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雕版印刷始于隋朝?
开卷未必有益
崔富章
光明网 发布时间: 2009-09-07 07:55 来源:光明日报
崔富章,山东淄博人。1967年9月,杭州大学语言文学研究室研究生毕业。1973年调入浙江图书馆,1984年任副馆长。1986年10月调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任常务副所长。现任浙江大学古籍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诗经》学会副会长、中国《楚辞》学会副会长、日本秋田大学客座教授等职。
我国发明雕版印刷术,推动了全人类的文明进程,国人为之自豪。一般认为我国雕版印刷书籍始于隋朝,说者每引《历代三宝记》“废像遗经,悉令雕撰”为证,殊欠斟酌。如最近购得新版《中国雕板源流考》(孙毓修等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开端“雕板之始”曰:
世言书籍之有雕板,始自冯道。其实不然(监本始冯道耳),以今考之,实肇自隋时,行于唐世,扩于五代,精于宋人。陆深《河汾燕闲录》:“隋文帝开皇十三年十二月日敕,废像遗经悉令雕造。”《敦煌石室书录》:“大隋《永陀罗尼本经》上面,左有施主李和顺一行,右有王文沼雕板一行。宋太平兴国五年,翻雕隋本。”按费长房《历代三宝记》,亦谓隋代已有雕本。是我国雕板,托始于隋,而实张本于汉。
开卷读来,疑信参半,遂略做调查,以探究竟。《历代三宝记》作者费长房,成都人,本预缁流,北周武帝建德三年(574)下诏“初断佛、道二教,经像悉毁,罢沙门、道士,并令还民”。七年之后,杨坚黄袍加身,声称“我兴由佛”!费长房奉召入京,任翻经学士。开皇十七年(597)撰成《历代三宝记》十五卷,具表上奏。其中,卷12载隋文帝礼佛文:
开皇十三年十二月八日,隋皇帝佛弟子杨坚敬曰:……周代乱常,侮懱圣迹,塔寺毁废,经像沦亡。……弟子……代民父母,思拯黎元,重显尊容,再崇神化,颓基毁迹,更事庄严,废像遗经,悉令雕撰。……周室除灭之时,自上及下,或因公禁,或起私情,毁像残经,慢僧破寺,如此之人,罪实深重。今于三宝殿前,悉为发露忏悔,敬施一切毁废经像绢十二万匹。
关键在于文中的“废像遗经,悉令雕撰”做何解释。误读者盖肇始于明人陆深。陆深,字子渊,号俨山,上海人。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嘉靖初督学山西期间,撰《河汾燕闲录》二卷。其中上卷引《历代三宝记》“隋文帝开皇十三年十二月八日敕废像遗经悉令雕撰”之后,陆氏发挥道:“此印书之始,又在冯瀛王先矣。”万历年间,胡应麟(1551-1602)《少室山房笔丛》卷4引“陆子渊《河汾燕闲录》云:‘隋文帝开皇十三年十二月八日,敕废像遗经,悉令雕板。此印书之始。’据斯说,则印书实自隋朝始,又在柳玭先,不特先冯道、毋昭裔也”。先是陆深误解文义,胡应麟则径改文献,方以智(1611-1671)、袁枚(1761-1798)等等,皆由胡氏书转引陆深语,“雕板”云云,遂相沿成习。《中国雕板源流考》从《提要》引作“雕造”,解读文义与胡应麟、陆深无别,“费长房《历代三宝记》亦谓隋代已有雕本”,则一误再误矣。按:《隋书·经籍志》“开皇元年,高祖普诏天下,任听出家,仍令计口出钱,营造经像。而京师及并州、相州、洛州等诸大都邑之处,并官写一切经,置于寺内;而又别写,藏于祕阁。天下之人,从风而靡,竞相景慕,民间佛经,多于六经数十倍”。由是观之,“废像遗经,悉令雕撰”者,即雕刻佛像以“重显尊容”,撰集佛经以供“官写”、“别写”暨信众转写,隋时并无雕版印刷佛经之史实也。
