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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东盈】煎饼屯往事:三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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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东盈】煎饼屯往事:三枪

  ·这是我的故乡、我的家族的往事。有些事是真实的,可以对号入座;有些事是虚构的,也可以对号入座。——前记

  爷临咽气的时候,对马富贵说,儿啊,长大成人了闯口外吧,千万别再耍枪杆儿呀。我的这个本家马富贵不解,但终不忍心再耗用一个行将辞世的人的气息,何况这人是他亲爷,便不再追问为啥,含泪点了点头。他爷的头一挺,去了。
  一丘黄土隆起来,死者长已矣。马富贵寻思着,爷不让再打围了,可爷不是打了一辈子围吗?老子卖葱儿卖蒜,子承父业,不算离谱吧?于是就去问瞎眼且卧病在炕的娘。娘说,您爷一辈子打围,枪头子准,造了大孽了,要有别的活路,也不肯打得这个绝,当辈子没报应您爷,咱一家还不是顾了上顿没下顿吗,你要再打围,可准要报应的。马富贵明白了,百发百中,那是靠打围养活命的人的忌讳。可爷一辈子几乎没失过手,差不离都是百发百中吧,说要鼓筒子,要不就倒火,轻则伤身,重则亡命。儿啊,你别光犟着不听,您爷没遭报应,俺的眼瞎了,也是替他顶一份子罪了。娘一再叮嘱,马富贵于是不打围。
  闯口外,马富贵不是没勇气,可娘没人照应。富贵想,咱总不能守着青山没柴烧吧?长工、短工、佃地、押脚,马富贵吃得下苦,勉强能养活娘和自己。
  可马富贵从小跟着他爷打围,没少见识过,所以也有一手好枪头,指哪打哪,就这样不打了,反倒时时手痒。无奈爷娘有戒律,只好忍着了,但时常举着镢柄或锄把什么的瞄飞来飞去的家雀儿;忍无可忍的时候,就把那杆不知是老爷(爷爷)还是老爷的老爷的传留下来的老围枪装上火药瞄,瞄了卸,卸了装,颇有时时子弹上膛才过瘾的味道。
  马富贵终于还是开忌放了三枪,因了这个经历,后来红卫兵小将们批斗他并准备砸烂他的狗头的时候,便把他的这个包含着严重剥削意识的名字--马什么他妈的富贵,改了,说改成马三枪,也比叫你妈的啥啥贵好。他于是成了马三枪。
  我对我的家族的这个人物的奇怪的外号曾经大惑不解,后来为了编纂家谱,我曾经特意找到了熟知家族历史的几位先辈调查研究,终于弄清了三枪的来历。那一年,娘的病加重,象是撑不住了。成天吃糠咽菜,娘说是想吃口山鸡子肉,让富贵去抓。眼看都快不行的人了,要再搭上工夫去抓,怕来不及。富贵应着说,俺就去抓,抽出插在炕洞里的围枪奔出去了。一顿饭工夫,富贵爬着回来了,拖着一只肥山鸡,鸡头早打飞了。娘吃了山鸡子肉,看起来气色竟然好了许多,叫富贵到炕头跟前说,儿啊,您爷在那边叫俺去,俺得走了,您爷临走时交代你的话,你一直听着,娘也就放心了。儿啊,千万别再耍枪杆儿呀。言罢,合上了眼。富贵大哭,除了悲痛,还有歉疚:这回上山打山鸡放了一枪,破忌了,娘不知道,可先是自己跌折了腿,随后娘又去了,真正是报应了。自此,富贵铁了心不再打围。
  可是,日本鬼子来的时候,马富贵又放了第二枪,第二次开忌。那天月黑头上,一小队鬼子窜进村里抓共产党,保长喊话,全村老少男女集中到村东关爷庙里去。富贵一听,坏了。打从鬼子一来,家里就窝不住枪了,马富贵合计着,反正派不上用场,当烧火棍算了,可终于舍不得,就把围枪带到关爷庙,掖进关公老爷的袍里去了。小鬼子进了关爷庙,说不定会拨拉拨拉关爷袍,那还不漏底儿?富贵心想,一不做二不休,还是把枪挪走好。前脚进了关爷庙,后脚鬼子就放了岗,村里的老少男女开始集中了。
  庙堂前支起了三盘大鏊子,鏊子下燃起了熊熊火焰。火焰映照着乡亲们的脸,像庙堂上的关公老爷一样暗红。
  富贵握着枪闪到关爷像后。端着钢枪的小日本包围着乡亲们,为首的一个咿喱哇啦地叫了一通,旁边的一个瘦眼镜跟着解释,什么共产党进村了,要抓起来,知情者要报告否则八格牙路死啦死啦地有云云。富贵想,狗日的小日本在咱这地皮上逞什么鸟能的?咱要有您这些龟孙子的钢家伙,撸您十个八个的还费心思?眼只瞅那些钢枪。
  村南头张铁匠的大儿被鬼子揪出来。为首的鬼子拿大洋刀点他的胸脯子,说他窝藏了共产党。张铁匠的大儿咬着牙绷着脸不搭腔。鬼子头目示意手下的鬼子绑起来架到火红的鏊子上去。鬼子们显然已经提前想象到了鏊子上走活人的刺激与快感。煎饼屯最不缺乏的就是鏊子。小鬼子这独特的就地取材的惩罚手段,不啻是一项伟大的发明。
  关爷像后的马富贵和乡亲们一样,急了,鬼子把人弄到鏊子上去去,还能囫囵得了?和这些狗日的拼了!先打死那个头儿,打死他就够本!富贵咬牙下定了决心,端枪去瞄——,慌乱间,走了火。“砰”地一声,马富贵的土围枪没打着鬼子,反倒把关公老爷的泥巴脑袋端了下来。完了,马富贵想,可毁了,鬼子连俺也逮住了,白赔一条命了!一小队鬼子齐唰唰地跪下,弄得被集中到关爷庙里的众乡亲都糊涂了。随后,鬼子便慌忙撤走了。临走,为首的鬼子对着张铁匠的大儿打了一阵枪。后来听说,日本小鬼子很迷信中国的关老爷,那回是以为关老爷显灵了才撤走,可临走还是打死了一位“革命同志”。张铁匠的大儿是共产党的秘密村长。
  “文化大革命”中,革命小将们审讯马富贵,罪名是用心险恶的反革命坏分子,杀害革命同志的刽子手。马富贵不明白,也不服,但他的狗头撑不住革命小将们的铁拳,还是交出了罪证,那杆祖辈传留的老围枪。红卫兵小将们要将围枪上交司令部,马富贵说,枪筒里存上药了,您这样带着危险。一抬手,朝天放了。
  枪筒的烟散净了,小将们才从这惊人的一枪中回过神来。之后,富贵于是成了他妈的马三枪。对于如此反动透顶的家伙,岂能轻易饶得了他?我的这个家族的马他妈的三枪伴随着他的枪被移交到司令部,听候审理。再之后,听说他在司令部上了吊。司令部的一个头儿提溜着那条厚实的腰带,丧气地说,妈的,死就死呗,还糟蹋一根好鞭子。有人偷偷写了一副挽联,算是为他送行:
  三枪送了富贵;
  一鞭断了尘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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