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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忠]盛世素描:朝鲜燕行使者的中国观感

[王振忠]盛世素描:朝鲜燕行使者的中国观感

王振忠   发表于 东方早报 2014-10-26 10:00



补碗



《盛京舆地全图》(局部)



清代朝鲜人《燕行图》中的琉璃厂

  旧上海有句俗谚,叫“江西人钉碗——自顾自”,表面意思是说一个人非常自私,只顾一己之利,而它的由来,其实并无多少地域歧视色彩,重点主要是指市面上补碗的小生意皆归江西人从事。对此,晚清颐安主人所撰的《沪江商业市景词》有诗吟咏:

  钢钻钉碗唤门前,小巧铜攀密搭连。

  修补完成无漏泄,藉资糊口巷中穿。

  由于钢钻在瓷碗上钻钉,总是发出“滋沽滋沽”的刺耳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小本生意“自顾自”的无奈……

  明代地理学家王士性曾指出:江西因地狭人稠,一个人如果没有技艺在身就无计糊口。这些人通常都要外出谋生,出门时赤手空拳打拼,从事的职业主要有堪舆、星相、医卜、轮舆、梓匠之类。当时,就有不少江西人前往北京谋生。及至清代,琉璃厂书业早期都是由江西人所把持,至于其时是否已有补碗的江西人活跃其间,笔者未暇考证。不过,至迟至十八世纪,北京街头的补碗应当是随处可见,这给前来朝贡的燕行使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此,朝鲜人的一部笔记《雪山由外史》就曾指出:

  中国人有破磁皆不弃,命匠钉而用之。其法:取破磁,以绳缚之而合之,令破痕无所违戾,以弯锥缘破之两边种穿孔,而只磁肉之半用钉,以小铁椎打以插之,使之蹲蟠于磁肉,牢固如旧。见其破痕,微如一发之横在器内而已也。勾水亦皆不漏,茶钟、酒盏用此,尤奇焉!

  此处的“磁”,也就是瓷器。作者发现:中国的瓷碗破了,并不会被扔掉,而是让补碗的工匠前来打钉子补好,继续使用。补碗的办法是将碗置于手中,用绳子绑紧,让破裂的部分对齐,然后用弯锥,沿着瓷碗破处的两边钻孔,并在碗内的一边钉上钉子,再用小铁锤敲打,让钉子固定在碗内,这样,补好的瓷碗之牢固程度,也就与先前未破时完全相同。倘若要找瓷碗破损部分的痕迹,相当不明显,就像一根头发丝那样细微,不仔细观察就难以发现。而用这碗来盛水,完全不会渗漏。不仅是破碗,茶钟、酒盏也会以此种手法来修补,真是特别的奇妙!此种补碗巧技让朝鲜人大为感佩,作者指出:朝鲜也有弯锥,但都是用来刺穿钢、锡等金属物件,现在看到钉瓷器也能用弯锥,穿起来游刃有余,像是洞穿软木那样容易;另外,朝鲜也有钉子,但只用在木器之上。这些,都不由得令人感叹中土技术之先进……

  在十八世纪,朝鲜燕行使者年年入燕,大概每年都会看到北京街衢巷陌间的这些补碗巧匠,这在他们留下的《燕行录》中记载颇多。此类印象想来实在深刻,所以一些文人也藉此为题另行生发。譬如,《古芸堂笔记》中就讲过这样一桩趣事:

  故友李懋官诚为一代词伯,余亦谬有虚名,新学后生贽诗章请改者颇有之。

  一日,懋官掷笔太息,谓余曰:“京师百物皆有,补破匠,破盘、破锅、破袜、破网巾,苟令完好,足以营生。吾与子老矣,砚田已荒,焉能坐而待饿?挟一笔一墨,相随乎弼云、三清之间,高叫‘破诗补’,岂不得一碗酒、一碟肉乎?”相与大笑。

