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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其少作”与“恐其老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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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其少作”与“恐其老朽”

霄冰在《成长的烦恼》中提到许多很有趣的问题,其中提到“悔其少作”的命题。
这勾起我了这些年的一种恐惧。
先做个简单的“学术史回顾”:

施爱东:
我们往往是按着时间顺序,把年轻时放在前面,把年纪大一点时放在后面,
所以,总是年纪大一点时翻看前面的作品,悔其少作。
其实,我们可以作另一种假设,
假设时间倒流,我们把年纪大一点时写的东西放到前面,把年青时写的东西放到后面。
这样做,会出现什么结果,可能的结果是?
很可能年轻的我们,看不上年纪大一点时的作品。
我们发现年纪一大,四平八稳,尽说些很对但是于事无补的话,没有新鲜思想,没有新鲜材料,总在凭经验说话。
于是,我们“悔其老作”。

王霄冰:
仔细想想,人生的确也有回首一望、连自己也为自己惊叹的时候呢。
比如像《玛雅文字之谜》那本书,现在让我写,我肯定再是写不出来的了。内容或许还能重复,但里面的那些象形文字和图画,现在一定再没有那份耐心去复制了。当时可是一字一字、一张一张地自己用Photoshop制作出来的呢。那时我的使用电脑软件制作编辑图片的水平,可以说是达到了一生的顶峰。
自那以后,因很少再大量地处理图片,很快又把这一套技巧完全抛到了脑后。现在就是让我自己给一张照片调调颜色,我都不会了。
这不是“悔其老作”,而是“悔其老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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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有何恐惧?说来我们大家帮你解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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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忙着看新闻,想不到马上就被西瓶JJ逮着了。
我的恐惧,就是你说的“比如像《玛雅文字之谜》那本书,现在让我写,我肯定再是写不出来的了”的那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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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些和你写《玛雅文字之迷》同样的经历。
到目前为止,我自己最满意的两篇论文,一是《叠加单元——史诗可持续生长的结构机制》,二是《故事的无序生长与最优策略》,但是,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这一辈子,也许再也写不出这样的论文了。

我写《叠加单元》的时候,像机器一样,将《罗摩衍那》战斗篇逐字逐字进行“扫描”,把作品中出现的所有名字,都分章别类填到一张表上,光是这一项机械的工作,就花了我一个多星期。
然后通过EXCEL进行处理,最后得出了让我自己都叹为观止的结果。

当时正是非典时期,我有足够的时间呆在屋里做这项工作,每有一点小进展,我就在晚饭后仅有的散步中与李列和漆凌云兄分享我的喜悦。
进展非常非常缓慢,
写作也非常艰难,
许多地方,你只能捕捉到那么一点意思,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述,
那种感觉,像雾一样,不断在你脑袋边飘浮,却总也捉不住,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那时有许多奇思妙想的闪电,但不知道哪道闪电是可作有效转化的,也不知道如何将这些闪电勾连成一个逻辑整体。
好在是非典,好在我那时还年青,否则,我一定坚持不下去。

最终还是写成了。
当我把成文和那张巨大的姓名列表展示给魁立老师看的时候,他也非常兴奋,吩咐我一定要保存好那份枯燥毫无生气的列表(换了几台电脑之后,我都不知道那份表是否还保存着)。

以我现在的精力和浮躁,我想,我是肯定没法再做如此细致而枯燥的工作了。

写《故事的无序生长与最优策略》也是一样。
我把一百多个故事拆开之后,想把那些故事单元画到一张表上,
结果,画了一张又一张,每一张画到一半就画不下去,
不是预留空间不够,就是生长路线交叉,或者别的原因。
最后只好截取中间的极小一部分,画了张局部小图。
当我把那些作废的大图展示给西村MM看的时候,我记得她还哈哈大笑,说了一句什么,我忘了。好象也是说一定要把这几张作废的列表留着。

写作的过程中,常常被卡住。
明明是想好了的,但一下笔,却发现不能这么说。
一些闪电式的火花,你以为可以转化成一种思想,其实很难。
有些想法,你怎么也找不到表述的语言,或者,一旦落实为语言,就看出了漏洞。
那种山穷水复的感觉,真的非常难受。
可一旦完成,那种畅心适意,难以言表。

