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印象
王炎 《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05月18日 20 版)
名古屋城
坂东玉三郎的演出海报
日本与中国一衣带水,交往多,过结也多,彼此有难解之缘,可未必相知很深。我喜欢读日本小说、看日本电影,与日本人也有来往,研读过分析日本国民性的专著,可对日本文化仍如雾里看花,虽美而总不很真。这种感觉非我独有,周围朋友也常感慨,日本虽近似远,我们对它往往不如对西方国家耳熟能详。这种隔膜感挥之不去,不会因突变灾难有所改变。特大地震让日本成为世界关注的焦点,观众随着电视摄像镜头进入日本社会的方方面面,核电站泄漏的骇人景象,更让国人冲入商店,竞相抢购碘盐。但尘埃落定,一切恢复平静时,日本依然故我,“遥远”地渺茫。
让我有些顿悟的是读周作人的日本文化札记。周先生真可谓“日本通”,境界到了“以宗邦为疏、以异地为亲”的程度。他对日本的观感是:一半是异域,一半是古昔。似乎是说,日本既有异国情调,又使人思古怀旧,让人神往倾心。去年晚春,我得一绝佳机会赴日亲临其境——一位在美国任教的好友,以东京开会的名头组织朋友赴日。生怕落于俗套,仅仅走马观花,他特意邀请一位日裔美国学者做导游。她叫真纪子,日本九州人,大学毕业后才移民美国,在阿拉巴马州一所大学里教日本文化和中国文学,实在是最理想不过的导游了,因此我对此行期待甚高。
一
然而却出师不利。我的朋友先从美国回家探亲,然后与我一起从北京飞往东京,再与其他人东京汇合。国航的航班竟延误四个小时,登机后本想不会再节外生枝了,飞机却在降落时通知我们到了名古屋机场。忙问空姐改变航线的原因,回答是东京成田机场关闭了。为什么关闭?她们个个闪烁其词,远远地躲开了乘客。我的朋友第二天上午九点要在会上发言,心里着急,便请教身边的乘客:“从名古屋到东京有多远,能否连夜赶过去?”这才知道,距东京路途遥远,新干线夜间停运,没有好办法。看来发言不成了,我朋友气不过,一定要个说法。空姐推说只有机长了解情况,而飞机则不由分说地落在名古屋的跑道上。
我们不肯下飞机,一定要见机长给个说法。空姐推三阻四,开始不肯,但执拗不过,只好答应等乘客下光后,请机长出面。机长是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穿着皱巴巴的飞行制服,从波音737狭仄的驾驶舱里钻出来,一脸不耐烦。我问东京机场为何关闭,是否有不测风云。他答,东京成田总在23:00点关闭,因航班延误,我们23:15分才到达,所以只得转来名古屋。我不明白:“飞行时间不是固定的吗?难道起飞前没有料到会错过开放时间?事后通知旅客无异于‘劫持’我们到名古屋!”机长一脸无辜:“我手里的飞行数据没有更新,仍记录着过时的关闭时间,飞机到东京上空才知道落不下去了。”我看那张懊恼的脸,心想他哪像驾驶国际航班的,简直是开小巴的,随便乱停!成田机场也很可恶,连15分钟都不肯通融,才晚上11点就关门大吉,难怪一位日本友人曾说日本才是“大锅饭”。
二
我只好安慰朋友说:“原本就打算来日本玩的,开会不必太当真了。既来之,则安之,不如在名古屋盘桓一下,也算多游一个地方。”他不肯苟同:“还没与真纪子他们会合,我俩对这儿一无所知,如何去玩?你知道哪有名胜古迹吗?”我说:“名古屋顾名思义,也许会有个出名的古屋什么的。”他笑我天真,因他有个堂弟曾在这儿工作过几年,早说过名古屋是个工业城市,“二战”期间,美军把古迹都炸掉了,什么都没留下。不管怎样,反正我们不会等国航第二天的大巴去东京,只想单独行动。于是一大早起来,我们直奔名古屋市。
不懂日语,又不知道去哪,怎么问路呀?先去地铁站,那有英文路线图,上面有个站名叫Nagoya Castle(名古屋城)。既有“城堡”,或许是古迹。我们连比带画问到了“城堡”。它是个17世纪留下的宏伟建筑群,早在江户幕府时期由德川家康督建的要塞。后来在日本转了不少地方,除东京的皇宫外,没有哪里比这座古建筑气派。虽曾遭美军狂轰滥炸,它仍保留了高大的望楼和守天阁,里面陈列名贵的字画、武士刀及篆刻、瓷器等。城中还有个“二之丸庭院”,庭际花草之间,有清澈明净的池水。远望弱柳夭桃,清疏有致。近看清风馆宇,竹高出墙,树古当户。午间云淡风轻,在瓦屋纸窗下得半日清闲,品杯清泉绿茶,真能抵十年尘梦了。