  与徐学士语,寓及此事,大为绝倒,遂号余“补破诗匠”。

  号称“补破诗匠”的《古芸堂笔记》作者,是朝鲜著名的文人柳得恭,他也曾作为燕行使者两度前来北京。此人与李德懋、朴齐家三人供奉内阁,为检书。他们才学高迈,文字老成,所作的汉诗更受国人追捧,竟被尊称为“检书体”。作为朝鲜第一流的文人,在他们眼中,本国一般人所写的汉诗,自然都是些不堪卒读的“破诗”,而由他们加以斧正,做的工作也就如同是在以弯锥修补破瓷碗一样。

  柳得恭被他人称作“补破诗匠”,可以说是既有几分无奈,也更有几分自得。另外,从这个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的好友李懋官(德懋),在朝鲜文坛上亦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堪称一代诗坛的领袖。

  李德懋生于李朝英祖十七年(1741年,清乾隆六年),曾任奎章阁检书官,官至积城县监,卒年五十三岁。他于1778年(乾隆四十三年)以书状官随员的身份前来北京。在朝鲜燕行使团中,书状官的职责之一是记录使行日记及闻见事件,回国后启呈朝鲜国王。据他撰写的《入燕记》记载,使团于当年的四月十二日渡鸭绿江,五月十五日抵达北京。逗留了一个月之后,于六月十六日离京回国。

  从明末迄至晚清甲午战前,清廷与朝鲜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宗藩关系。在这种宗藩体制下,朝鲜必须定期派使者前来北京朝贡。定期的朝贡每年至少一次,此外,还有不定期的各类派遣。据统计,从顺治二年(1645年)迄至光绪六年(1880年)的二百余年间,朝鲜所派遣的使节平均每年大约两点六次。

  朝鲜使臣虽然年年燕行朝贡,但对清廷却始终心存芥蒂。对于前明兴亡,则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1778年李德懋入燕时,“天地已是大清,日月早为乾隆”,尽管如此,他还是特地前往北京煤山凭吊,亲眼看看崇祯皇帝的殉难之地。其时,但见平地筑土成山,山上殿阁缥缈,他“举手指点,不胜凄黯”。在不少朝鲜燕行使者眼里,明清鼎革,神州陆沉,山川早已变作腥羶之乡。在游览辽蓟燕京各地途中,李德懋时时流露出怀念前明的情绪。抵达北京之后,他登览诸多名胜,彷徨踌躇,发思古之幽情,慨叹中华礼乐文章之不可复见……

  李德懋曾前往东安门拜谒北城内的太学,他详细状摹了太学宫殿的布置:

  门旁辄书manz**字,殿中诸位版亦然。蕃人之书胡为乎?圣贤之神版如有明神,必不妥灵。……笔帖式一人前导,而守门者到处索扇、药。殿门既开,光头赤身者及童男女拦入无节。使臣乌帽团领,行四拜于大门之稍东边,观者皆指点而笑曰:“场戏一样!场戏一样!”场戏者,演戏之人,皆着古衣冠故也。

  此处对太学重地书写manz**字等,均斥为不伦不类,隐含着清朝的诸多举措与先王之典章制度完全不符之意。换言之,在朝鲜人眼中,“江山满目是成非”,大清政权显然缺乏君临天下的正当性。在上述的叙事中,李德懋还特别提到一个细节,说朝鲜使臣入门时,守门者还大肆索取贿赂。而殿门打开后,光头赤身者及童男童女之随便进出,更让人感到太学圣殿之形同儿戏。在当时,不少朝鲜人都认为,自从明朝灭亡,天崩地坼,胡虏犬羊入主中原,即使是圣贤后裔亦剃头辫发,只有僻处海东的朝鲜仍然惓惓于朱明,独守先王之制君臣大义,严辨华夏夷狄之分,故而在实际上,明室犹存于鸭绿江东,朝鲜成了地地道道的一个小中国——此即所谓的“朝鲜中华主义”。因此,他们对于自身的衣冠打扮颇有孤芳自赏之态,认为只有朝鲜人才保留了前明的制度。其时,由于中原衣冠已与曩昔迥异,所以朝鲜使臣在进入太学大门时,旁边的中国人竟会指指点点,讥笑他们的打扮像是在做戏一样。这让朝鲜人深深体会到,不仅是宫殿景观今非昔比,而且,中国人连前朝衣冠都已不认识了。衣冠发式久为华夷种族之徽帜,但在当时,先王衣冠法服皆尽为戏子辈玩笑之物,此情此景,岂不让人感慨万分?

