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博时代的少数民族文化——──2010年中国少数民族文化现象年度回顾
2010年是一个暴露在微博之中的年度。人们用140个字的精辟、永远等不及的方式和无穷无尽的零碎文本,放大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自言自语。不可被遮蔽的真相,进一步藐视深度的大众文化姿态,围观与狂欢的无比壮观——微博时代的2010年,看上去比以往任何年度,都更加透明与简洁。
的确,2010年的“微博”情景,也许与少数民族文化现象并不直接相关。但事实上,“微博时代”却构成2010年的年度气场,渗入所有场域,弥漫成一幅背景,无所不在,无处不有。更何况,既便你看不见,但传播与回应,也许已经丝丝入扣。
·景观·
地标式的文化景观,布满了2010年。与往年不同,文化景观在此一年度纷纷升级换代,向“国际化”进发。
2010年,重庆市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推出10万人同跳摆手舞的巨无霸场景,一举颠覆了一年前2万人同跳摆手舞的纪录,创造了新的吉尼斯之最——2万人已让人叹为观止,10万人海则让人何言乃尔?
10万人震撼登场的,还有景颇族的目瑙纵歌。以往的云南“德宏·陇川目瑙纵歌狂欢活动”,终于在2010年升级为“中国·德宏国际目瑙纵歌节”,以视觉与场面的无比辉煌,谱写了这个古老节日的“国际化”当代叙事。
向“国际化”一路飞奔的,还有若干——6月里,青海省乐都县的“青海河湟民间射箭邀请赛”,成功提升为“2010中国·青海河湟(乐都)国际民间射箭邀请赛”;紧接着,8月里,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政府大声宣布:把“中国楚雄彝族火把节”更改为“中国楚雄彝族国际火把节”。
而内蒙古鄂尔多斯市的那达慕,一上手就是“国际”的。出手不凡的“首届鄂尔多斯国际那达慕大会”,在8月间用1万人的拔河比赛和1万人的人体多米诺骨牌,将视觉奇观铺展到极致,让人惊叹。“这是千年那达慕历史上规格最高、规模最大、项目最丰富、影响力最广泛的一次国际性盛会。”主办者称。
毫无疑问,2010年把若干少数民族文化景观,推向了历史新高——它们或许集新世纪前10年的大成,或许集前1000年的大成。
动辄万人、10万人……人海战术是地标式文化景观的基本策略。但是,倘无力达成巨无霸场景,另一些灵巧轻便的路数也可选择,比如精致与玲珑。7月里的广西京族哈节,排演的便是小巧而齐整的景致:100人吹螺号,100人弹奏独弦琴,100人跳竹杠舞,100人踩高跷,100张竹排出海……
而老套的“选美”战术,虽然年深日久但依然有效。德宏的国际目瑙纵歌节,要“寻找100位最美的景颇姑娘”;第11届中国瑶族盘王节,要评出“中国十大瑶族公主”;而且,这场选美竟也直奔“国际化”——主办者在海外6个国家设立分赛区;11月,“世界瑶族公主大赛全球总决赛”之后,“世界瑶族公主”新鲜出炉。
景观营造常招致批评者指摘其浮浅与单薄。但人海战术或者玲珑小景背后,却玄机深藏——仅仅数年前,我国的民族民间节日还深陷地域遮蔽性,而今却迅捷完成了国际化历程。这表明:中国各种地方文化在深深浅浅的全球化行走后,终于迈过一道门槛——在拥有各种渠道传递的各种层次的文化自信之后,在拥有经济积累所促成的景观规模之后,在拥有傲视国际的全球化眼光、雄心、品位之后,他们终于登堂入室,成为国际化的正式嘉宾。
若干年前的名言——“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这个以往在心头徘徊俯仰、常被疑其有无的信念,现在终于落地为实了。而且,2010年可望将它演为新式语句——“本土的,就是全球化的!”
