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在文献和记忆中游走
去年秋,《恩施州古村落文化调查》课题启动,课题负责人谭庆虎老师嘱我对利川市的情况先写一个初稿。一提起古村落,我就想起故乡——湖北省恩施州利川市黄泥坡村。遗憾的是,我在故乡的时间太短,对家乡的事又从未问之耆老,询之宿儒,对故乡历史所知甚少。无奈之下,我只有大量查阅文献,用文献和我的记忆相互对照。游走在记忆和文献之中,黄泥坡昔日的风采也在我的脑海中慢慢地清晰起来,我甚至尝试以黄泥坡村的变迁来建立整个利川集场的演变模式。我这才发现,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如同故乡的一株小草,时常需要故乡养分的滋润。
依河而建
“龙泉西峙,金字东盘”,这是《施南府志》对利川形胜的赞美。东盘之金字,指金子山,位于城东四十里,一峰突兀,耸立于利川盆地之中,形类金字,上有明代古刹,实为古代利川的圣山。
金子山北麓有溪,清流潺潺,名叫朱砂河,为下马溪即团堡河的主源。光绪《利川县志》称:“下马溪水,其源有三:一出毛坪寺,北流十五里,径黄泥坡场,至岩儿头。”朱砂河流量虽然不大,然而经过千百万年冲刷积淀,形成一条长长的带状冲积平坝,黄泥坡村就建在这块平坝上。
村西头又有水龙洞,洞口高大,洞顶怪石倒悬,洞中水流清浅,亦是朱砂河源头之一。光绪《利川县志》云:“黄泥坡右二里,有水龙洞,为岁旱祷雨处。洞中有龙潭石柱一,玲珑细腻,曰蟠龙柱。”这种祷雨仪式,历史悠久,很值得研究,可以和《水经注•夷水篇》相互参校。解放后破除迷信,再不祷雨,但又产生另一种迷信,各类恐怖吓人的传说盛行。相传有人曾摇船而入,见其中甲鱼径丈,比小船还大。我们小时候,曾多次在洞口张望,看到洞门不远处即漆黑如夜,哪敢迈步进入?
在我的童年时代,因为上游修建了水库,朱砂河就更小了,但它却给我留下最美好的记忆。河流西段较窄,河水清澈见底,游动的鱼虾状如浮空。小孩子只要带一个撮箕,就可在河堤的树根下,捞到长约数寸的鱼儿。河水流过村头时,转了一个大弯,曲折向南。河流和村子之间,是一大片稻田。阡陌纵横,鸟儿翻飞,宛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
河流出村后,有石拱桥一座,若半月形,形制古朴,未知何年建造。小时,桥上就荆棘丛生。在我的记忆中,村民极少使用这种桥,由于它正对上金字山的小道,难道它是为上金字山拜佛的香客而建?
黄泥坡水库从五十年代末开始修建,为木板斜墙坝,但由于这一带是咯斯特地貌,漏水问题不易解决,中途停工,拖至1966年才重新动工,大约在七十年代初竣工,高达二十八米的石砌大坝十分雄伟,而五百万立方米的库容,云蒸霞蔚,碧波荡漾,更是一个观光休闲的好去处。
因路而兴
光绪《利川县志》载:“(利川城)东南至施南府治铺路:转转河、求男台、火铺塘、黄泥坡、野猫水、团宝市……”在古代,黄泥坡是由利入施的必经之地。同时,黄泥坡与恩施、奉节相邻,过去挑盐亦多从黄泥坡至利川柏杨镇(过去属奉节县)见天,然后到云阳。嘉庆年间,奉节部分白莲教义军,亦曾取此道入黄泥坡。道光《施南府志•卷二十二》“陈春波条”载:“嘉庆元年,教匪窜入县境,公创筑城垣,团练乡勇,于黄家山、黄泥坡、石桩坪、长堰塘等处连破贼巢。”
黄泥坡的早期历史已经不可考。不过,它东面的朱砂屯,是明代利川十五屯之一,明代即已开发;它西边山头的火铺塘,很早也载于史籍。清初的齐召南在《水道提纲》中就说:“(清江)至火铺塘伏焉,北逾重山,复流出折而东。”可见,黄泥坡至少在明末清初,就有人居住。而它形成集场,可能是清代中前期的事。道光《施南府志》载利川有集场四十余,其中就有黄泥坡场。
利川集场兴起于清代,大多位于交通要道。道路如线,集场如珠,串成了新的经济动脉。光绪《利川县志》云:“利川民间米盐交易,或期以三日,或期以五日,其交易之区曰场,亦有以市镇街店称者。”黄泥坡场的赶场时间为一、四、七,一直延续到八十年代初。
