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每一棵仁慈的树木
◎吉狄马加
凉山日报 2008年11月29日
在此时此刻,我想问候大凉山每一条孤独的河流,每一块沉默的岩石;我想问候大凉山每一片寂静的森林,每一棵仁慈的树木。
我问候那一片彝语叫古洪木底的天地,不言而喻它是我文学的根。
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渴望的是人类的友爱。彝人的祭师毕摩想为我们寻找另一个世界,其实那永远是一个望而生畏的谜。我们在探索生命的意义,我们在渴望同自然有一种真正的交流,这种神圣的交流当然是来自心灵而不是来自表面。多少年来,我们一直想同自己古老的历史对话,可是我们常常成了哑巴。
我写诗,是为了表达自己真实的感情和心灵的感受。在那绵延的大山里,无论是在清晨,还是在黄昏,都会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感召着每一个人。我想通过我的诗,揭示人和自己生存环境的那种依恋关系,而不是一种什么固有的敌对。我写诗,就希望它具有彝人的感情和色彩。一个民族的诗人,如果没有进入他的民族感情世界的中心,他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
我生活在大凉山,作为一个诗人,应该说我天生就有一种使命感,可是我从来没有为这一点而感到过不幸。对人类的理解不是一句空洞无物的话,它需要我们去拥抱和爱。人类性和普遍性不是抽象的,对人的命运的关注,哪怕是对一个小小的部落作深刻的理解,它也是会具有人类性的。对此我深信无疑。
在这里,我不想引用彝人的《宇宙人文论》来说明我们民族文化的古老和悠久。但是一提到彝人的“十月太阳历”,我就会马上联想到美洲的印第安人,因为在历史上他们都曾创造过灿烂的古代文化。人类居住在这个不断发生着变化的大地上,人类面对万物和自身,时时刻刻都在寻找其本质和规律。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民族的作家有权力和责任,在自己的文学中体现出鲜明的民族文化特性。纵观今天的世界文学,成功者的经验告诉我们,放弃了自己的文化,摆脱了自己的根基,将只会一事无成。
我们生活在大山里,我们的传统正在消失。当然其中有的是完全应该消失的,有的却还应该保留下来,它体现了一个民族的美德。在现代文明同古老传统的矛盾中,我们灵魂中的阵痛是任何一个所谓文明人永远无法体会得到的。我们的父辈们也常常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迷惘。是的,这种冲突将永远持续下去,虽然我们因此也感到忧虑和悲哀,但是我们知道这是人类在发展中所必须经历的。现在我们需要把这种冲突真实地表现在自己的文学中。
作为一个民族的文学工作者,在很多时候都在经历着痛苦的选择,这种选择说穿了,就是在寻找自己的位置。没有一个恰当的位置,在艺术上不会有鲜明的个性,同时也不能体察和把握好本民族特质。
各民族文化的背景和走向,存在着各自的特点,各民族都具有自己独特的审美意识、心理结构和思维定势。我们只有运用自己的感知世界的方式和角度,才能建立一个属于我们的文学世界。我们只有熟悉本民族的生活,扎根在自己的土地上,才能真正把握到本民族的精神本质。同时,我们还要强化自我民族意识,用全方位的眼光去关照我们的现实生活。
任何文学,都属于它的时代,而任何时代的文学,都无不打上时代的烙印。新的生活,给我们提出了新的问题,它需要我们去思考和回答。
对传统文化应该继承,可是对传统文化全盘的端来,只会阻碍我们的发展和提高,使我们无法完成自我审美个性的再造。横向的借鉴与比较,特别是和具有心理同构(相对而言)的地域文化(文学)的比较,今天对于我们来说还是非常重要的。
彝人文化的本质在彝人的史诗和许多民间抒情长诗中已经表现得很清楚,它的忧郁色彩是一个内向深沉民族的灵魂像。这个民族的痛苦在心灵的最深处,他从很早的时候就相信,万物都有灵魂,人死了安息在天地和天空之间。
根据我们的送魂路线和历史的记载,我们的祖先生活在大凉山这块天地上,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解放前我们那里还处于全封闭的奴隶社会。整个大小凉山生活着一百多万人(现在凉山彝族总人口为208万余人——编者注)。我诗歌的源泉来自那里的每一间瓦板屋,来自彝人自古以来代代相传的口头文学,来自那里的每一支充满抑郁的歌谣。我的诗歌所创造的那个世界,来自于我熟悉的那个文化。无论是在形式,还是在诗的内在节奏上,它都给了我许多不可缺少的东西。
我是大凉山的儿子,我深深地爱着我的民族。文学这条道路,对于我来说,还十分漫长,还十分艰难,但是请相信,我会执著地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