回想一路误打误撞,在火车上挤满衣装整洁的上班族,人人表情淡定,平静沉默。有个把退休老人夹杂其中,同样一丝不苟,规矩体面。一看便知是律己、认真、一丝不苟的民族。我倒没有感受到周作人所谓的“异域”,只觉得像在上海或中国某个南方城市旅行。名古屋的城堡也没多少“古昔”之感,一砖一瓦、边边角角都簇新整齐,不像曾积岁经年,倒像为黑泽明的影片《乱》搭的布景。遗憾未生思古幽情,更无今昔之感。到东京后,真纪子教育我们,切忌走马观花,到处瞎撞,见不到日本的好处。早该离开现代都市,去古城京都领略一下日本文化的精髓。
三
为让我们一行五人体验原汁原味的日本,真纪子的母亲特意在京都租了一栋老宅子。她说旅馆哪里都一样,日本老屋则别有一番情趣。我们穿过迷宫般的坊巷老街,在乌丸通一个小巷里找到一所庭院,菊影故园,青灯古砚,确有古意。一位西装革履的职员早等在那里,经他介绍才明白,这里是一家德国商人开发的旅游产业,精明的德国人买下好几处京都老宅,将它们复古修缮,出租给外国人发了财。入住这间江户时代保留下来的和服作坊,我们刻意烘托异调古韵,烹茶斟酒,列烛置膳,酣饮极欢。席间我趁酒意向真纪子发难:“这所房子不能让我看到日本文化的真谛,却沉湎于西方人想象的异国情调里。”原想同伴会责备我忘恩负义,不近人情,谁想大家一致随声附和。结伴而来的有位美国人,搬出后殖民理论,大批特批德国商人将日本古迹抽离日常生活,营造东方神秘氛围,供外国游客把玩自己想象的他者,与好莱坞影片《最后的武士》(The Last Samurai)异曲同工。真纪子气不过:“明天带你们去看正宗的日本歌舞伎,到时候可别抱怨看不懂哟。”
我们很幸运,竟赶上日本国宝级大师坂东玉三郎出演经典剧目《义经千本樱》。不能再不知足了,观摩传统戏剧的瑰宝,对日本人来说也是件盛事。很多观众盛装出席,妇女精选鲜艳靓丽的和服,仪容绰约。而我们几人却短衣小打扮,寒碜得惹眼,不免自惭形秽。锣鼓一开,竹丝乐起,我们傻眼了,该剧专供本土欣赏,连英文字幕也不打,想买本英文介绍也没有,只能糊里糊涂地看热闹。所幸还领会到了坂东玉三郎精湛的技艺,他演女形(男旦),出神入化,粉黛高鬟,雍容俊美。从主舞台沿花道漫步至观众席,千娇百媚、眼波流转、水袖轻拂,无不是戏。唱腔更婉转幽咽,柔美娇嗔。每到悲切处,若断若续,如泣如诉,难怪有“日本梅兰芳”的美誉。戏散后真纪子给我们补课:《义经千本樱》属“竹本戏”,也叫“义太夫狂言”,情节极其复杂缠绕,故事结构繁复,既有皇室争权夺利,又有男欢女爱,还有节烈忠义,并穿插狐妖变身。真纪子讲解得心憔力悴,我们听得一头雾水。想来剧院即使印制了剧情介绍,怕也徒劳无益。一部戏如何负载如此曲折多义的故事,它本应该显得“太满了”,常言道水满则溢,弓满则折。而我的观感却是节奏舒缓、词曲疏朗,且疏密有致,浑然天成。原因何在?原来演员的举手投足,道具的一草一木、一器一物,都蕴含丰富的象征意义。歌舞伎不依赖现代戏剧的现实主义再现,而善于“写意”,此乃日本传统戏剧之魂。
观剧过程中,一篇海德格尔与日本学者的对话一直萦绕我的脑际。20世纪50年代,海德格尔走访东京帝国大学,与手冢富雄教授对谈语言问题。手冢教授说,日本在外人眼里很西化,而其文化内核又很传统,这只能在日本“能剧”中体会得到。能剧的舞台是空的,表演也近乎静止。当观众心神俱往时,空无的舞台就化为“澄明之地”,世界与大地在这方寸空间里隐现。演员细腻入微的动作,昭示出山河大川、万马千军。世界开启了,大地通过世界展开于观众眼前。海德格尔称日本戏剧的空灵与幽玄为“存在”(sein)的真谛,他与道家思想结缘了。歌舞伎也同样具“有”、“无”之辩,一片空灵与一淡墨色之间,通达日本山水之韵。
四
京都确是个好地方,郊外一步一景。那远村明月,萧寺清钟,意境幽远。田野坊巷间,常有信男信女、山僧逸民,结伴宿山念佛,素有良风美俗。隐约仙山楼阁,巧饰颜色,红、黄、青、紫,远近浓淡,煞是好看。乡人焚香静坐,青灯古佛,实为难得幽栖之所,这在国内似不多见。日暮山阴,经历一天跋涉,我们五人投一间乡村茶社歇脚。一杯清茗,解烦渴,息劳顿,大家轩轩笑语。真纪子问起游日观感,你一言我一语,却往往言不及义,只记得抱怨日本餐馆吃不上青菜。至于对日本人的看法如何,就更不着边际了,索性扯到中国抗日影片上去了。如鸠山设宴时留的仁丹小胡,龟田小队长的“八格牙路”口头禅。真纪子却听得津津有味,称回美后一定要好好研究一下中国电影中的日本形象。而我等白转了一大圈,似乎还是不识日本真面目,也许恰缘身在此国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