  与儒学的衰落相映照,盛清时代的佛教则极为昌盛。李德懋描述说:太学之西有雍和宫,是雍正皇帝的愿堂。雍正驾崩时,曾移殡于此。钟声法鼓响,佛号梵音鸣,负责诵经的蒙古喇嘛僧大概将近千人,都穿着黄衣,能说汉语,“殿阁楼廊,丹雘金碧,神雕鬼镂,至巧极侈”。在清代,朝鲜李氏王朝推行尊儒排佛的政策,朝鲜使臣往往将清朝的奉佛看成是“中州弊俗”,所谓“中州崇奉太多门,风俗靡然莫识源,佛宇多于尼圣庙,关公并与梵王尊”,在《入燕记》中,李德懋实际上是以佛教的兴盛来凸显中华文明之俗靡风颓。

  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有一幅清代前期的《盛京舆地全图》,根据图上的注记推断,该图应是由前来北京朝贡的朝鲜人所绘制。从中可见,燕行使者从凤凰城(今辽宁凤城)栅门进入中国,沿途行经辽阳、盛京(今沈阳)等地,再经山海关、通州到北京。此一惯常的燕行路线,沿途经过辽东、华北的广大地区。随着朝鲜使团的逐渐西行,北中国城镇景观展现出的图景愈益繁盛。在辽阳,李德懋看到:“左右市肆栉比鳞次,恍惚玲珑,无物不有,老少森立,拱手而观,人皆秀俊,直亘五里。”这让他回想起自己的祖国,想到了朝鲜王京汉城的街市,那里的商况市景与中国相比起来,真是不啻霄壤。及至通州,他又发现:此处的商业街长达十里,从江南运来的各种货物都堆积在这里,而来自天下各地的商人,也纷纷在此居廛列肆。这当然是因为通州位于京杭大运河的一个重要枢纽,作为北京的门户,此处承担着重要的商业和交通功能。每年,有大批漕粮以及其他货物由京杭大运河源源不断北运,故而当地集中了相当多的船只。对此,朝鲜燕行使者以“舟楫之盛”来形容此一独特的景观,而后者又与“皇都之神丽”、“辽野之旷阔”,并称为朝鲜人心目中的三大“壮观”景象。

  除了通州的“舟楫之盛”外,三大“壮观”中的“皇都之神丽”,是指北京城之繁华富丽。对此,李德懋在《入燕记》中写道:

  (五月十五日)疾驰入朝阳门,盖自通州大道,铺白方石迄于此,凡四十里。车轮马蹄,日如轰雷……闾阎之繁盛,市肆之华侈,真天府而陆海,舌既不能说其大略,笔亦不能记其一隅。

  刚进北京城,眼前所见到的一切,就给李德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朝鲜人骑着马快速进入朝阳门,一路上都是大路,从通州铺着白色的方块石头,一直铺到北京城内,沿途是长达四十里的大路。其间,轮蹄络绎,穿梭来往。北京城内人口之繁盛,商店的豪华奢侈,让人一时难以形容……

  根据李德懋的观察,当时,整座北京城的商业气氛都相当浓厚,连皇宫所在的紫禁城外也都是店铺,相当拥挤。对此,有的朝鲜使者解释说:

  燕俗以商贾为贵,盖清人之初得天下也,汉人不服,郁郁有思乱之心。康熙乃使汉人主买卖,与宰相平揖,富于赀者无所僭制,故汉人皆趋于买卖云。

  这是说——北京风俗以商人在社会上最受尊重,这大概是因为清初manz**人刚刚夺得天下,汉族人心里不服气,总想着闹点事情出来。针对这种情况,康熙皇帝想出一个主意,让汉人都去做生意,有钱的人可以跟宰相平起平坐,富人在衣食住行方面,只要有钱,也就不再有任何限制,所以汉人都纷纷跑去做起了买卖。