于此种误读,王士禛(1634-1711)于《居易录》卷25中早已进行过辨证,云“毁像残经”者,“像”指佛像,“经”指佛经。“废像遗经,悉令雕撰”者,说的是雕造被毁之佛像,撰集残缺之佛经。“予详其文义,盖雕者乃像,撰者乃经,俨山连读之误耳”。清乾隆间修《四库全书》,《四库提要》也批评胡氏“引开皇十三年敕‘废像遗经悉令雕板’为证,然史文乃‘废像遗经悉令雕造’,非雕板也”。“史文”云云,抑亦想当然欤?近世相关出土文献,也可提供有力佐证。罗振玉据伯希和所得部分经卷,撰《敦煌石室书目及发见之原始》,登《东方杂志》6卷10期(1909年10月),同时由广雅书局莫棠活版印行,改题《敦煌石室记》。首自叙缘起(即“发见之原始”),次书目。罗氏所见诸书中,有刻本《陀罗尼经》十余纸,“(一)一切如来大尊胜陀罗尼,二朝灌顶,国师三藏大广智不空译。每行十五六字不等,其字似初唐人写经。又‘国师’之‘国’字上空一格,其为唐刻本无疑。(二)大隨永陀罗尼,经末有‘囗杨法雕印施’六字。(三)大佛顶陀罗尼,经末有‘开宝四年十月廿八日记’十字。(四)大隨永陀罗尼,经上面左有‘施主李知顺’一行,右有‘王文沼雕板’一行,经末有‘太平兴国五年六月雕板毕手记’十三字。此外无年号者甚多”。
《中国雕板源流考》引《敦煌石室书录》,“书录”当系“书目”之讹,内容即上述第四种,北宋太平兴国五年(980)王文沼雕板印本。大英博物馆、日本国立博物馆藏有王文沼雕板本《法国吉美博物馆藏本残》,系纸本单张印刷品,卷面立体为陀罗尼轮,轮之中心为菩萨像,坐莲上,八臂,手中各持法器,像周围以梵文神呪,颠倒廻环至十九圈。轮外右上方有“施主李知顺”,左上方有“王文沼雕板”,轮外下底矩形框内刊印发愿文:“大隋求陀罗尼;若有受持此神呪者,所在得胜。……太平兴国五年六月二十五日雕板毕手记。”每行九字,二十一行。据此检视罗氏《书目》,有数处著录错误,主要是把“大隨求”之“求”误认为“永”。稍后罗氏撰《莫高窟石室祕录》,登《东方杂志》六卷十一、十二期,在“雕本第二”部著录该卷“大隋求陀罗尼”,改“永”字之误,又增“隋”字之“讹”。《中国雕板源流考》所引,乃将罗氏《书目》、《祕録》两篇之讹误累加,进二割裂篇题,以就己意。众所周知,“陀罗尼”为梵汉音译,指诸菩萨倡导善行、制止恶行的真言以密语形式表达出来的“呪”、“一切如来大尊胜”、“大佛顶”、“大随求”以及“佛顶尊胜”“无垢净光”、“遍身香如来”、“金刚摧一切罪如来”、“大般若波罗密多”等等,分别是数以百计的中国的“陀罗尼”名,无论译写何字,与中国的王朝名号都是不搭界的。《中国雕板源流考》竟析出“大隋”二字,望文生义,擅增“翻雕隋本”四字,累及罗振玉,为论者所非议。
叶梦得《石林燕语》卷8:“世言雕板印书,始冯道,此不然,但监本五经板始道为之耳。”胡应麟《经籍会通》卷4:“遍综前论,则雕本肇自隋时,行于唐世、扩于五代,精于宋人。此余参酌诸家,确然可信者也。”《中国雕板源流考》首节,即采信上述两家之说而成。除“肇自隋时”假说有待确据,“行于唐世,扩于五代,精于宋人”三句,言简意赅,精彩至极。雕版印刷“行于唐世”,已是不争的事实。1906年,吐鲁番出土唐武则天时期刊印《妙法莲花经》卷五(如来寿佛品第十六、分别功德品第十七);1944年,成都唐墓出土梵文陀罗尼一卷,为八世纪后期刊印本;1966年,韩国庆州佛国寺释迦塔内舍利瓶上绸袋内发现《无垢净光大陀罗尼经》一卷,含六道神呪并经文故事,为唐武则天时期洛阳刊印本;1974年,西安柴油机械厂内唐墓铜臂钏内发现梵文陀罗尼纸本单张印刷品,专家考定为初唐(7世纪初叶)长安刊印本;1975年,西安冶金机械厂内唐墓小铜盒内发现《隨求即得大自在陀罗尼神呪》,武周或稍后刊印本。宝藏不时间出,在在证明,我国雕板印刷“行于唐世”的论断是经得起考验的,旧说“起源于唐末五代”,应该予以纠正。
《中国雕板源流考》初版于1918年,1924年印至四版,1930年改版辑入《万有文库》,1990年影印四版辑入《民国丛书》,九十年间,一版再版,自有其不可磨灭的历史价值。我们没有理由苛责先贤,却必须考虑如何面对读者。新版《中国雕板源流考》的读者对象,有专业工作者,更多的则是中青年爱好者和稍有兴趣的初学者,他们身上寄托着我国古籍整理事业未来的希望。像这等“案头必备的基础资料和实用指南”,对读者的影响会很深刻。第一印象至关重要。转弯子,淘汰更新,则要付出高额成本。与其任由读者消化不良,不如未雨绸缪,或导读,或注记,叙明原委,显示真知,庶几读者、编者、出版者多方共赢,该有多么美好!援引“文责自负”条例,起先贤于泉下,既不现实,亦欠公平,新版主理应承担起相应的社会责任。
(说明:在雕版印刷史上,因最初的印版多以木板为原料雕刻而成,故雕版又称为“雕板”。《中国雕板源流考》一书中用“雕板”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