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中国最后一批自梳女:立誓不嫁谋独立年老返乡
来源:南方日报
2011年03月01日08:34
1月下旬,冰玉堂院落里,当地政府为拿到国籍的姑太们摆酒席庆贺。
1月下旬,14位顺德自梳女终于“找回”国籍,图为其中9位合影。
冰玉堂的木匾上密麻地写满该村自梳女名字,每去世一位就涂黑一个,现在只剩下十几位了。
94岁的欧阳焕燕拿着自己年轻时在南洋做妈姐的照片。
立誓不嫁自谋独立 少小出洋年老返乡
1月21日,广东顺德。93岁的自梳女黄齐欢和其他13名姑太终于恢复中国国籍。
这些曾经的南洋妈姐多数生于上世纪初,健在者年龄介于80岁至逾百岁。当初,她们有相似的“自梳”动机,有同样“过番”赚钱养家的使命,晚年遭遇却不尽相同。但落叶归根始终是她们内心深处不变的信念。目前仍在广东生活的妈姐,是中国最后的一批自梳女。
自梳女
清末,广东未婚女子都梳有一根长辫子,结婚时才挽成髻。自梳女是指那些决心不嫁的女子自行将头发盘起,当地人一般称她们为姑太或姑婆,在南洋当住家工的自梳女也被称为妈姐。
自梳女产生于清朝后期,据《顺德县志》记载:当时,顺德蚕丝业发达,许多女工获得经济独立,她们渴望自由的同时也被工作所束缚,情愿终身不嫁。番禺、南海、肇庆、东莞等地的自梳女情况也与顺德相仿。
自辛亥革命的发生和中华民国的建立,封建制度和习俗彻底破除后,自梳这风俗已经式微,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新的自梳女不再出现。目前广东仅剩的几十名自梳女,是中国最后一批自梳女。
燕姑太带大李光耀儿女
经典个案
在顺德留洋自梳女中,职业生涯最为辉煌的是今年94岁的欧阳焕燕。18岁时,燕姑太随表姐到新加坡,她的两位双胞胎姐姐欧阳焕容、欧阳焕菘也先后自梳出洋。
“我们离家,母亲就当是少生了一个女儿……”燕姑太说,尽管远离家乡,一开始诸多不便,但她很快就开始了自己的妈姐职业,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
“一开始,我在著名华侨陈嘉庚家里干活,一直工作了9年,因为日军侵略新加坡,陈家回重庆,就想带我一起走,但我大姐没有同意。”欧阳焕燕回忆说,当陈家重新回到新加坡时,自己已经在后来任新加坡总理的李光耀家当工人。
“李家小姐李玮玲是我一手带大的,我和他们家每个人都非常熟悉。”燕姑太告诉记者,李光耀的长子李显龙从牙牙学语到出国留学这段时期,她一直在李家工作。如今,在她家里,还藏有大量与李家有关的相片。几年前,深圳一位学者希望探访欧阳焕燕做研究访谈,怕贸然上门被拒绝,还趁着见到李显龙,请求其亲笔写了引荐信。
她前后在李家工作了40几年。1986年,年近70的欧阳焕燕决定和姐姐回家探亲,李光耀夫人柯玉芝不舍得,挽留她再干几年,“我原本打算呆一阵子后就回新加坡,没想到姐姐回乡后一直生病,就一直拖着。”之后李玮玲还连续写了几封信问她什么时候返程,欧阳焕燕思虑再三,回信说“年纪已大不想出国了,请重新请人吧”。
现在,燕姑太的生活平静安详。
每天早上六七时,燕姑太准点起床,晚上会看电视到9时多,除非下雨,她都会坚持到市场买菜。有空的时候,她便在巷口散步,甩甩手锻炼身体。在每天的某几个固定时刻,她点燃香烛,敬拜神明。
年轻时回乡被全村人围观的风光归侨姑太,现在成为需要侄子照顾的老人,因为恢复国籍,她们的生活也比以前有保障。燕姑太每月能拿到村集体经济的分红,有500元,还有200元高龄补贴和100元新农保。据介绍,困难归侨每月还有100元—300元的补贴。
2月18日下午3时,记者走进顺德均安镇沙头村的冰玉堂,4位姑太正在热火朝天打“天九”。
“我不是外国人了。”93岁的自梳女黄齐欢一边招呼记者,一边利索地掏出从新加坡寄来的白咖啡,撕开包装,倒入开水,很快空气中就弥漫着咖啡的香味。
这位孤寂的老人终于和姐妹们圆了入籍梦。
黄齐欢12岁时就跟着堂姐到香港,两年后坐船到新加坡,直到14年后才第一次回老家,随后再次“过番”,在新加坡度过了70余年。
黄齐欢背后是一个曾经声势浩大、特立独行的女子群像。100多年前,广东顺德、番禺等地就有女子远渡重洋赴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打工,后来多数人加入了当地国籍,其中的许多人便是珠江三角洲特有的自梳女群体。
