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谈中国文化:划分糟粕精华要先确定价值坐标
中新网 2011年11月18日 08:46 来源:解放日报
采写/本报记者 黄玮 曹静 实习生 王悦 杨杰
党的十七届六中全会发出了深化文化体制改革、推动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号召,上海也已提出了建设国际文化大都市的目标。
今天起,《解放周末》推出“文化思考”专栏,激扬文化,沉淀思考。开篇邀请了复旦大学三位著名教授俞吾金、葛兆光、陈思和,围绕中国文化的三大关系——传统与现代、中国与世界、精英与大众,纵横捭阖,各抒己见。
■中国文化有五个方面的特征非常明显
解放周末:人们常说,中国是文明古国,有着博大精深的文化传统。葛兆光教授,在您看来,中国传统文化中最独特、最经典的是什么?
葛兆光(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院长、教授):我说过,现在人们常常说“中国文化传统”,却不注意究竟什么是“中国的”文化传统。其实,现在我们讨论的很多文化传统,往往是各民族普遍共有的。
在我看来,作为传统的“中国文化”有五个特征非常明显,是区别于其他民族的传统文化的。
第一,是汉字。汉字是世界上除了使用人数不多的纳西族文字之外,唯一至今通行而且有数以亿计的人在使用的、以象形文字为基础的文字。汉字使用者的一些思维和表达习惯,是使用其他文字的人所没有的。我们周边的一些国家,比如日本、韩国、越南等,虽然曾经也使用汉字,但后来发明出假名、谚文,甚至“去汉字化”,特色就不那么明显了。
第二,从“家庭”、“家族”放大至“家国”而构成的社会形态,以及由此发展出来的儒家伦理、国家制度和意识形态,是中国独有的。虽然周边也有一些国家接受过这样的制度与文化,但不像中国这样强烈。
第三,是儒释道的“三教合一”现象。世界上其他宗教往往有绝对性和唯一性倾向,但在中国,不同的宗教却能够在政治力量下彼此共处,或者混融。孔子、老子和佛陀可以坐在一起,信仰可以交叉。
第四,中国文化有一套以阴阳五行为基础衍生出来的观念、技术和信仰,并渗透到各个领域,这是其他文化圈所没有的。
第五,古代中国人的“天下观”。中国人以自我为中心想象世界,在政治上形成了朝贡体制,在观念上铸造了天朝想象。这一直影响到现代中国人对于世界的看法。
我们通过研究历史,可以发现这些文化构成了中国,尤其是汉族中国文化的特征,使汉族中国文化跟其他的文化区分开来。
解放周末:我们该如何看待这些中国文化的特征?
葛兆光:中国传统文化里有很多好东西,也有不好的东西,而且都影响很深。所以你也不能光说这个文化就是“光辉灿烂”。事实上,精华和糟粕往往是在一起的。所以,不能简单地把某种文化说成是高的或者低的,只能说这是世界各个不同的文化中间的一个。所以,我认为,简单地对中国文化的赞美也好、批评也好,都不是用历史和科学的方法去谈论文化,而是出于自尊或者自省,在特定的背景下谈论文化。比如说,胡适用小脚、鸦片、留辫子来归纳中国文化,是为了刺激你自省;奥运会开幕式,声光化电、礼乐舞蹈、四大发明,是为了提升你的自尊,并不意味着那就是中国文化的全部。今天,我们应该从历史角度尽量去认识一个客观的中国文化。
■糟粕和精华的划分要先确定价值坐标
俞吾金(复旦大学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主任、教授):我记得复旦历史系朱维铮教授区分过两个概念:文化传统和传统文化。 “传统文化”既包括文化中活的东西,也包括死的东西。“文化传统”指文化中的精髓,是文化得以延续下去的东西。对当代人来说,一方面我们在传统之下生活,另一方面又会从现在的生活兴趣出发,对延续下来的传统进行修正或改造。着眼于文化传统而非传统文化,我们就会发现,传统乃是一种有生命的、不断在修正中延续的东西,是民族文化的命脉。