学术工作是非常枯燥的,
有些枯燥的工作,真的只能在你年轻的时候,凭着坚强的意志去完成。
这些年,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仅没有过去那样坚强的意志,也没有过去那样的“完整的时间和精力”了。
每天电话不断,隔三岔五就得参加各种活动。
我这种小人物尚且如此,那些成名的资深学者肯定就更加没有完整的时间和精力了。
随着资历加深,我们的名气都会逐渐加大,到时,我们的学术条件只会越来越差,而不是越来越好。

“完整的时间和精力”对于我们每一个学者都非常重要。
这一点,在中国恐怕只有未成名的青年学者能够拥有。
比如刘魁立老师,虽然名气大,但是没有时间,天天不是这个会议,就是那个活动,哪里还有时间写论文?就算写,也都只能是急就章了。
前两年,我还劝刘老师少开些会,少答应些活动,这两年,我已经不劝了。
因为我想明白了。

近五年来,虽然我发表了很多文章,但我我自己心里明白,我没写过一篇好文章。
虽然《叠加单元》和《故事的无序生长与最优策略》两篇论文一点影响都没有,我在此后的一些文章,许多都比这两篇影响大,但我自己心里明白,这两篇论文,才是我的最爱。
后面的论文,都是可有可无的。
不仅因为《叠加单元》这种论文我现在已经写不出来了,还因为那时年青,有想法。

先把这段发上去,省得一会电脑出问题,一大段,全没了。

[ 本帖最后由 施爱东 于 2010-9-25 12:4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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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完成的两篇论文,
尽管还没发表,但我自己完全可以预料,肯定会有不小的影响。
我甚至可以预料,肯定会有人表扬我这两篇论文写得“扎实”。
但我心里明白,
“扎实”只是因为有条件。
因为东京大学的资料库好,我需要的各种材料,几乎可说应有尽有,尽管我只是有选择地使用了部分资料,但这已经足够让人赞为“扎实”了。

现在这两篇文章,虽然可能被人夸作“扎实”,其实基本上只是一种体力活。
只要材料足够,这种文章很容易写。
“扎实”真的是很容易的事。
只要有条件。

在资料库的建设上,中国比起日本,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主要不是硬件差太远,而是软件。
具体说,而且仅就中文资料来说(英文和日文就不说了,那没法比),中国社科院的资料库,比东京大学资料库差得实在太远了。
至于服务质量,那就差得更远了。

我临离开东大的时候,还有几本书来不及看,我在网上一查,反正社科院也有,我想,回国再看吧。
回到北京,我兴冲冲地,第二天就背个书包,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车和地铁,到社科院图书馆借书去。
我列了四本书,都是电脑上显示“可外借”的,一本都没找着,问图书馆的人,说“不知道”。
回到办公室,我忍不住破口大骂,晓辉劝我说:“别生气了,我都找到他们馆长了,没用!”
在东京大学一星期能找齐的资料,在中国一个月也找不齐。
和日本人比“扎实”,那是自找苦吃。

我不止十次地对人说过:做完这几篇,我这一辈子,再也不写这种依赖堆砌材料的论文了。
可是,以我的精力和智力,我也写不出像《叠加单元》和《故事的无序生长与最优策略》这样的论文了。
我以后的学术发展会遇到什么问题,脑袋里面一片空白。

年轻真好。
可是,我已经不再拥有年轻了。

但愿比我更年轻的朋友们看到我这段文字,能够明白我的意思:
千万别以为现在仅仅是积累,等你老了还能有所作为。
不是的。
有些文章,只有年轻时才能写得出来。
等你不再年轻了,你会像我一样后悔和苦恼的。

[ 本帖最后由 施爱东 于 2010-9-25 11:3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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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纪大了,文章多一些了,可能写作手法更圆熟了,表述更到位了,说话更周全了,但是,思想的锋芒大大减弱了。
看年轻人的文章,可能会有许多缺陷,有许多争议,
而老学究的文章,娓娓道来,如沐春风,基本不会有什么异议。
但是,年轻的优势正在这里。

年轻人的文章有朝气、有锋芒,
能够引发你的思考,刺激你反省。
老学究的文章很难做到这一点,它们会让你敬佩、感叹,能增长你的知识,但是,很难让你激动,更不会激起你的反感。
有时,思考恰恰是从“反感”而来。

