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读书报 日期： 2009年4月1日
男女谈
■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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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沈从文
称赞男子的勇敢与女人的纯洁，是我们的义务，我这里将说明那些勇敢与纯洁，那基础，是建设在一些什么上面。
因为全是年轻，空气饮食都不缺少，又照例如中国任何地方中产阶级女人一样，在环境中把灵魂培养成胆小知分家畜类的柔驯，所以在大学校读书的女子们，虽然差不多全是平脸肥身材很平凡的样子，也仿佛总是很能使一些年青男子倾心的。同样是年青，男子们，从中学来到大学，已经能利用这名分，使家中不能吝啬这每年五百六百的接济，又知道一个大学生，在明白几何学同社会学各样课目的意义以外，还有在一件白色衬衫上配置一个美丽领结的知慧，再从美利坚那方面制成贩来中国的一些低级趣味的电影片上，又记清楚了男女如何认识的方法，又常常看报，花钱买了小说来，明白了白话文写情书的款式，于是大学生，在上课之外，一些平时有作为的，感到一点不平，不能够做书呆子，天气间或又常常捉弄人，于是要“恋爱”了。要恋爱，不能不尽自己在一些似乎狂性的行为下，做出一些不大聪明的事情，于是用书做参考，男子有了机会，写了一些不大聪明的事情，于是用书做参考，男子有了机会，写了向女人挑战的信。
这是情书！一定是说到心碎心伤，因为这些是书上常有的名词！把信写完，看一看，年青人，本来对这同学也还并不十分倾心，一到把信写成，自己看看，料想不到竟写得出这样动人的信，于是十分感动，就哭了。
中国公学旧址
是的，男子是常常容易为这些事而哭的，全很可笑，然而神圣！因为年青，这单纯的天真的热情受了抑制，哭是一个最好的手段，他们就哭了。他自己本来就从没有想到会写得出这样美丽的信，他自己就从不会具体梦想到这些事情，如今是不单把信写好，而且信封也在一种微抖的手下，把女人名字也写上了。把这“创作”封好，一个黑影威胁到心上，“这样事，万一为人知道，怎么样？”于是软弱了，把信放下了。“日子不吉利，明天再看吧”，这样打算，一夜也就过去了。就到所谓“明天”。新的日子还是一些旧事，照例又上课，又同女子在一个课堂听说谎话的人学故事，让头脑填塞学问智慧，到这时，一定有机会去望望前排女子的背影的，一望这热情又陡增了。因为照例我们看什么，反面总是很好，于是仿佛下了决心，要做一些事情，这年青人若是读过英文的爱神故事，就会仿佛看到一个光身洁白小孩子，一箭射来，逃避不及，下了课，心想何不设法再去同她说说话，于是心跳着，极力模仿一个情人的样子，找女人谈了两句话，分了手，转到房中，觉得不承认这恋爱简直不行，再把所写的信来看，又感动得发抖，于是封好，在一个冒昧的行为下，把它交给送信人手上了。
男子的行为，真是……
可怜的年青人！心上为这希望所燃烧，口渴心跳，神态失常，在混乱中，还总免不了要在那幻影上造成了多少犯罪的梦！更可怜的是这些年青人，完是那么天真，那么不知世故，不知从什么新旧故事上记下多少奇怪的例子，以为这信一到女人手上，那些善于流泪的眼，就要为这事感动到如何肆无忌诞的流泪，那些善于抹擦胭脂的小红唇，又就要为这件事感到如何愿意推送过来接吻！那些奇怪的信仰，那些妄诞的希望，使年青人对另外一世界的憧憬，煎熬着那强健的心，日子过得非常慢，世界一切皆变了颜色。