我认为,在探讨传统与现代的关系时,不妨套用马克思的一句话:人体解剖是猴体解剖的钥匙。这句话的意思是,只有理解现在,才能懂得过去。一般来说,当代人从当代生活中遭遇到的问题出发去解读过去的传统文化,并试图找到解决这些问题的答案。由此看来,当代、现在始终是基础和出发点,当代人的价值观和问题意识从根本上决定着他们将如何去解读并阐释传统文化。
葛老师刚才讲到了糟粕和精华的划分。在我看来,要把糟粕与精华明确地区分开来,就得先行地确立起价值坐标。那么,价值坐标来自何处?它是人们从当代中国社会生活的本质发展趋向中概括出来的,在传统文化中,与这一价值坐标相切合的一切文化元素都是精华,反之则是糟粕。
当然,从现在的价值观和价值坐标出发,去探索过去、解释历史,并不意味着任意地使用当代的价值观去改造历史,把历史理解为可以任意打扮的小女孩。尽管我们自觉地从现在的兴趣出发去探索过去,但始终要尊重历史的真实性。换言之,在历史的真实性与当代价值之间存在着必不可少的张力。
■问题常常出在不区分“文化”和“文明”这两个概念
解放周末:中国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过程也是一个从封闭走向开放的过程,“天下观”被逐渐打破,世界观逐步确立起来。面向世界的中国应该具有怎样的文化态度?
俞吾金:实际上,早在汉代,外来文化——佛教已开始对中国社会产生影响。经过数百年的冲撞、融合和提升,中国本土的儒学、道家学说与佛教思想相结合,形成了影响深远的宋明理学。明代以降,以利玛窦为代表的西方传教士又把西方文化——宗教、科学、数学、技术和相应的文化观念带入了中国,并与中国本土文化结合起来。 “五四”前后,更多的西方文化思潮,包括进化论、无政府主义、马克思主义、自由主义等传播到中国。到了当代,许多外来的文化元素已经与中国本土的文化元素紧密融合起来了。
我认为,一种富有活力的文化一定具有博大的包容性,一定会敞开胸怀,接纳各种外来文化,经过冲撞,汲取养料,从而使本土文化获得新的发展动力。这一点非常重要。事实上,文化只要失去了对外来文化的容纳和互动,就会像缺少养料的植物一样很快枯萎。中国文化之所以未被中断,而能永葆其美妙的青春,就是因为它不断地从外来文化中汲取新的养料。正是这种包容融合、海纳百川的精神,维系着中国文化和文明的顽强的生命力。
陈思和(复旦大学中文系系主任、教授):我们谈中国与世界,其实是两个不对等的概念,中国就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国家民族的文化都是一种 “世界性因素”。全世界有各种各样的因素,在某种意义上说,各个国家民族文化都是平等的,没有一个独立于世界以外,或者被世界排斥出来的文化。
葛兆光:在我看来,谈中国与世界,必须涉及到“文明”和“文化”这两个概念的区分。我们的问题常常出在不大区分文化和文明这两个概念。
法律、制度等作为一种社会生活的规范,让大家都接受,按照礼仪和秩序生活,这是文明。文明是普遍交往过程中大家共同遵循的规则,可以不断变化,可以有进步,甚至用人力推动。而风俗习惯则是文化,大家耳濡目染,从小就生活在这套规范里,它就变成了一套文化。
无论东方文明还是西方文明都是文明,包括我们现在讲全球化也是一种文明。我接受德国小韦伯和伊里亚德的说法:文明是使整个世界各种人越来越相似,越来越按照共同的规则生活,它是可以学的,是可以进步的。而文化是保持各个民族始终不一样的东西。
文明和文化都是需要的,但是文明和文化会有冲突。文明的普及在不断地淡化各个民族的不同。我们生活在这个地球上,大家必须互相依赖。在互联网时代,在这个地球村,你就必须得接受文明,又得想办法保存文化,就是这样一个关系。
俞吾金:葛老师说得很好。现在是互联网时代,世界很小。在全球化的时代,很多问题都是跨国界的,中国要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作为世界的中国,需要全面看待自己,总结经验。一方面要批判地吸纳外来的东西,为自己所用;另一方面也要把自己的东西传递出去,为世界文明的发展作出积极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