  这样的描述,究竟有多少是当时的真实情形,又有多少是出自朝鲜人的想象,我们一时还真的难以说清楚。可能很难说是谁在引导,谁在半推半就,不过,对于整个社会来说,经历了一场剧烈政治动荡之后,社会风气往往会产生一些重要的转变。不知这该称作社会的“硬着陆”抑或是“软着陆”,但可以确定的是,志存高远的政治理想遭受严重挫折之后,人们通常的本能反应——治国平天下既遥不可及,颓然丧志之余溺情于声色货利,亦遂成为一种常态。此类的循环往复,在历史上的北京并不罕见。

  在当时的北京,市肆有诸多类型,最常见的当然是露天集市。例如,五月十五日下午,李德懋就曾前往东岳庙闲逛。根据他的观察,东岳庙中开市,人们如潮水般地涌动,那里的货物很多,货物的质量也相当不错。六月初十日,他又前往著名的隆福寺。据了解,隆福寺每逢每月的九日、十日和十一日,总会有地摊集市。参加地摊集市者,除了一般民众之外,还有不少达官贵人、文人墨客出没其间。李德懋就曾在隆福寺集市上,碰到内阁学士、manz**人嵩贵,只见嵩贵头戴珊瑚顶子,长得白白胖胖,在场内到处转悠,对地摊上的各种古玩一一加以评点,并谈论它们的价格。此公见到一些摆摊的人,也很随和地举手打招呼寒暄,这在李德懋看来相当不可思议,因为内阁学士的地位非常崇高,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与摆摊的小贩打招呼,在他看来,相当不成体统。因为在朝鲜,类似于嵩贵这样的中央级官僚一向高高在上,根本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也更不会与摆摊的小贩毫无顾忌地交谈。

  这当然是国情不同,因为在中国,官僚、士大夫逛地摊,淘购旧书、古玩,实为一桩文人雅事。当时,隆福市有赶庙的书摊,各类旧书相当丰富,价格也很便宜,这自然吸引了众多的官僚缙绅及文人墨客纷至沓来。在此类地摊集市上,除了古玩之外,还有不少露天的游艺杂耍。其中,尤以“幻术”(变戏法)最为朝鲜人所瞩目,几乎所有到过北京的燕行使者对此皆有描摹,李德懋亦不例外。

  在北京,除了地摊集市之外,当然还有许多固定的市肆,其中,尤以琉璃厂最为著名。

  琉璃厂一带在辽代叫海王村,及至明代,工部在海王村旧址上建造了琉璃窑,烧制五色琉璃瓦,故而称为琉璃厂。清康熙年间,官员汪文柏倡议在此处建房,招商承租,从此以后,琉璃厂一带的商业才得以逐渐发展。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开四库馆,搜集天下藏书编纂《四库全书》,这是琉璃厂书业发展最为繁盛的时期。当时,四库全书馆设在翰林院。每天清晨,参与编纂的各位大臣进入翰林院,翰林院内设有大厨,供给他们茶饭。及至午后,他们就回到各自的住所,根据上午所校阅某书时遇到的疑难问题,列出相关书目,前往琉璃厂书店查找。在这种背景下,琉璃厂俨然成了开架图书馆。于是,各地书商纷纷前来开店售书,琉璃厂遂迅速发展成著名的书店、古玩店集中的商业街。

  李德懋于1778年前来北京,当时,正是《四库全书》编纂如火如荼的时期,也是琉璃厂发展的高峰阶段,所以李氏前来北京,可谓躬逢其盛。因此,就十八世纪朝鲜人撰写的《燕行录》来看,李德懋之《入燕记》对琉璃厂的记录最为详备,也最具有学术价值。