第二天，应当有一个感谢的信寄回，谁知没有。仍然到课堂上去，仍然在那些甬道上，长廊上，遇到了自己要的女人，脸上发烧，心中剧跳，耳朵嗡的一声响，是女人毫无领会的走到别处去了。
在奋然而起的愚行上，年青人做了第二回蠢事，到后仍然毫无消息。
第三次又显然失败。
于是年青人就失恋了。从此看郁达夫的文章，多了解了许多，且间或在方便中，也到毛厕壁上随手写一点口号，纵不去写画，也无论如何是站在那阶级下，对女人感到一种愤怒了。这里有了一种方便，就是这些失恋人欢喜文学，同情诗人，不能勇敢的爱就更其勇敢的恨，以为女子都是无耻，势利，爱虚名，贪小利，凡是罪恶都可以安置到女子身上去，虽然这女子只要一同他说话，他必定又觉得要做一首白话诗来夸奖这罪恶集身的女子为天上的神仙，诗做不出时，也愿意在一种红脸情形下抄一首所心折的诗寄去。
他们除了心上有一个空洞的“恋爱”字样，以及附于这名称所有的一切行为，譬如接吻，睡觉，等等权利外，是毫没有准备这隐藏在恋爱下面一切义务的。他们以为是权利而不是义务，所以凡是对于他家中所不能有的一切慷慨，他都很容易的希望到一面不识的女人方面去。这些男子的不知羞处，有时比女子更大，就是那不讲事实的贪心。
女人呢？女人全是纯洁的。这些女人虽并不体面，却毫无情欲的黑影遮掩到这些干净的心上。她们都觉得这是极其纯洁！她们在学校念书只想有钱时缝一两件称身的衣服，或者把工课好好听熟，把笔记本整理清爽，得到教师的一种称赞。她们都谨慎做人，和平静谧，温柔有礼。他们无事时就唱一点歌，作为娱乐。她们记忆力都不坏，都记得家中的爸爸和妈妈，爸爸和妈妈的言语颜色都保存到心上。因为爸爸妈妈舍得给她钱念书，回家去又预备得有好东西吃，她们都很感到满足。她们常常感谢家庭对她的好处，所以许多女人一想到母亲就流泪不止。她们是处女，所以她们也很为这个得意，因为常常看到谁个女子被弃，世人都不理她，男子也不要她，所以这些处女，就同男子一个意思，看某一个女人同人一度发生身体关系时，就对这女人发生一种卑下感想。她自己，也就不让这欲望发生，以为这欲望使灵魂卑污。她懂得到男子对于女人的兴味，就是贞操，所以对这件事小心一点，让男子爱得坚固，看准了男子可靠时，就让了步，把贞操输给这个男子了。
她们说：她们在学校读书时节是不想男子的！她们因为权利的注意，都向纯洁一个目标进行去了。因为他们有爸爸同妈妈，家庭不弃她，她就可以读书生活。她们有依靠，依靠家庭比什么还稳固，所以眼前并不需要男子了。有了男子，爸爸妈妈就生气，不再给钱读书了，男子又是胡乱的多，那么，一被弃，她们就得来社会做独立人了。独立是永远不适宜于女子的事情，因为生活的方便，她们贞节了，稳重了，干净了。因为生活的方便，她们不大要男子，所以二十四岁左右，她们还以缺少对于男子身体的要求，用作可称赞的纯洁。她们的父亲要处女，她自己也以为处女是可贵的东西，所以到了应当同男子接近的年龄，她们不懂得自动的去接近男子，也不觉得发育不全的可羞。
她们也有烦恼没有？是有的。工课太生，麻烦得很，就烦恼了。分数太低，使所依靠的爸爸妈妈不高兴，也烦恼了。聪明的女人，不一定完完全全在衣服像貌上同人竞争，但知慧的外表，凡是受人夸奖的一切，女人是都愿意努力进取的。她们需要也仍然是维持到受人奖赏的一种意识上。在一个完全家庭的中间作女儿的人，她特别端庄，就因为这样才能为家庭所爱。她们是不会为男子而烦恼的，因为恋爱是一种冒险，是把原有生活习惯破裂，尽其分解，再来重新拼合的事情，女子直到嫁人为人养出一个孩子以后，还不大懂，也就是她的福气。因为不懂到发于自己要求的去爱人，所以在爸爸妈妈方面才可以取得保护，在丈夫方面，又才取得坚固的信托。