·碎片化·
将文化从其生存的母土中剔除出来加以解构、挪移、拼接,文化的碎片化过程便发生了。从贵州“安顺地戏”被移植到云南“摸你黑”狂欢节,文化碎片化似乎成了全球化时代的普遍文化逻辑,发展成为一场全球范围内的文化转基因。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但贵州省安顺市文化局还是在2010年把电影导演张艺谋告上法庭。在电影《千里走单骑》中,张艺谋将“安顺地戏”标识为莫须有的“云南面具戏”。几年后,终究搁不下此事的安顺人,起身捍卫自己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署名权。
这是2010年度颇具轰动性的一桩“非遗”诉讼。拍云南电影,张艺谋为何偏要移植贵州地方戏?安顺的屯堡地戏,使用一种色泽艳丽的木质面具,印在电影胶片上,是一派夺目的质朴、方正、刚硬、摄神,瞬息间让人一哆嗦——这正中大导演的下怀。
这桩官司,一眼看得见的,是本土文化维权意识的萌芽与增强;一眼看不穿的,是地方文化的碎片化生存现实。
把文化从它久远的生存母土中剔取出来,剥离它在原生环境中拥有的意义,瓦解它如同根脉一样的价值观念,放逐它的灵魂,把它变成一些部件、一串符号、一组元素,用于任意挪移、拼装、组接——文化的碎片化过程便发生了。
张艺谋把安顺地戏从屯堡文化的躯体上截取下来,如同截肢一般。不再承载与表达屯堡文化信息的地戏,成了一串视觉符号,镶进电影结构之中,形似花边。拼接的方式与手段都不要紧,好看就行。
对于文化碎片化后果的焦虑,在过去数年间慢慢郁积,演变成一种时代性心结与阵痛。2010年,对于文化碎片化现象发出最愤怒指责的,是郭雨桥先生。在过去十多年间用脚走了8万多公里,终于完成“走遍蒙古族聚集地”计划的郭雨桥,面对记者,毫不留情,出言不逊:“现在旅游景点上的蒙古包,就像涂着口红揽客的三陪小姐,只有蒙古包的形状,却没有蒙古包所承载的游牧文化的传统和特色。”
这肯定是一个不太尊重的比喻。但可以理解的是,一个深深迷恋、久久沉浸在蒙古文化传统语境中的人,用了一种最激愤的方式,描画那些失去了意义与灵魂、沦为符号与元素的蒙古包,被绑上当代旅游经济战车后的尴尬处境。
10月,在北京举办的“第二期IEL国际史诗学与口头传统研究讲习班”上,传来了国际史诗研究大师的预言。德国波恩大学的卡尔·莱希尔教授说:“史诗只有在演述中才能存活。”与其把这话理解成一个学术原理,不如将它听成一个警告:当史诗的演述环境慢慢消失,史诗将难以存活。
史诗是如此娇贵的一种东西,它的灵魂只能寄寓在玛纳斯奇(柯尔克孜族史诗《玛纳斯》演唱者)或者仲肯们(藏族史诗《格萨尔》的演唱者)与听众们的眼神交流里;只有当聆听的渴望被传递过来时,那在心中久蕴的动人故事,才能喷涌而出。当听众离去,演唱者便会安静地闭上嘴巴;而当所有的听众在这个时代纷纷离席——所有的演唱者都安静地闭上自己的嘴巴——史诗便干枯成文字,蜕变成印刷品,隐身成虚拟的数字化符码。
全球化的行进过程,就是一个不断驯化各地文化,使之成为符号化的过程。
但是,单向度地指责文化碎片化的破坏性,并不公允。在2010年的具象文化场景里,我们看到了碎片化的另一个结果——民族民间文化符号得以进入主流社会的价值体系之中,成为主流文化的结构性要素,获得广泛认同。
云南沧源县的佤族节日“摸你黑”是极佳案例。继“摸你黑”在上一年度里程碑般地崛起——它一举获得“中国十大魅力节庆活动”最高奖,2010年来自市场的褒奖,正在更加隆重地授予“摸你黑”。它带来的滚滚客流如此浩大,以至于一个宏伟计划,已在2010年度开始酝酿:云南第二个县级机场,有望在沧源落成。
这表明,“摸你黑”已经成功潜入主流社会的娱乐结构之中。当你提问:当今中国,狂欢之所焉在?答案一定会有“摸你黑”。其实,真相有可能是:当下中国人的狂欢,已经不能离开“摸你黑”;甚至,它有可能正以“狂欢”代名词的姿态,掀起一场场汹涌的传播潮。
如果不是“摸你黑”将它本有的复杂传统语义断然抽空,剩下简单明了的外壳,它如何能够容纳最大限度的狂欢,完成最大范围的传播?