  当时,琉璃厂是书籍交流的中心。李德懋刚到北京不久,就前往琉璃厂。根据他的描述,琉璃厂一带的书籍、字画、古玩以及珍贵布料等相当之多,令人应接不暇。后来,他又多次前往琉璃厂,后者给他的印象是——“左右书肆如水中捞月,不可把捉。”五月十九日,李德懋与另一位著名的朝鲜文人朴齐家等前往琉璃厂,他们抄录了当时朝鲜国内稀见的书籍目录。其间,共抄到嵩秀堂、文粹堂、圣经堂、名盛堂、文盛堂、经腴堂、聚星堂、带草堂、郁文堂、文茂堂、英华堂和文焕斋共十二家书店的一百三十多种书目。除了这十二家书店之外,过了几天,李德懋又找到一家更为重要的书店。他发现,“五柳居”的陶庭学,更属书商中的翘楚。陶氏原籍浙江乌程(今湖州),他家从其祖父开始就移居苏州,因姓陶,就以“五柳先生”陶渊明之后裔自居,在苏州开了家“五柳书居”。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开四库馆,因陶氏擅长版本鉴定,著名学者朱筠就推荐他到京师,为四库馆鉴别并搜访异书秘本。于是,陶庭学和儿子陶蕴辉就一起到了北京,在琉璃厂开了“五柳居”书店。

  在陶氏的五柳居,李德懋借得该店的书目,看完之后大为惊叹。虽然李氏在朝鲜算是见多识广,但从该份书目中,他还是读到不少此前闻所未闻的奇书秘籍。此后,他多次与五柳居打交道,购买了相当多的书籍。其中,还包括当时的一些禁书。譬如,《亭林集》便是此行从五柳居陶生处购买而来。“亭林”亦即顾炎武,作为明末遗民,明朝灭亡后,顾氏在各地筹划反清复明,他的一些著作,在清代当然属于禁书,其个人文集《亭林集》,则是其中的一种。对此,李德懋在《读顾亭林遗书》中写道:“亭林天下士,明亡独洁身,今世尊周者,不识有斯人。”但就是这样一种禁书,在当时的皇城根下,还是可以买得到。看来,乾隆朝文网恢恢,还是百密一疏。

  据调查,存世的《朝天录》《燕行录》大约有七百种左右。这些资料,不仅是中韩关系史研究方面的重要史料,而且,对于清代社会史的研究亦颇有助益。朝鲜使者对于中国社会的细致观察,使得各类《燕行录》意外地提供了诸多鲜为人知的细节,而这些描述在当时因过于平常而为中方史籍所忽略。

  譬如,从朝鲜燕行使者的描述中,人们得以窥见盛清时代中国社会的日常生活画面。当时,朝鲜使者入燕,虽然目的不同、身份各异,但都非常重视收集有关清朝政治状况的情报,对于统治阶层的一举一动都相当关心,因此,各类《燕行录》中有不少关于盛清时代朝政方面的记载,李德懋的《入燕记》当然也不例外。《入燕记》是以时间为序展开描述,在五月二十七日,他就提及朝鲜使臣巧遇乾隆皇帝的情景:当时,乾隆帝坐在轿子里,看到朝鲜使臣跪在路边,乾隆可能觉得有点好奇,所以尽管轿子经过之后,还是回过头来,仔细端详了朝鲜使臣。于是,朝鲜人也有机会看到皇帝的长相:“面白晰,甚肥泽,无皱纹,须髯亦不甚白,发光闪烁云。”这是对乾隆相貌的直接描摹,与现存中方文献的记载基本吻合。当时,朝鲜使团实际上都负有收集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情报的任务,所以通常是有闻必录。为了满足他们的这种需要,负责与之接洽的中国序班(胥吏),有时会故意捏造出一些假情报,作为小道消息透露给朝鲜燕行使者,以期藉此获得一些报酬。因此,现存《燕行录》中的一些记载,有时并不见得完全可靠。不过,尽管可能有些是道听途说,但也颇可聊备一说,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朝鲜使臣为收集中国朝野情报所作出的努力。

  在《入燕记》中,最能反映当时政治状况的重要事件是对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一案的记录。

