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书评 2015-07-26 10:08
蒋博士以历史学家身份涉足中医学术,固然难能可贵,但本草毕竟是专学,行外人拈举,总难免偏谬。
清四库全书版《证类本草》中的人参绘图
蒋竹山博士的《人参帝国》读竟,觉得不错,便积极地与朋友分享。在浸会大学担任生药学教职的老友Eric兄发来一妙论:历史学者涉足中医药与中医药学者研究历史,似各有千秋。
本书的特点,璞庵兄长篇书评颇为中肯,不劳我费辞。诚如Eric所言,蒋博士以历史学家身份涉足中医学术,固然难能可贵,但本草毕竟是专学,行外人拈举,总难免偏谬,这些错误或许不伤主体结论的正确,仍以矫正为宜。不贤识小,此之谓也。
人参的名实
研究本草,名实是绕不开的问题,药名所对应的物种,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乃至不同作者的笔下,都有可能不同,此即所谓的“同名异物”。
人参是本书的研究对象,作者有明确定义:“人参在中国的应用已有相当久远的历史,其英文学名是Panax Ginseng C. A. Meyer。”(25页)首先订正,这是人参的拉丁学名,还未听过“英文学名”一说,正确的书写格式应该是Panax ginseng C. A. Meyer。至于人参的英文名,就是ginseng;药材的英文名,《中国药典》使用的是Ginseng Radix et Rhizoma。
但传统文献中出现的人参词汇,并不都对应五加科的Panax ginseng,如《吴普本草》说:“或生邯郸,三月生,叶小锐,枝黑,茎有毛。三月、九月采根。根有头足手,面目如人。”(此据《太平御览》卷九百九十一,本书第26页转引自《人参谱》,文字有所篡改,且谬标点为:叶小,锐枝,黑茎有毛。)这种“人参”,虽然不明品种,但显然不是五加科植物。又如《本草经集注》说:“上党郡在冀州西南,今魏国所献即是,形长而黄,状如防风,多润实而甘,俗用不入服,乃重百济者,形细而坚白,气味薄于上党。次用高丽,高丽即是辽东,形大而虚软,不及百济。”本书亦引此,并结论说:“由此可见人参在当时,最好的等级是百济产地,其次才是上党及高丽。”(27页)作者可能没有想到,今天生药学家倾向于认为,这种上党郡所出,由魏国献来,“形长而黄,状如防风,多润实而甘”的人参,其实是桔梗科植物党参Codonopsis pilosula(谢宗万,《中药材品种论述(上册)》,1990年,87页)。
作者不了解同名异物,而另一方面,又把一些古人已经分开的概念,搅合在一起。“参”在本草中是个集合概念,《神农本草经》有六种参,分别是人参、沙参、丹参、玄参、苦参和紫参,各自为条。本书有这样的议论:“《本草纲目》有关人参的记述分在草部的十二、十三卷。十二卷有人参、沙参、玄参、丹参、紫参,十三卷有苦参。”(41页) 其后图表2-2.1“《本草纲目》《本草从新》《本草纲目拾遗》中的人参分类比较表”(48页),同样将沙参、丹参、玄参等《本草经》原有药物,土人参、煤参、党参等新增品种,全部混入“人参”概念中,这可算是把自己的疏谬强加给古人。
上党人参与辽东人参
在古代文献中,辽东是仅次于上党的人参产地,《名医别录》云:“人参生上党山谷及辽东。”苏东坡《小圃五咏·人参》也说:“上党天下脊,辽东真井底。”作者总结说:“明中叶以前,辽参并非是最受欢迎的人参,山西上党人参的知名度甚至高过辽参。”(23页)其说不误,但上党人参资源枯竭的时间,以及辽东人参在明代以前未能“受欢迎”的原因,未必尽如作者所论。
梁代上党人参已不多见,陶弘景在《本草经集注·序录》中感叹说:“上党人参,世不复售。”而人参条正文描述魏国送来的上党人参,其实更像是桔梗科的党参。本书作者在《证类本草》中读到这句话,竟因此得结论说:“该书(指《证类本草》)另外提到‘上党人参,世不复售’,可见到了宋代,上党人参的产量可能已经因过度开采的缘故而日渐减少。”(30页)
唐代官修的《新修本草》绝口不提辽东人参,实别有隐情。《新修》成于高宗显庆二年(659),而在总章元年(668)高丽被灭,唐政府在今平壤设置安东都护府以前,辽东大部是被高丽占领,乃至唐太宗曾感叹说:“辽东旧中国之有,自魏涉周,置之度外。隋氏出师者四,丧律而还,杀中国良善不可胜数。”语见《册府元龟·帝王部·亲征二》。这样一来,唐代官方及民间人士,如《新修本草》《药性论》《茶经》等不愿意表扬辽东人参,也就容易理解了。
北宋时期,辽东人参因产于辽朝疆域内的女真人控制地区,中原难于得到。《本草图经》《本草衍义》都承认,当时人参主要从河北榷场博易,以及由海路进口。宋代文献推崇本国出产的上党人参,乃至以上党紫团山特产紫团参为至宝(紫团参见本书第31页),更多的是出于“爱国主义”情结。
