佑我们。”
地震后,高山上的汶川羌寨受损最重,专家勘查,许多寨子都需异地重建,听说邛崃南宝山的公路四通八达,即使夕格许多人家的房子都已重建完了,还是坚持搬了下来。
地震前,几乎所有的村寨都通了路,惟有夕格到垮坡的路一直未通。杨贵生叹了口气说,人背马驮了几代人,一下雨,山路滑得没法出门。
他们为此不知道向乡里县里打了多少次报告,得到的答复却一次比一次绝望,“修路要占用下边垮坡的地,修路的钱都不够补偿他们的地钱”,“你们跟垮坡的人协商,土地能调整下来,我们就修”。
由于不通路,夕格成了龙溪最贫穷的一个寨子。“下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几百年都住过来了,为了下一代,哪怕羌文化丢失,也不得不离开。”杨贵生说。
舍不得他走的,反而是其他寨子的人。因为释比本来就很少,他又比哥哥外向,且精通四川话,以前理县茂县的人都过来请他去看病作法。最多时,一年做几十次,而且从来分文不取,在他看来,“既然上天把这个本领传给我们,而不是别人,就是让我们用来帮助大家的”。
别墅里的“释比传承人证”
在汉族聚居的邛崃,杨贵生高超的法力并不具有任何吸引力,汉族人看到墙上挂着的释比传承人证,就问他:“杨大爷,啥叫释比,啥叫传承人啊?”
那些曾被杨贵生视为生命的祖传法器现在也已经发霉了,它们静静地躺在三楼,与粮油和衣物混处一室。
2006年是杨贵生最风光的一年,那年6月,汶川文体局给他颁发了释比传承人证。是年7月1日,古羌文化节在萝卜寨开幕,夕格去了二十多人表演,而主持祭天祭水等重大祈福还愿仪式的正是杨氏兄弟。
从成都邛崃县城坐一辆开往大川的巴士,穿过几座蜿蜒曲折的山脉,当一幢幢白色别墅浮现出来,那就是夕格人现在的家。
这里叫金花村,远远望去,如果不是别墅外墙上的羌族民俗风情画,很难想到这些钢筋水泥砌成的建筑与羌族之间有什么关联。真正的羌寨多由碎石和木头搭建而成,为了抵御外敌入侵,羌族祖先不仅在村寨住房旁建起10至30米高的碉楼,而且家家户户的房子都能打通。
金花村所在的南宝山,原先是四川省的一个劳改农场,地震后,政府把夕格人接到这安家落户:每户一栋别墅,一台彩电,粮油免费供应,每人一个月还有60元补助。房子宽敞了不少,但对于没有任何积蓄的羌族人来说,却似乎承受不起这样的现代化。
在夕格的日子虽然清贫,但都靠自给自足,夕格人对钱几乎没什么概念,可在邛崃什么都要花钱买。牲畜没地养,由于日照少,土豆蔬菜都种不了,出门坐车还得花钱,而山上的茶园得等三年后才能卖钱。
钱对于杨贵生来说,从来没有觉得像今天这样重要。今年清明,青年人包车回夕格祭祖,杨贵生没去,就是因为舍不得花两百多块路费。
然而,找钱的路子并不宽。有一次,杨贵生去邛崃县城一个工地想找份卸砖的工作,包工头问他多大岁数,他故意说只有50岁,对方的回答差点没把他气死:“45岁就不行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年轻人也只能干一些重体力活。没念过什么书,又不懂电脑,有的连四川话都不会说,砌石头房是每个羌族人必备的本领,但弄水泥房他们并不在行。这让他们再次看到了读书的价值,所以无论父母多么想回去,他们还是执意留下——为了下一代有个好的将来。
杨贵生这一代人几乎都是文盲,到他儿子这一代,一般在寨子里念到四年级就上山挖药放羊去了,然后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周而复始。现在初中已经是寨子里的最高学历。
杨贵生8岁的孙子能说一口标准普通话,他很喜欢现在的新家。不用爬山上学,在学校吃住,但他并不知道,家里人承受着沉重的经济压力——他和妹妹两个人在附近的镇上念小学,两个人加起来一年的生活费就达4000元,每周路费就得好几十块。记者问杨的孙子将来有什么理想,他想了一会说:“当释比。”
在汉族聚居的邛崃,杨贵生高超的法力并不具有任何吸引力,甚至有人连释比是什么都不知道。有好几次,汉族人到他家里玩,看到墙上的释比传承人证,就问他:“杨大爷,啥叫释比,啥叫传承人啊?”杨听了很不是滋味,但还是耐着性子跟对方解释:“这相当于汉语的端公,”他心里清楚,真正的释比涵义远比端公来得宽广。