有人总结:迄今为止,云南文化节庆产业领域的成功代表,是一瓢水(泼水节)、一把火(火把节)、一场舞(目瑙纵歌节)、一捧泥(“摸你黑”狂欢节)。但这一瓢水、一把火、一场舞、一捧泥,事实上已不专属云南,它们在大众文化场域里被普遍借用、移植,既构成文化传播的崭新样式,又成为中国当下流行文化的必要结构。
所以,文化碎片化,是得与失的彼此相连,是善与恶的相偕而行。文化在“丧魂失魄”之间,领取到一张通行证,从此大步流星迈入主流。
·文化重构·
旅游产业大举重塑民族文化,一切适于被游客凝视的文化特质,都被精挑细选出来,参与进这场轰轰烈烈的文化重构之中。于是,有了丽江再造民族文化产业示范基地,有了羌族“瓦尔俄足”的找寻和重构。
2010年10月,有媒体报道:“云南将投资50亿打造丽江民族文化产业示范基地。”如果翻来覆去读这则消息,一定会从字缝里读出几个字来:云南要再造一座丽江新城!
如此解读,颇感不安:难道丽江古城已经失效?不!正是因为丽江古城持续爆发的、历二十载不衰的旅游吸引力,使“再造”成为一种必然。准确地说,云南需要在丽江再造一个旅游前台。
然而,丽江古城的绝代风华,是1000年光阴雕琢出来的;丽江新城的“打造”,却只需6年。这个对比不免让人气馁并疑窦丛生——并非怀疑新城将被粗制滥造,而是想起那个道理:文化的魅力像酒,越陈越香;一瓶急急“打造”的新酒,岂能幽香诱人?
真相是:此番云南“打造”的,不是文化,而是产业。文化的创造与产业的构建,本就是并不相干的两件事。
但可以想象:纳西文化中一切具有特色的部分,都将在这座崭新的小城里被放大,被突显;与此同时,一切与特征无关的部分,则将被掩饰或者淘汰;而选择的准绳则是游客凝视的需求以及市场的喜好。所以,它必将比纳西古城更具“纳西”特色。它将是一个被重新表述的丽江,是一幅被重新构建的纳西文化图景。
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少数民族文化——它们正被重新想象与重新建构。从表层上说,传统文化得以延续甚至彰显,但细细看去,原来是传统已被重新发明。
6月里的一场学术论争,十分重要然而颇遭忽略。一个名叫翁乃群的人类学家,在贵州凯里举办的“首届原生态民族文化高峰论坛”上,挑起一场争论。他说:“‘原生态’的实质是现代消费主义、文化产业化背景下,民俗民间艺术文化被贴上的‘标签’,是主流强势话语对非主流事物的客位评判,是文化产业营销者创造的一个广告词。”他撬动“原生态”概念的首要论据是:所有民族的文化,都永无止息地在进行着文化再生产的过程,哪有什么静止存在着的“原生态”?
在畅销了五六年后,学人终于把“原生态”郑重其事地摆到了台面上,进行一次严肃的学术解剖。这场论争结果如何?——很遗憾,它似乎没有结果。这是一场冷冷清清的论争——在硝烟突起之前,战幕就已徐徐闭上。比起“原生态”在市场上的营销热景来,两者反差强烈。
翁乃群关注的“文化再生产”,落在当下语境里,就是“文化重构”。那在市面上热闹展销的“原生态”,正是被剔选出来、依照现代审美尺寸,被重新塑形的传统。但是,当旅游前台展示的符号与景观,获取了广泛的社会认同,以至被凝铸成新的文化模式时,它们就成了被重新发明的传统。
可惜的是,这是一个被2010年挑起,但没有被2010年接续下去的话题。更多的学者,在急急忙忙顺应市场与形势的需求,研究着正在急剧重构的民族文化,而他们一如既往地将它们唤作“原生态”。
2010年度值得关注的另一文化事象,是羌族的“瓦尔俄足”。虽然“瓦尔俄足”首次盛大亮相,是上一年的事,但2010年有学者站出来,批评一年前的茂县“瓦尔俄足”展演“终于变了味”——那在乡野间充满神圣意味的莎朗姐推选活动,活生生蜕变成“时下流行的选美比赛的翻版”。
在汶川大地震后羌族文化重建的背景下,“瓦尔俄足”从茂县北部两个羌族村寨——西湖寨、河西村的古老习俗,变成了在县城某个广场上隆重举办的、全民性的节日。在此前后,一系列研讨会紧锣密鼓地召开,官员与学者,无不因为发现质朴而迷人的“瓦尔俄足”激动不已。但显然,激动远远不够;政府很快酿就一个宏大计划:依托“瓦尔俄足”,构建一个文化产业!