特别有意思的是,在苏颂编撰《本草图经》后不足百年,包括上党在内的整个北方地区落入女真之手,建立金朝。金代刘完素(1120-1200)《黄帝素问宣明方论》卷九仙人肢丸,人参与紫团参同用;稍晚的元代赵州(今河北赵县)王好古(约1200-1264)《医垒元戎》卷十二紫苑丸,治五种风癞之疾,也同时使用紫团参与人参。刘、王二人的家乡离上党不远,刘完素的时代距《本草图经》成书更近,而皆意识到所谓上党紫团参与人参不同,这决不能用从宋到金百年之间上党Panax ginseng被采挖殆尽,且已经用Codonopsis pilosula冒充来解释之。所以我甚至怀疑,紫团参其实就是桔梗科的党参,而北宋提倡紫团参还有更深的内幕有待发掘(王家葵,《中药材品种沿革及道地性》,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07年)。
本草文献
作者不熟悉本草著作的文献源流,许多本草文字都从清代陆烜《人参谱》中转引,误会甚多。
本书两处引用陶弘景的《药总诀》(27页)。按,今本《华阳陶隐居集》有陶弘景撰《药总诀序》一篇,此书《崇文总目》《通志》皆作一卷,《宋志》名《制药总诀》一卷,均不著撰人,《通志》别有《陶隐居集药诀》一卷。据《证类本草·卷一》“(嘉祐)补注所引书传”云:“《药总诀》,梁陶隐居撰,论次药品五味寒热之性,主疗疾病,及采畜时月之法,凡二卷。一本题云《药像敩诀》,不著撰人名氏,文字并相类。”则知此书宋代尚存,今则仅存序文,另外,《证类本草》镜鼻、石蚕、马蹄、水牛角、牡鼠等五条存《嘉祐本草》引《药诀》佚文,《医心方》卷一引《药像敩》一条。本书所引,实出于《本草经集注》,被《人参谱》误标为《药总诀》。
又引用五代李珣的《南海药谱》(28页)。据“(嘉祐)补注所引书传”云:“《南海药谱》,不著撰人名氏,杂记南方药所产郡县,及疗疾之验,颇无伦次。似唐末人所作,凡二卷。”《本草纲目》说:“此即《海药本草》也,凡六卷,唐人李珣所撰。”将《南海药谱》等同于《海药本草》是李时珍的一家之言,核查这段引文,见于《证类本草》人参条引《海药本草》,本书从《人参谱》标注为“李珣《南海药谱》”。
经史文献之误引
本书在本草文献上的疏谬,多数属情有可原者,真正让我下决心写这篇批评意见的,是看到作者对常见经史文献的误引。
关于《急就篇》,作者说:“西汉的《急就章》也记有:‘远志主益智惠而强志,故以为名,一名要绕、一名棘冤,其叶名小草,亦目其细小也;续断一名接骨,即今所呼续骨木也;又有续断,其华细而紫色根,亦入药用;参谓人参、丹参、紫参、沙参、苦参也;土瓜一名菲,一名芴。’”(26页)脚注提示,这段文字引自日人今村鞆著《人参史》,我没有读过此书,但总算抄写过《急就章》,知道第二十四章最末两句是:“远志续断参土瓜,葶苈桔梗龟骨枯。”作者引录的是颜师古注文,且标点、文字皆有错漏。
关于《说文》,作者说:“参的古字是‘參’,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对‘参’字的演变的描述:‘参,人参,药草,出上党。’”(26页)脚注提示出处是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文》其实是这样说的:“薓,人薓,药草,出上党。”关于“薓”字的演变,《本草纲目》人参条释名项说得非常好:“人薓年深,浸渐长成者,根如人形,有神,故谓之人薓、神草。薓字从薓,亦浸渐之义。薓即浸字,后世因字文繁,遂以参星之字代之,从简便尔。然承误日久,亦不能变矣,惟张仲景《伤寒论》尚作薓字。”今天看到《五十二病方》中的“苦参”即写作“苦浸”,“浸”即是“薓”的省写;阜阳万物汉简紫参写如“紫薓”。可知李时珍所说不谬。
按,“薓”本来是人参的专名,故《说文》以人薓释薓。但汉代药用的“薓”字多数已经简写为“参”,不仅《急就篇》作“远志续断参土瓜”,《本草经》六参皆用“参”字,东汉武威医简中苦参、人参也使用“参”字。“薓”简写为“参”,可能仍与人参有关。《说文》“参,商星也”,据段玉裁说当为晋星,《周礼·春官》“实沈,晋也”,皆以参星为晋地的分野,汉代记载人参的产地皆为山西上党,《说文》云“出上党”,《本草经》言“生上党山谷”,《范子计然》亦云:“人参出上党,状类人者善。”又《春秋运斗枢》言:“揺光星散为人参,废江淮山渎之利,则摇光不明,人参不生。”由此可知汉代“人参”之得名,确与天上星宿有关,则“参”字亦可能暗示产地,特指晋地的上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