利川至恩施的道路在百年中几次升级,每次升级都带动了黄泥坡场的发展。光绪初年,施南府知府黄庭桢修建施宜路,黄泥坡街道扩至3.4米,街长约250米。把长辈说,当时的房屋夹道而建,街中搭建雨棚,大雨天赶场也不会淋雨。
光绪末年,张之洞督鄂,推行洋务。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利川汛千总李正廷在金子山发现有铜矿,督办施南赈务的官员喜不自胜,报告说:“利川金子山铜矿美而且旺,已商令黄守邦俊先往踏勘。”(《张之洞全集》3499页)张之洞下令就地冶炼,铸成铜钱。黄泥坡由于就在金子山脚,且交通便利,顺理成章地成为利川现代工业的发源地。冶铜之所,就在我家对门。《恩施州志》载:“光绪二十七年,巡抚李正庭及唐某在利川收购金子山、牛儿沟、罗家沟一带铜矿,运到黄泥坡集中冶炼,开办4年,炼出铜万余斤。”看到这个记载,我颇有扬眉吐气的感觉,唯一要说的是,李正廷是千总,而非巡抚,级别相差悬殊。开办时间,始于光绪二十三年,而非二十七年。
到上世纪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黄泥坡由于其独特的地理位置,热闹一时,并成为利川地下共产党员活动的重要地点。我根据《利川县革命斗争史》大约统计了一下,1940年利川县委下辖党支部三个,党小组两个,区委一个,黄泥坡是唯一的一个区委。全县共产党员约有157人左右,黄泥坡区委党员达91人,占到全县的近60%。黄泥坡区委又下设五个党支部,人数最多的是黄泥坡支部,共34人,占到三分之一强。解放后曾任武汉市委书记的黎智,时任利川县委组织部长,住在黄泥坡的谭家客栈,发展地下共产党员。可惜这段历史没有人去做详细的调查,不然可以写出一部《黄泥坡风云》。
抗战期间,为了加强军需物质的运输,对利川至恩施的驿道整修拓宽成骡马道,黄泥坡的过街雨棚被拆除。五十年代,恩利路变成可通汽车的公路,街道宽敞不少。不过来往车辆很少,尤其是集场之外的地段,十分荒凉。七十年代中期的一个早上,黄泥坡街上突然跑来一位中年人,挨着拍打街上的大门叫道:“我撞到道路鬼了!”原来,此公半夜经过村西头的马桑坳,在原地转了几个时辰,到天亮才找到大路。一路飞奔到黄泥坡街上,精神竟然崩溃。
虽然多次变迁,黄泥坡街在七十年代以前,还是古风犹存。街上的民居大抵为传统木结构,三开间,两进深,进大门就是堂屋。房屋的出檐很深,可能还采用了板凳挑技术。少数人家的房屋后面,采用了双层吊脚楼样式,极其秀丽。街中还有一个神秘之地,就是已经破败的关庙,据光绪《利川县志》记载,它建于乾隆年间,咸丰十一年重修。关庙为三进,临街一面建戏楼。庙中的关羽像高达两米。相传,清代时黄泥坡关庙的关公塑像,是利川盆地所有关庙中最为威风、传神的。
我对关庙最后的记忆是某年公路上突然摆放了几根合抱大的柱子,大人告诉我,这些大木全是马桑树,坚硬异常,都是从关庙拆下来的。在写作《利川传统聚落概述》时,那些马桑树梁柱反复出现我的脑海中,我竟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传统的民居村落,大抵是聚族而居,其公共建筑为祠堂;商业性集场,大抵是聚贾而居,其公共建筑为关庙。
七十年代中期撤区并社,利川县下设二十六个公社,黄泥坡成为朱砂公社的驻地,黄泥坡迎来了它最后的辉煌。黄泥坡街上建起了粮店、收购门市、供销社……七十年代末修通的川汉公路同样穿街面过,黄泥坡街道再次扩宽至十余米。唯一的烦恼是路面扩宽,房屋得后退。这时木架结构显示出优越性:我家对面的谭家,过去是地主,房屋很大,在我的印象中,至少有五开间,两层楼。匠人们先将瓦片和板壁撤除,然后使用杠杆,竟然毫不费劲地将整个大房子后移数米,把我们看得目瞪口呆!
