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囿旧说 另辟新径──序白庚胜《东巴神话象征之比较研究》 刘锡诚
不囿旧说 另辟新径
──序白庚胜《东巴神话象征之比较研究》
刘锡诚
在我的印象中,白庚胜(纳西族)同志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成立之初就到所从事纳西文化的研究,至今已有十多年了。他在这个高等专业研究机构里,从青年步入了中年,在学术上也进入了成熟时期。他发表和出版过多种著作,包括《东巴神话研究》等专著,可惜我只读过其中的一部分。近年来他又同时从师于我国资深学者马学良教授和日本著名学者伊藤清司教授,并以长达27万字的《东巴神话象征之比较研究》论文取得了博士学位。他还不以此为满足,又在北京师范大学受教于钟敬文教授门下,继续攻读博士后。在他的博士论文即将正式出版之际,他在马学良先生的建议下携稿来到我的住处,要我给他的著作写一篇序言。我虽然多年来在注意研究中国文化象征问题,但对纳西族文化却知之甚少,因此对写序之事颇感惶恐。在读了他的论文之后,才下决心写点意见,权当是对他的著作出版的祝贺。
中华民族是一个极富象征思维的民族。文化传统源远流长的中国人,不仅在原始文化(无论是新石器时代的玉器或陶器的形制及图案,还是通过各种方式保留下来的原始诗歌)中,而且至今在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乡村生活中,人们也还相当普遍地习惯于以象征来表达思想和意图。在中国人的语言、神话、文学、艺术、民俗、礼仪、信仰、巫术等领域中,到处都会遇到深藏着代表某种特定含义的象征。常被称为“神秘文化”的中国传统文化,其“神秘”之处,实在说来,有许多就是指的那些不被今人所理解的原始象征和意义。令人遗憾的是,包括纳西族在内的中国各民族的如此丰富多样的文化象征,直到本世纪80年代之前,却没有哪一位中国学者下功夫专门研究过这种文化现象;换句话说,象征研究在我国人文科学中一直是个空白。1987年9月我着手筹划编辑《中国象征词典》时,同时拟定了另一部专著《中国象征论》的选题,为其姊妹篇,并请一位青年学者主持撰写,前者于1991年由天津教育出版社出版,后者却由于种种原因流产了。关于中国各民族的文化象征,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有本世纪以来国外出版的寥寥几本由外国文化人类学家、民俗学家和汉学家们撰写的以汇集和阐释中国文化象征为主要内容的专著,如本世纪50年代在莫斯科出版的俄国汉学家阿列克赛耶夫的《中国民间年画》和80年代在科隆出版的德国汉学家爱伯哈德的《中国文化象征词典》以及日本学者所写的有关文章(如伊藤清司的《眼睛的象征──中国西南少数民族创世神话的研究》)等。尽管这些著作给我们的研究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和立场,可作我们开展民族文化研究的很好的借鉴,但他们毕竟是长期生活于不同文化背景中的外国人,他们在研究和阐释中国文化象征时,有的(不是全部)难免不流于表面,读来常给人以隔靴搔痒之感,有的甚至难免失之谬误。白庚胜这部有关神话象征的研究著作,正是在这样一个大的文化学术背景下问世的,在中国神话研究和象征研究领域里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
作者选择纳西族神话象征的比较研究这一课题,无论在我国象征人类学的学科建设方面,还是在深入研究和阐发古老的纳西文化方面,都有着不可等闲的意义。他为了作好这一课题,作出新意,前后三年深入他的家乡丽江县纳西族聚居地区,拜老东巴为师,敬听他们讲经释义,学习并掌握了古老的象形文字。他广泛运用当代文化人类学的比较研究方法和所取得的积极成果,从纳西族对神龟、神山、神树、眼睛、神海、色彩和桥的信仰这六个涉及纳西族文化的重要方面入手,力求梳理来源各异、纷繁复杂的象征表象,考辨其隐蔽的真实意义,使其系统化、序列化。