那些曾被杨贵生视为生命的祖传法器现在也已经发霉了,它们静静地躺在三楼,与粮油和衣物混处一室。那个黑黑的猴头骨已有几百年历史,最显眼的莫过于白色的羊皮鼓,那是释比唱经时必备的工具,羊皮鼓一敲,释比便唱得更加有的放矢。
相传释比的祖师西天取经归途中,经书被一只白羊吃了。此时来了一只金钱猴告诉他,买下吃经书的白公羊,食其肉,以皮做羊皮鼓,作法事时一敲羊皮鼓,就能回忆和念唱全部经书。祖师照金钱猴说的做了,结果很灵验。
“最可怕的是信仰的缺失”
商业的裹挟下,羊皮鼓舞、唱经这些原本只有在祭神仪式上才能看到的神圣表演,现在俨然变成了地方政府拉动GDP的工具,而释比们的心态也悄悄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地震后,由于文化学者冯骥才的大声疾呼,羌族这个过去默默无闻的少数民族也由此一夜成名。地方政府看到了其中的经济效益,准备借保护羌文化契机打造羌文化旅游。
打造羌文化,释比是龙头,在释比界地位很高的杨氏兄弟自然成了政府重点保护对象。
当年将夕格人迁出时,不少羌族知识分子向龙溪建议不能这么做——“从生存角度是好事,但从文化保护角度,迁出去会加速羌文化消亡。”政府现在似乎有些后悔了。在龙溪乡羌人谷文化中心,杨贵生哥俩作法的照片被放在最醒目的位置。
要知道,“文革”时打倒封建迷信,杨氏兄弟曾被批斗成牛鬼蛇神,当时,乡里派了一个工作组下来,将一个20斤的菩萨头挂在他头上游街示众。杨贵生家的很多法器被没收,长期不作法,法力跟他父亲相比大打折扣。据传说,他父亲当年人在汶川县城作法,不带羊皮鼓,只要一念经,它就会从夕格飞过去。
垮坡村的领导不止一次对仍在坚守的杨水生说:“希望你永远不要回邛崃,政府会供养你们。”
龙溪乡政府、汶川文体局也盼着弟弟杨贵生能回去,但他说什么也不愿意,“现在已经是成都市户口,房也分了,地也分了,回去干嘛?!”
为了推广羌族旅游,去年,杨贵生受政府邀请去北京、香港演出。去香港那次,恰逢禽流感爆发,到了罗湖口岸,海关就让他戴上口罩,把他闷得够呛。台下几千人,杨贵生一点不怯场,表演完了,很多人围上来看他,很好奇。他觉得香港没北京好玩,地方小也没有酒喝,一瓶洋酒要1200块。
新家所在的邛崃市也打算把南宝山打造成羌族旅游基地。去年,邛崃政府请夕格人去市里演了好多次,一天100元。
商业的裹挟下,羊皮鼓舞、唱经这些原本只有在祭神仪式上才能看到的神圣表演,现在俨然变成了地方政府拉动GDP的工具,而释比们的心态也悄悄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临走前,杨贵生嘱咐记者:“广东那边有什么演出,可以帮我们联系一下,一个人演一次100块就够了。”末了,他暗示说:“很多爱心人士来看我,都会给我一点钱,多则几百,少则五十。”
那天,记者临开夕格时,他的哥哥杨水生也曾提出过类似的暗示。地震后,中国一下子涌现出了无数的羌族学者,而要找释比,都必去夕格找杨水生聊。去年,余永清先后带过好几批人找他。学者们每次临走前,都会给他一点钱,杨一开始还说几句客气话,后来就觉得理所当然,原来杨一直以为余永清每次带人上来能够捞不少钱。
余永清心里很不好受,他跟杨水生在地震前就认识,以前一个朋友住他家,一分钱都不收,“说羌语的人越来越少,释比日渐老去后继无人都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一种信仰的缺失,这才是羌族人最大的悲哀。”
夕阳西下,一场小雨突降夕格,杨水生站在一座比他高两倍的祭祀塔前,静静地与它对视着。
(本报记者叶伟民对此文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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