黄泥坡因道路而兴,也因道路而衰落。在古代,商旅以步行为主,利川各条主道上大抵每隔十五至二十公里,必有大的集场。这正好是半天里程,行人到此需要打尖休息,天色晚了,还可投宿。黄泥坡离利川城区约四十里(按古代铺路的里程),加之地势平坦,因此有着形成集场的天然优势。但随着交通工具的改善,需要离城更远的距离,才有集场发展的空间。随着三一八国道的建成,黄泥坡过去优越的地理位置反而变得不尴不尬。同时,八十年代公社撤除,黄泥坡成为团体堡镇的一个行政村,其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座谈之才
黄泥坡的大姓当属丁氏。据说,他们的先祖叫丁广一、丁广二,是“湖广填四川”时由湖南迁来的。他们来时,黄泥坡一带人口稀少,他们就在此“插标为界,挽草为业”,其后子孙繁衍,竟成大族。丁氏兄弟俩的名字确实够土,我母亲姓丁,弟弟小时常用其先祖的名字开玩笑,讽刺丁家先祖没有文化,故意惹得母亲生气。我看过一些他姓家谱,他们先祖的名字都十分威风,大多带有“龙”、“虎”、“凤”、“彪”之类的字眼。不过,一两个家族的先祖名字威风还好理解,大家都威风,都用这几个字,只能说明他们在造假。相形之下,丁家先祖这种“原生态”的名字,倒正好显示丁家人朴实的一面。
在我的印象中,丁家人有着独特的气质。周边的牟氏、郜氏、朱氏、吴氏,都是军人世家,出过众多提督级别的武将;而冉氏多文人,《利川县志》称:“邑人语家学者,以冉氏称首”。丁家人少有人从军,亦不爱读书。有清一代,丁家只出过一名附生,叫丁西铭。他参加过光绪《利川县志》的篡修,名字列于“采访”之下。据丁家后人说,丁西铭书法高妙,他到施南府考秀才,学使称其“字盖六邑”。六邑者,指当时施南府所辖六县。
丁家人喜欢扎堆聊天,有魏晋挥麈清淡之风。他们自己称之为“打卦”,取“文王打卦”一典。不过,文王打卦应该是指算命之类,不知他们如何理解成与聊天一个意思?丁家人“打卦”的水平着实高,三五成群、一聊就是半天。老年人坐在火堂边,边烟叶子烟边聊;青年男女在河边,边先菜、洗衣,边摆龙门阵。小孩子也不落后,吃饭也不安分,端着饭碗沿街窜门,边捞别人家的好菜,边吹牛。
丁家人聊天的优点是,从不语涉下流,而充分利用反讽、自嘲、黑色幽默等手法,讽刺社会现象、人性弱点。档次之高,令人讶异。近些年,我尝试写作了一些带有喜剧色彩的方言剧,时常引用丁家人的口头禅。周围村子的人开玩笑极其生猛,总是爱以对方女性家属为主要内容,黄泥坡丁家的人遇到这类人,总是淡淡一笑,默然而去。有的人可能觉得是丁家人不堪一击,在我看来,却是一种最深刻的蔑视。我听过丁家人说的最恶毒的一个玩笑故事是:“有人欲去恩施,询之村人,村头有一老单身汉回答说:恩施不好玩,到处是高墙。”说这个故事恶毒,是它暗示此单身汉曾在恩施坐过牢,因此到处看到的只是高墙。但仔细一想,这个故事其实很雅,而且暗藏了“一墙障目,不见恩施”这一哲理。
丁家人虽然不爱正经读书,却喜欢看闲书,而且爱把闲书中的语言用于自己的对话之中。七十年代末,有一个姓丁的长辈到我家玩,父亲感叹生活艰难,他就回答说:“你老人家拔一根寒毛,也比我们的腰杆还粗!”其人素来衣不蔽体,黄泥满脚,他的回答更让我感觉粗俗鄙陋。多年后,我读《红楼梦》才发现,他居然用的是《红楼梦》里话!八十年代初,黄泥坡供销社十分红火。生意一好,营业员就恶劣,我曾目睹到一个长辈在气愤中,撇下一句“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掉头就走。可怜的营业员,根本不知道这是《红楼梦》中晴雯的判词。
受丁家人的熏陶,我也爱看《红楼梦》,一般性的闲谈总是可以对付的。哪知五年前,年近七十的三姨来我家玩,谈及《红楼梦》,她玩的竟然是绝迹江湖数十年的索隐秘技,当她侃侃而谈,用纳兰明珠、纳兰性德史实比附红楼故事时,我一点也搭不上腔,只有洗耳恭听的份。
现在黄泥坡街上的老街、老屋基本无一保存,取而代之的是瓷砖亮闪闪的新式“洋楼”,因此,它没有旅游或者猎奇价值,不能列入“传统聚落调查”的范围。不过,它的发展历程却是传统聚落的一个缩影,对我们理解传统聚落的内涵不无裨益,而回忆那里的山、水、人,更令我倍感温馨。可以说,传统聚落的调查,对我们来说是一种使命和责任,是我们不得不进行的一次精神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