说句大实话,我做学术史,相信对学术史“经典”的细读已经超过了大多数同行。
以我的判断,有些经典充其量也就是具有学术史的意义,对今天的学生已经没有多少启发作用了。
如果我当老师,我一定不建议学生们去阅读。

这么一说,话题又涉及到了一个“打基础”的问题。
什么是“基础”?
说来话长。
简单一句话,我认为如果从事学术研究,一定要先读一本书:
《科学哲学》。

读完这本书,相信就能理解我说的“恐其老朽”的苦恼:
学术研究与演艺事业一样,都是年青人的事业。
千万别以为人文学科人越老,学问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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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智力是在25-35岁达到顶点的,
但是,25岁的时候,我们的知识积累和经验却还不足,
两项指标相加减,
一个学者最黄金的时期,应该是35岁左右。
像钟先生那样,到了100岁还清醒的,万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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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爱东,日本归来,大发感慨,不悔少作,恐其朽迈。你且怕老,我何其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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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黄景春 于 2010-9-25 12:26 发表
施爱东,日本归来,大发感慨,不悔少作,恐其朽迈。你且怕老,我何其奈?
每个人的身体素质不一样,
有些人,比如叶涛,身体特好,精力特别旺盛,学生誉之为“铁人”。
而我的身体素质在同行中是最差的,
97年体检时,医生已经提醒我注意眼睛老花,现在我已经老花得非常厉害了。
每年体检,我都出现新问题,
每年体检完,我都得到大医院复检一些项目,
我们办公室同仁都很清楚,具体我就不说了,免得倒了大家胃口。
以前写文章熬夜,觉得是小菜一碟,现在只要在电脑边上多打几个字,就觉得腰酸手痛。
我的感慨,多半是就着自己的身体状况来说的。
景春兄春景常在,何恐之有?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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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吸引我

在一片文字当中,这个标题非常醒目就把我吸引进来了,一看是施兄的大帖。
最惊人的是,日志的回复当中居然有大段大段的文字,更为精彩。
叹为观止。

[ 本帖最后由 宋颖 于 2010-9-25 14:0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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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施老师的“恐其老朽”中珍惜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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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春兄春景常在,何恐之有?
呵呵

爱东吉言,愿我常在。成神成仙,逍遥自在。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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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一番感慨,把我的胃口都给吊起来了。
快把你的那两篇得意之作登到网上,让俺们大家也学习学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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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在于外界压力

其实我的体会也和楼主有相同之处,并不是说那本《玛雅文字之谜》写得有多好,而是当时投入的精力和时间,还有自己的那份耐心和细心,在今天看来几乎是不可想像的。
但是究其原因,却都是客观的因素在起作用。只因我学文学出身,半路出家涉猎文字学,指导老师们都对我心存疑虑,送我去上海的顾彬教授更是对我督促甚紧,一副“如果完不成任务就不要再回来见我”的样子。被逼上了“绝”路的我不得不下苦功。不过事后想想,这样的经验也很难得。它至少让我明白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天无绝人之路”这几句话的道理。
所以我想,能不能下苦功,除了和一个人的身体、精力、时间有关之外,可能也和他/她所承受的外部压力有关吧。“老作”之士之所以写作从容、但有时会缺乏翔实的考证,可能也和他们的社会地位有关。因为不论他们怎么写,别人都不好意思去批评他们。不像研究生们写东西,层层受批,前后要被剥掉好几层皮。
比如我现在写东西,就常常放不开,一个小脚注有时也要犹豫再三。为何?一想到同事、同行们的挑剔眼光,我就不敢松懈了。可是像我丈夫,因为已经走到了学术的晚年,他写起东西来就有点无所顾忌,该加脚注的时候也不加,更少去引述他人的观点。好在基本的功底还是有的,知识面比较广,所以写出来的书和文章一般也还都有些价值。至少我目前写东西,还做不到像他那样成熟稳定、高屋建瓴。
要说苦活细活,如果压力来了,其实不论年龄多大,也还是能做的。
去年我为编辑英文版的《中国古代的时间和仪式》一书,虽然没有制图,但也还是付出了许多的时间和精力。其中的酸苦咸辣,一时半会也说不完。还是留待下回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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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两位学界高手如此谦虚,让俺常人何处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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