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陶渊明的世故
被钟嵘称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陶渊明,他给人的印象,一般来说是一个非常真率、自然、潇洒的隐士,“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喜欢喝点小酒,没有什么世俗的念头。这样历来认可的印象当然是有根据的,但这也还不是陶渊明的全部。他其实也颇有些世故,只不过相当含蓄,只是偶尔一露其真容而已。
陶渊明早年的《五柳先生传》写得十分飘逸,其中自称“不慕荣利”,“忘怀得失”,甚至自诩为“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似乎世情完全在他的心胸之外,可是我们不能只看他自称如何,而要看他如何行动。事实是撰写此传以后不久,他就于太元十八年(393)出任州祭酒,他后来在《饮酒》其十九中提到“畴昔常苦饥,投诔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即指他早年初次出仕为州祭酒一事。有一个职务才能解决“苦饥”的问题。然则他并非完全不考虑“利”。义熙元年(405)八月,陶渊明最后一次出仕为彭泽令,然后不久就归隐了,他对此的解释是:“余家贫……亲故多劝余为长史,脱然有怀,求之靡途。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怀归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归去来兮辞·序》)这里很坦然地说到“公田之利”亦即官俸,可见他继续考虑功利。
陶渊明在诗里反复提到自己的“真”和“拙”,曾慨叹“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饮酒》其二十),表示非常痛恨“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感士不遇赋》);后来他尝自称“守拙归园田”(《归园田居》其一),又说自己“性刚才拙,与物多忤”(《与子俨等疏》),“诚谬会以取拙,且欣然而归止”(《感士不遇赋》)。可是从他的作品和传记材料看,他也有不那么“真”和“拙”的时候。
刘宋元嘉元年(424),陶渊明的老朋友颜延之出任始安太守,“经过,日日造潜,每往必酣饮至醉。临去,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稍就取酒”(《宋书·陶渊明传》)。颜延之其人个性很强,敢于说话,同上级关系不佳,陶渊明曾就此规劝过他。颜延之在《陶征士诔》一文中写道:
自尔介居,及我多暇。伊好之洽,结阎邻舍。宵盘昼憩,非舟非驾。念昔宴私,举觞相诲:“独正者危,至方则碍。哲人卷舒,布在前载。取鉴不远,吾规子佩。”尔实愀然,中言而发:“违众速尤,迕风先蹶。身才非实,荣声有歇。”睿音永矣,谁箴余阙?
这里引用的两段话都是陶渊明告诫颜延之的;渊明去世以后,延之追忆往事时特为表出,以为纪念。曾经有一种误解,以为“独正者危……吾规子佩”是颜延之规劝陶渊明的话,这是不可能的,颜延之于陶渊明为晚辈,又是在为逝者写诔的时候提及此事,哪里能自我标榜,自称曾教育过这位老先生。后一段话是对前一段的补充。陶渊明一再告诫颜太守,为人一定不要那么“方”“正”,应注意不“违众”、不“迕风”,否则就会吃亏倒霉;最好能卷舒自如,可进可退。这些话陶渊明在自己的诗文里是从来不说的,而面对相熟的年轻人则反复叮咛,颇似世故老人;这正如现在有些家长往往教训子女要学会同社会妥协,尽管他们本人未必肯如此,或者曾经碰得头破血流。
同几乎所有的年轻人一样,青年陶渊明也曾志存高远,雄心勃勃,很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有诗云“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拟古》其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其四)。他对州祭酒一类职务毫无兴趣者以此,而后来他跑到当时的政坛明星、荆州刺史桓玄手下担任了某一要职者亦以此。只要有比较合适的职务可干,他是愿意出山的。隆安五年(401)冬陶渊明因母丧退出官场,回家守孝。桓玄后来一度夺取了东晋政权,在历史上是一个名声很坏的篡位者;而陶渊明曾一度追随此人,奔走于江陵与都城之间,似乎负有某种特殊的使命,所以史家说他“弱年薄宦,不洁去就之迹”(《宋书·陶渊明传》、《南史·陶渊明传》)。这一经历与许多读者心目中陶渊明的形象出入很大,但是事实。如果不是因为母丧,陶渊明很可能会继续跟着桓玄,他的形象将发生很大变化。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东晋皇室在士族心目中分量并不很重,桓玄一度颇得士族的拥护,依附这个强大的实力派以实现自己的理想,在陶渊明看来也未尝不是一条可以走的道路。
守制期间的陶渊明情绪不大稳定,元兴二年(403)曾在诗里写道:“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癸卯岁十二月作与从弟敬远》),对自己走不上仕宦的坦途而只能隐没于草野之间颇有叹喟,这首诗里写到的隐逸生活也不那么美好:
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顾盼莫谁知,荆扉昼常闭。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
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
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
从这里我们分明可以感到他对眼下的处境很不满意,诗中“栖迟讵为拙”的提法十分引人注意,这与他后来自称“守拙”、“才拙”相映成趣,他内心深处并不赞成这种必然导致见弃于世的“拙”,但不得已时也只好“拙”,为了得到精神上的胜利,他可以拿这种“拙”来自慰甚至自豪。
陶渊明后来面对的最大变动,一是自己彻底归隐,二是天下晋宋易代。归隐之际的陶渊明赋《归去来兮辞》,说“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彻底了悟,将过去的种种一笔勾销。但有些心灵深处的东西是很难一笔勾销的。对于刘宋取代东晋这一政治上的巨变,陶渊明大约是不赞成的,但态度并不激烈,易代之后的诗里虽然不免有一点晋室遗老的口吻,但没有其他激烈的言行;后来刘宋王朝曾经征陶渊明为著作郎,如果不是因为身体太弱以及接踵而来的病逝,他本来很有可能复出(萧统《陶渊明传》:“元嘉四年,将复征命,会卒。”)
陶渊明对刘宋官员的态度也并不严厉,曾经同本地最高地方官江州刺史王弘一起饮酒,并写过《于王抚军座送客》诗;给他送酒钱的颜延之也是刘宋的地方官。对那些级别比较低的参军之类,他的态度尤为亲切。凡此种种,都近于“哲人卷舒”。清朝人朱鹤龄说:“王弘之要路可就也,颜延年之酒钱可纳也,任天下以羸疾弃我,旷达容我,绝不以养高钓名疑我,夫然后可以逍遥容与,卒全此生于东篱北牖之间……”(《愚庵小集》卷十一《陶潜论》),世故老人陶渊明晚年确有这样的应世之术。
陶渊明暮年不肯接受新任江州刺史檀道济的馈赠,挥而去之,那是因为这位太守说话太伤人了:“夫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将陶渊明排斥于贤者之外,这话大大伤害了老隐士的自尊。陶渊明回击檀道济的话很有趣:“潜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南史·陶渊明传》),简明深刻,既有力度又富于弹性,为自己留下了广阔的回旋余地。这一席话绝不单是口才好,同时也无伤于他的伟大。
文章出处:中国社会科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