这些女人是纯洁无疵的，因为男子们在发烧的情形中，写下来的信，她们通通非常天真的公开了。她们能够用透明的理知嘲笑热情，她们觉得这事情很好笑，因为料不到一个男子会胡胡涂涂莫明其妙写出这样多要求来。其实她们除了生活，什么都料不到！因为这些男子的愚蠢处，女子们更觉得聪明了，她们互相公开的把来信拿着来读，还当成一个开心的事情。她们只晓得爸爸妈妈，不晓得男女，她们就这样告给别人。她们保守自己，为自己详详细细的打算，都以为是莫同男子接近为有利益。即或她们感到信托男子了，她们也不愿意说出，宁可小心谨慎，安置自己到原有位置上，且延长一些日子再说。她们都不担心自己的老大，对自己这些总非常宽容，她们也不详细去估计自己的所值，只是因为知道女子终究是有人来爱的，就不愁将来无人爱她。她们都不知道爱人，只知道这人若是可靠了，就一切顺到这人意思去做。但是她们若是还能依靠家中，还能每个暑假回到家里去，她们永远无须要去理解男子理解社会了。
她们懂得自己是女人，她们懂得一些义务，因为义务而受人称赞，所以她们读书了，打球了，贞节了。她们并无须要懂男子，正如并不必懂爸爸母亲一样，她们只要人爱她，所以小时活泼如雀鸟，大时规矩如绵羊。父亲要的是依人小鸟，丈夫要得是和顺绵羊，女人按到自然，这样把自己创造成功了。
一个女子，若说是完全由于自己的性欲为出发，向男子有所要求，顽固的去爱男子，是将为那些干净洁白灵魂的女子所耻笑的，她们将笑她无耻。因为这些事她们承认只有男子才有权利去做，男子去做，所以男子总是糊涂，把权利滥用，男子也多痛苦，一切不合理的野心，男子皆不缺少，女子则“野心”这字样不大适宜于生活，还是莫提。女子不是要权利的东西。女子是不必有野心也不适宜于有野心的。有野心，她就不会再依恋到家庭，也不会再有男子来管束她，一个在温室中长大在温室中结子的女性，空气下她除了枯萎，没有别的可言了。
况且我们也已经承认到了那些写情书的少年男子，不单是缺少她们爸爸妈妈的好处，就是懂事，也像是还得学十年才够资格的，所以我们也得感谢那些知慧，在一些女子脑中滋长，另一时那些中年男子才有机会得到一个贤惠的妻。
让我们来考察一下这一群纯洁女人的将来罢。
就是这一群女子，读了书，很贞静值得尊敬，又天真毫无情欲的自觉，将来怎样离开爸爸妈妈？是明白了自己有处置自己与另一个男子合住的权利，去选择男子，还是仍然让男子看重了自己某一部分的好处，就尽男子来爱她，启发她，使她养一些孩子，慢慢的老去？
依我想，这些女人一定是始终纯洁的，她养了儿子，也还是不会懂到自己有权利去选择自己所要的东西的。她们每一个都知道把自己德容工打扮得整齐爱人，她们就尽一些机会让在她身边的男子，按照方便去得了她们。她们从不想自己去爱人是权利，也从不想尽人爱是不荣誉。应当知道这些人要得是依靠，是为你们男子在家中养育孩子照料家事的人！你们的争执，你们的改革，都是你们男子做的事，爱人，把你所要的攫到手上，把你所不欢喜的大声吼着赶走，也都是男子的事，男子对女人也一定不缺少原谅了。女子的野心是要一个好丈夫，可以爱她养育她，供给她做一个上等女人，溢出这范围的女人，她就受人家笑骂，到底还是赞美比笑骂为好，所纯洁的女人，都是缺乏性的意识的女人，缺乏性的选择意识，女人也就变成纯洁可爱了。
她们是用这个生理的克制，成为生理的缺乏，用为保护自己也用为自夸炫奇于世界，毫不感到羞耻的，我们男子，若是来代替她们感到羞辱，这似乎很不合理。
勇敢与纯洁我们是明白了，用偈作结：你们这些男子，天真到如此天真，
你们不妨去多吃一点肥肉，就可以成为胖子。
你们永远是女子，要依一个人才能生存，
感谢你的心灵纯洁，一事不知，给了男子许多方便。
五月廿三写
（刊《旭日》创刊号，1930年6月1日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