据现有资料显示,在1886年至1934年间赴新加坡的自梳女,仅顺德均安沙头村就有500多人。
立领斜襟白衣,黑色宽松长裤,一头黑发打成髻,干净利落 这是欧阳焕燕家里珍藏旧相片中,昔日妈姐自梳女的形象。据说当年在南洋,这些豆蔻年华的女孩聪敏勤快,奉行独身,很快获得青睐,成为家政行业品牌。
自梳出洋新加坡政策吸引穷家女
“家里穷啊!”当记者问及自梳和出洋的起因,欧阳焕燕和黄齐欢等姑太脱口而出,隔着一段悠长的时光回望往事,似乎没有人们想象中的离奇诡秘,而是理所当然。
清末民初,一拨拨自梳女三五成队,结伴而行,带着养家的使命,从珠三角坐船入伶仃洋,先到香港,大多数又登船继续前行,到槟榔屿、马六甲、新加坡等地才落脚。
“在新加坡做家政工作的自梳女最多。”黄丽娥等姑太向记者描述,当时在南洋的广东女子很多,其中有三水县籍的“三水婆”,俗称红头巾,在建筑工地上干活;还有在船上工作的工人,都戴蓝头巾;另一种就是住家佣人,比前两种工作要轻松一些,这三种典型职业里,当家庭女佣的自梳女最多。
“当时新加坡的妈姐薪水也比普通女佣高,商贾豪门等才请得起妈姐当佣人。”在顺德均安镇沙头村的家里,欧阳焕燕的侄子欧阳启齐告诉记者。
据调查,自梳女移民海外,大多数人选择新加坡,最主要的原因与清末民初该国对劳动力的需求、移民政策等因素有关;同时,该地的气候和饮食习惯、华人社区文化等与珠三角相近,不会水土不服。
新加坡当时的移民政策有很明显的“重女轻男”倾向,鼓励女性移民,自梳女能够移民与此有很大关系。
中山大学人类学系教师、理学博士李宁利发现,1929年经济危机时,新加坡当局虽然限制华人男性移民,但对妇女和儿童不加限制。水客极力鼓动妇女出洋,说新加坡找工容易,挣钱又多。
在这样的口口相传的“广告”中,不少人开始鼓励女性亲属移民,濒临失业的自梳女缫丝工也结伴前行。这就导致30年代移民新加坡的华人女性迅速增加。1938年,中国妇女移民新加坡的人数达到最高点。
异乡打拼乌衣队曾是南洋最好妈姐
在妈姐的描述中,上世纪30年代南洋各大城市的市场上,人们每日清晨都能看到这些身穿白衣黑裤、脚踏木屐,手挎菜篮的女孩问价买菜,因多穿黑裤,成群结队,便获得“乌衣队”的雅称。
她们每天要从清早开始就煲开水、做早餐、搞清洁、送主人家孩子上学、带小孩、买菜、做饭、洗袜拖地,晚上还要等主人睡下才能关门闭户,收拾厅房,然后上床就寝。很多时候,就寝前还要先哄小孩睡觉。
一些自梳女在主人家没有房间睡觉,她们便结伴租房,同声同气,倒也热闹。因为远离家乡,举目无亲,且收入颇丰,她们对生活并无怨气。据介绍,上世纪30年代中期,一个自梳女佣的工资是6元新币,那时候,3分新币可以买一斤猪肉,一人一月的吃住费用只需3元新币。
普通人以为自梳女一生孤独,活得郁闷,其实在南洋当佣人的顺德“梳头姑”收入颇丰,怨气无多。
每到下班或假日,身穿黑纱衣,脚踏木屐的她们就会成群结队,穿街过巷,飞扬的青春活力和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息,演绎出二十世纪初南洋都市最引人注目的风景线。
如今,再重新揭开当年“乌衣队”里的青葱岁月,这些回到故国的老姑太仍然会情不自禁地眯起眼,弯起嘴角,停下话语,静静回味遥远的记忆。
这些南洋印记伴随她们一生。回国10多年后,黄齐欢在餐饮上仍然保留着在新加坡时的习惯。“我吃咖喱,面包,喝咖啡,不喜欢吃中国菜,因为少年时期至近80岁,我都是在外国生活,所以现在还要我妹妹的儿子隔一段时间寄一次咖啡,新加坡的白咖啡很好喝。”
姑太们做的马拉酱和蛋挞、酥饼等西式点心也十分地道,每当有远客来访,只要提前告知,黄齐欢都会兴冲冲地准备这些美味。
因为长期生活在多语环境下,姑太们的语言能力都很强,“除了广东话,我还会说福建话、马来话、潮汕话。”黄齐欢介绍。
长期从事民俗学研究的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导师万建中发现,当时一些新加坡行政官员家庭也会聘请妈姐。因为她们能以广东话注音说出相当准确的英语,还能做出像样的西餐。她们敬业乐业的精神更受到英国人喜爱。新加坡独立后,有少数妈姐随雇主到英国去,并在那里终老。