作者在梳理、考辨和论证时,广泛运用了文化人类学行之有效的比较研究法,从那些在族源上与之有渊源关系的藏族文化、在地缘上与之毗邻而居而又传统悠久的汉族文化、以及在东方文化中发生过重大影响的古印度文化等的多层面比较中,剥离出哪些属于外来文化影响的因素,哪些属于本民族原生的象征核心,哪些属于文化历史发展的产物,从而在一定程度和一定范围内揭开了纳西族神话象征符号的扑朔迷离的面纱,开掘出在纳西族特有的语音、语义、语音语义组合形式下的神话象征的神秘内涵,探寻在象征表象掩盖下的以东巴神话为其主要组成部分的纳西族神话的基本特点,即作者所概括的:在自然崇拜和图腾崇拜的原始、创造天地和争夺日月的超越以及社会冲突和氏族战争的悲歌这种种荒诞诡谲的表象下,隐藏着的人类对宇宙与生命的沉重思考。在许多问题的探讨和考辨上,作者的眼界是开阔的,见解是独到的,跳出了人云亦云的巢臼。从这样的意义上来讲,作者的研究成果,至少在神话学和象征人类学研究领域中应是具有前沿性的。因此也就值得向从事中华传统文化研究、从事纳西族传统文化研究、有志于从事神话研究和文化象征研究的同好和读者推荐。
从象征人类学的整体进展来衡量,作者对纳西神话象征的研究,既有静态的研究,也有动态的研究。静态的研究,易于把不同来源、不同形态而又处于同一层面的材料聚拢来加以归纳和比较。静态的研究能够深入到常人容易忽略的领域,如作者在非物质化的“眼睛”和“颜色”课题下所作的探讨,挖掘出在东巴神话和纳西族民俗中仅见、而在其他民族(如汉族)中所没有的象征表象,并从民族心理的层次上加以深化,因而其见解就称得上是独到而有益的。但静态的研究也存在着天然的缺憾,不像动态的研究那样易于揭示出某种象征所以形成及其与一定生存环境的关系。而以动态的研究,特别是以与神话紧相粘连、互为表里的仪式的动态考察相配合,则更能深入到神话象征表象的内部,窥见其原始观念的神秘性怎样衍化为象征的特定表象,认识此一象征何以不是彼一象征的必然性,等等。把静态研究与动态研究结合起来,也就能够实现以实证研究为主导的学术理想。这一特点,在关于“神山象征”与“神树象征”的研究中显示得较为突出。神山(石)、神树在纳西族的民间信仰中占有重要地位,如若要用今人的观念和语言来破译被原始神秘外衣包裹着的“神山”与“神树”这两个象征符号,仅靠静态研究的方法,恐难以完全奏效,而一旦将至今残存于纳西族日常生活中的有关祭祀仪式引入,配合以动态的研究,那么展现在人们眼前的,将是“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一种完全不同的气象了。白庚胜所做的,正是这样。
上面我粗略地列举了白著中的几个显著的特点和优点,但绝非该书的全部。还要罗嗦几句的是,在象征研究方面,我们未知的东西还很多很多,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长。象征是人类的一种重要思维方式,特别是原始先民的一种重要思维方式。尽管象征是非时间的存在,是随着社会和时间的变异而不断发生变化的,但从远古时代就产生和积淀起来的象征,毕竟是今人难以理解或完全理解的。而不研究、不了解象征,几乎就无法了解原始文化,也就无法了解一个民族的神话、巫术、艺术、仪式、梦幻、观念、甚至语言等人类的诸种文化现象。对象征开始加以注意和研究,是相当晚近的事,大约肇始于18世纪的西欧浪漫主义运动。到19世纪的民族志研究者们,才把象征作为一种知识的系统加以注意,如诺瓦利斯(Novalis, Von Hardenburg)对巫术语言的研究,利希腾伯克(Lichtenberg, Georg Christoph)对梦幻的象征性的研究,以及古典学家们对希腊神话的重新解释等。现代人类学家把象征纳入了人类学的研究领域,泰勒,弗雷泽,博厄斯,埃利亚德,迪尔凯姆,马林诺夫斯基,弗洛依德及其后继者容格,都从不同的角度和立场研究过象征。本世纪文化人类学在象征的研究上,时起时伏。有一个时期因注重现存事象的田野考察与记述,而对象征的研究有所削弱;而在晚近新的理论构架的调整中,从侧重社会研究转到侧重文化研究,象征的研究再次受到了人类学家们的重视。这种对象征和意义的重视,超越了民族志的记述和田野工作的简单分析,因而促进了对方法论的反省和批判。现有的理论成就和方法探索,都是我们应该借鉴和参考的,我们不能对世界闭目塞听,自以为是;但在我们掌握了一定的武器之后,摆在我们面前的更重要的事情,是全面搜集我们自己民族的象征资料,包括几千年来积累起来的古籍文献资料,用科学的方法加以梳理,使其系统化,并进行科学的合理的阐释,从而深化我们的传统文化研究,为我们未来的文化发展作出应有的贡献。
是为序。
1998年3月22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