  沈德潜号归愚,江南长洲(今苏州)人,被视为继王士祯之后领袖诗坛的人物。其人早年困于场屋,屡试不第,至六十七岁始登进士,由编修历官至礼部侍郎,以诗获乾隆皇帝赏识。有《归愚诗文钞》,乾隆曾序其诗集。七十七岁南归时,乾隆将自己的诗集十四册请他修改润色,并说“朕与德潜以诗始,亦以诗终”。之所以受到如此器重,是因为其人作为一名御用的文学侍臣,他一向重视诗歌的教化作用,其诗歌理论最适合盛清时代统治者的口味,最能体现官方的文艺思想。不过,就是这样一位御用词臣,仍然受到乾隆皇帝的严词指斥。

  沈德潜的《国朝诗别裁集》有教忠堂刻本,目前见于《四库禁毁书丛刊》。该书卷首有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的《国朝诗别裁集序》,序中三次提及钱谦益及其《列朝诗选》。卷一亦首列钱谦益,对钱氏的为人及其诗歌成就作了简单的概述,从中可见沈德潜对钱氏的推崇,他甚至为时人的“贬之太甚”而鸣其不平。在《国朝诗别裁集》一书的“凡例”中,沈德潜指出:“是选以诗存人,不以人存诗。”以钱谦益的诗歌成就,自然符合这一标准。但此一标准,却与乾隆皇帝极不合拍。清高宗非常强调忠君思想,以纲常名教作为评价历史人物的重要准绳,他曾为前明殉节死义的大臣议谥,特敕大学士、九卿等稽考史书,编辑《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并在国史中首创“贰臣传”之例,将在当朝做官的前明官僚,统统归入“贰臣传”中。在这种背景下,被人们视作“有才无行”、“大节有亏”的钱谦益,自然也被打入“贰臣”之列。在乾隆看来,诗歌的核心是忠孝,在这里,意识形态成了诗歌创作的唯一准绳。因此,当他看到自己心目中的“名教罪人”竟被置于《国朝诗别裁集》卷首,遂勃然震怒,下令抽毁审查,并重版刊行。重版后的该书改名为《钦定国朝诗别裁集》,此一钦定本首列“慎郡王”(此公系康熙第二十一子允禧,在当代电视剧《甄嬛传》中鼎鼎大名,而在另一部《宫锁珠帘》中则为“十九阿哥”),而先前那些由明入清的诗人则悉数消失,虽然“凡例”仍标榜“以诗存人”,但原先的宗旨却早已消失殆尽。

  李德懋抄录了弘历的《国朝诗别裁集御制序》,并加小段评论。从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一案的裁定中,我们得以窥知盛清时代的文坛风气。当时,在文狱繁兴的罗网之下,庸懦畏怯的士大夫纷纷钳口不言,这在《入燕记》中有诸多描述。

  李德懋燕行的1778年,清王朝正处于全盛时期。不过,即使是在这样的盛世,民间社会的脆弱也表现得淋漓尽致。当时,统治者对于意识形态的控制极为重视,一有风吹草动,从其世袭的武库中最拿得出手的劳什子,便是想方设法对思想自由加以钳制,这在短期内也相当富有成效。不过,我们也看到,在北京,政治上的高压和经济上的繁盛同生共荣。从燕行使者的经历来看,清代禁书活动可能并不像以往史家想象的那么严密。根据记载,从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起便开始大规模地查缴、销毁“禁书”,直到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方告结束,此一运动虽然在以往中国史籍中多表现得轰轰烈烈,但从《入燕记》来看,即使是在查缴禁书的高峰时段,在皇城根底下,仍然有一些书商在偷偷贩卖“违碍”、“悖逆”的禁书。而且,书商对于当时的社会政治现实也往往敢于放言高论,这似乎有点出乎我们的意料。