落叶归根一张国籍证苦等十八年
当这些自梳女回到原籍,一般被乡亲称为姑姐、姑太或姑婆,弥漫着一股亲情和敬重,其中,也有一丝抹不掉的寂寥。
随着自梳女陆续回国养老,希望过个平静暮年的她们却发现,没有中国国籍成为她们绕不过的难题。黄丽娥和黄齐欢在1992年回国,但恢复国籍让她们足足苦等了18年。
顺德均安镇妇联副主席黄润群告诉记者,二十多年前和十几年前分两批回乡的自梳女都面临同样的困难,她们回乡时都持新加坡或马来西亚护照入境,入境需办签证,还要申报“境外人员临时住宿登记表”,隔一段时间后签证要延期,护照要更换。
“以前我过一段时间就会回去住一下,办好签证再回来,不过这几年腿脚不好没有回去。”随着时间推移,年老的黄齐欢们无法再回去办签证,2009年,只有一位自梳女的护照签证有效,大部分自梳女护照过期或丢失,其他资料的收集难度也很大。
没有国籍,没有本地户口,就没有办法办理医保和社保,村里每年每人500元的分红也没有份。有的姑太生病住院,一次花去几千元,压力很大。为了解姑太们的燃眉之急,每年均安镇侨联都会将一份特殊申请递交给相关部门,有了这份申请后,自梳女可购买享受住院医疗的社保,但仍不能享受门诊优惠。
能否帮助姑太们恢复中国国籍呢?2009年3月,均安镇联合顺德区归国华侨联合会,向公安部门递交申请,希望按特殊情况处理,恢复这些老姑太的中国国籍。
“为此,广东省公安厅出入境管理局曾多次派专人赴顺德均安调查其户籍资料,寻觅户籍证据,然后将申请材料上报中国公安部。”黄润群说。2011年1月,欧阳琼等14位老人终于恢复国籍。
据介绍,目前还有几位自梳女没有中国国籍,这是因为,虽然获得特事特办,但除了户籍证明,她们还要满足几个条件,包括有地方住宿、有子侄承诺赡养等,这对部分自梳女而言尚有难度。
“目前顺德只有30多位自梳女健在,其中能够走动的只有十几位,所以大家都希望尽快帮助最后几位姑太满足回家的心愿,安度晚年。”顺德均安镇有关负责人欧阳燕弟说。
赚每分钱都寄回家
群像之收入
童年往海外,辛勤享三代。今天,走在当年出洋自梳女最多的均安镇沙头村还可以看到,村内20年楼龄的建筑,多数为自梳女寄钱所建。据介绍,上世纪80年代该村新建的460多间楼房,逾半由姑太们资助兴建。
“很少考虑自己,每一天都是为家人奋斗。”黄齐欢说,在海外,为了节省开支,有时候二三十个自梳女会合租在一起。
28岁时,黄齐欢第一次回老家,参加她九哥的婚礼,当时普通人家礼金约两三百元,因为有黄齐欢的帮助,她九哥下的聘礼高达1000多元。姑太整整花了近10年才还完这笔欠债。
一位姓李的新加坡华侨告诉记者,自己年幼时家里来了一位妈姐,后来在他家打了30多年工,有新加坡国籍,但一心只念番禺的亲人,努力赚钱、存钱,先是寄钱给父母,父母去世就寄钱给兄弟侄儿。侄子结婚、超生婴儿罚款、建房子都给钱,她觉得天经地义。上世纪80年代,中风去世时,她省吃俭用存在银行的3万元新币也留给侄儿。
姑太们说,以前在新加坡买房不难,租房也便宜,也有相应的福利,但她们始终抱着叶落归根的决心,都没有购置物业。
令人感动的是,自梳女们不但关心家人,还会捐钱给村里,如沙头两座幼儿园及沙头小学和均安职业高中的建设中,冰玉堂的自梳女共捐出20万余元。
有人追求不恨男人
群像之爱情
南洋自梳女还有一个“土鲮鱼”的雅称,如今闲聊时回首往事,姑太们对此视为趣谈。据说,经常有男子对她们青眼有加,但她们已经自梳,即使有人追求,也不吭声,先生们也只好收起马意猿心,于是,雅称不胫而走。
“但是她们对男人并不憎恨,也没有抱着扭曲心态。”一位熟悉自梳女的老人说,冰玉堂也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不准男子进入,只是不能在那里过夜。
“我35岁自梳,追求过我的男人有3个,但我担心如果和他们结婚,就回不了顺德,所以没理他们。其中一个男人是教师,向我保证会回乡,被我拒绝后很久才慢慢死心。”黄齐欢说。
黄丽娥姑太则说自己是为了自由坚持独身。也有姑太说,当时不结婚的女子占多数,她们是顺应潮流。
其实,在国外也有少数自梳女最后选择了成家,前些年她们也回乡探亲,大家对此已经能宽容对待。
●南方日报记者 林旭娜
摄影/统筹:金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