但无论是一年前还是一年后的县城“瓦尔俄足”宏大展演,都因离开了西湖寨山后千百年的女神塔,离开了在女神塔前的祈祷仪式,而变成一场寻常歌舞。令人遗憾的是,因为不具备神性意义,歌,就只是凡俗的歌;舞,也只是平凡的舞。它们绚丽,但都不再那么迷人了。
·文化自觉·
一个牧民自发举办了一个马文化那达慕,一个基层政府用学民族歌舞、民族语言的方式践行“民族文化进机关”……对一种文化的自知与自觉不仅是为了存续这种文化,更是为了加强对这种文化在新时期转型的自主把握能力。
2010年7月,一个名叫胡·额尔登达的阿拉善牧民,在家乡巴音朝格图举办了一个马文化那达慕,邀请乡邻500多人前来参加。这个牧民声称: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不让蒙古马从阿拉善草原上消失”。
8月,两个名叫宝音达来和阿拉腾的克什克腾牧民,借高利贷收购了一种名叫“铁蹄马”的濒危名贵马种。面对“实施全年禁牧马匹”的草原政策,两人甘交罚金,也要矢志收购并畜养20匹铁蹄马。因为,“20多匹,对于一个物种来说才算安全。”
马的存废,被拉锯般争来讼去20余年。面对各种利益的算计、各种观念的纠缠、各种政策的干预——翻云覆雨之中,却有牧民保持独立的分辨力,把历史与现实、把精神与物质,看得清清楚楚。
费孝通说:“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发展的去向……”这是“文化自觉”概念的第一个层次。所以,一个人与两个人的马文化事件,可被看做2010年提供的、关于文化自觉的个性化文本。
11月11日,在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召开的“首届哈尼梯田大会”,是全世界第一次针对梯田问题的专题国际会议。几年前,率先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菲律宾伊富高人梯田面临被放弃的命运。梯田文化与现代化,在境外已显出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之势。所以,“首届哈尼梯田大会”已经不可能再简单地讨论“保护”问题了,它得给出具体的操作性方案。
漂亮的播音员,在“首届哈尼梯田大会”上,朗读字斟句酌的《红河宣言》:“在尊重传统的基础上,利用现代化的手段和方法建设梯田,从而保证梯田文明的健康发展……”这就是面对危机的答案?但这并非无用的套话。会议上,“梯田与绿色食品生产基地”方案,已经是一个轮廓分明的梯田文化价值重构纲领,它描绘出一幅让人激动的前景。
走进2010年,藤葛交缠的紧要课题是:我们须对那些被现代化碰撞得伤痕遍布、踉跄行走的文化传统,重新作出自我定义,重新构建自我价值,寻找自主转型之路,激发出古老文化的原创力。2010年事实上在提醒我们:在此后的时光里,我们将看到传统的两种命运——经过自主重构的文化与“被重构”的文化,将如何呈现霄壤之别。
费孝通说:“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文化选择时的自主地位。”这是“文化自觉”概念的第二个层次。所以,“首届哈尼梯田大会”可被看做2010年提供的、关于文化自觉的一个群体性文本。
“民族文化进机关”话题,一度让人兴致勃勃——2010年年初,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提出“民族文化进机关”倡议,龙山县率先响应,立即成立了领导小组,制订了方案,明确了目标,拿出了经费,编印了资料,旨在让95%以上的机关工作人员,每人至少会跳一支民族舞,会唱一首民族歌曲,会说20句常用的土家语或苗语。
11月,龙山县隆重迎来湘西州“民族文化进机关”活动现场经验交流会。这表明龙山县的星星之火,即将在全州燎原。
如果观察到“机关”在这里的独特意味——在民族文化的传承历史上,它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传承舞台与特有场景——那么,湘西州就是在讲述一个前现代性文化传承所没有的新故事,它是现代性容纳传统文化的一个新式寓言。从这个意义上说,“民族文化进机关”,可被看做2010年提供的、关于文化自觉的一个基层政府文本。
然而,不论怎样,“文化自觉”之于2010年,依然还是一个理想——越来越清晰,但并非完整的现实。目的地,尚且遥远。
来源:中国民族报
作者:郑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