  在琉璃厂,朝鲜燕行使者与书商过从甚密,他们从后者那里,了解到不少下层民众对国家大事的反应。乾隆晚期,在四川、湖北、陕西等地白莲教的活动日趋活跃,萑苻啸聚,时肇祸衅。嘉庆六年(1801年)柳得恭第二次燕行时,正是中国发生川楚陕起义之际。因此,他对此一事件相当关注,几乎是逢人必问。据《燕台再游录》记载,川、楚、陕动乱期间,北京的士大夫都缄口不言,讳莫如深。只有琉璃厂书商崔生和陶生“时时痛言之,似是市井中人,无所忌惮而然耳”。根据他们的说法,这场动乱的起因是由于四川、湖广等省赋繁役重,穷苦百姓流为盗贼。当时,manz**大臣为了博取功名,竭力主张请剿,调集乡勇讨伐,“一切驱督,绳以峻法”。在当时的军事行动中,官方并不供给粮饷,故而“乡勇悉变为盗贼,所在滋蔓”。结果,官长遭杀戮,平民被烧劫,癣疥之疾渐成心腹之患,朝廷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开始调集沈阳、宁古塔、黑龙江等处的旗人前往征讨。不过,八旗将领“日吃肥猪、面饼,暖帐拥美人,玩愒度日”,而八旗士兵又水土不服,未战而病死者甚多,清剿行动举步维艰。当时,北京每天都有很多谣言,其中虽然也有打胜仗的消息,但其实都是言涉风影,未可执为确据,地方动乱呈星火燎原之势。不仅是川、楚、陕各地,在当时的江南繁华都会也不断发生群体性的事件,如“苏、杭民或聚党白昼殴打公差”,显然亦昭示着社会的动荡不安。

  柳得恭提到的“崔生”即钱塘人崔琦,是琉璃厂聚瀛堂书店的主人,而“陶生”则为著名的五柳居主人。这些书商缕悉时弊,洞若观火,对于当时的一些奇变惊闻亦敢放言高论。相对于市井中人,读书人似乎显得颇为谨慎。不过,在一些《燕行录》中,还是有少量精彩的描述。例如,考据学家陈鳣,与吴蹇同为海宁著名的藏书家,他与燕行使者朴齐家、柳得恭等人过从甚密。从清人传记上看,这位“美须髯,喜交游”的陈鳣完全是传统士大夫、学者的形象。不过,陈鳣虽为学问中人,但他在与柳得恭的交往中却颇为忘形。他曾自称“东夷”,而且还关上门,穿起朝鲜人的唐巾氅衣,戴上笠子,“曳履徐步”,口称“乐哉”。在与柳得恭的私下笔谈中,他直抒胸臆,对于时事丝毫也不忌讳,认为当时的“讨贼”、“剿抚”二局,上下只是“彼此支吾”而已。他判断“天下将大乱矣!”并进而询问柳得恭:“吾可作管幼安,有容我者乎?”管幼安即三国时代的北海朱虚人管宁,他在汉末曾避乱至辽东。当时的辽东部分地方清时属朝鲜,此一典故显示,陈氏对于时世似乎颇为绝望,甚至动过逃到朝鲜避难的念头。由此例子可见,乾嘉时代的考据学派中人,显然并不像我们以往想象的那样刻板,作为读书人,他们对于现实政治的观察与思考,或许并不亚于其人的学术水准。

  杜诗曾有:“莫笑田家老瓦盆,也曾盛酒养儿孙。”在小农眼中,瓦盆瓷碗只要不摔破,便要永远用下去,有些破损,只要找来个把补碗匠将它补好即可。在传统中国,大一统的封建专制制度,唯一的目的就是倚靠威权粉饰太平,将江山“自顾自”地传于子孙后代。于是,历代都曾涌现出一批补碗巧匠,他们殚思竭虑地弥缝着破碗,重妆气象再整风流。也因此,细若游丝的裂隙被绳索和弯锥一一修复,于是,溥天率土循途守辙,老祖宗传下的瓷碗遂周而复始地以完好无损之外观示人,从某种程度上看,这着实令人叹为观止!而身处瓷碗底部的蚁民,只能时时刻刻地顺意承旨嵩呼万岁,称颂帝王的德福兼隆洪恩厚泽,但在实际上,一些草茅下士衡泌寒儒,虽然埋首于故纸堆中寻章摘句,但他们也真切地看到瓷碗内部在在可见的裂隙,在其内心深处亦未尝没有自己独立的思考。只是此种真性情,只有在特定的场合才偶尔有所表露,而这些,也只有在朝鲜《燕行录》这样的域外文献中才能无所顾忌地得以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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