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里钻出的绿枝
■冯骥才
来源:文汇报 日期:2008-07-21
车子驶入绵竹,这里好像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争。零星的炮声——余震还时有发生。到处残垣断壁,瓦砾成堆,大楼的残骸狰狞万状;多么强烈的地动山摇,能够把一座座钢筋水泥建筑摇得如此粉碎?由车窗透进来的一种气味极其古怪,灭菌剂刺鼻的气息中还混着酒香。一问才知,剑南春酒厂的老酒缸全碎了。存藏了上百年、价值几亿元的陈年老酒全部化成气体无形地飘散在震后犹然紧张的空气里。
这使我想起五年前来考察绵竹年画时,参观过剑南春酒厂。那次,我是先在云南大理为那里的木版甲马召开专家普查工作的启动会,旋即来到绵竹。绵竹不愧是西部年画的魁首。它于浑朴和儒雅中张显出一种辣性,此风惟其独有。绵竹人颇爱自己的乡土艺术。那时已拥有一座专门的年画博物馆了,珍藏着许多古版年画的珍品。其中一幅《骑车仕女》和一对“填水脚”的《副扬鞭》令我倾倒。前一幅画着一位模样清秀、身穿旗袍、头戴瓜皮帽的民国时期的女子,骑一辆时髦的自行车,车把竟是一条金龙。此画所表达的既追求时尚又执著于传统的精神,显示出那个变革的时代绵竹人的文化立场。后一幅是“填水脚”的《副扬鞭》,“副扬鞭”是指一对门神;“填水脚”是绵竹年画特有的画法。每逢春节将至,画工们做完作坊的活计,利用残纸剩色,草草涂抹几对门神,拿到市场换些小钱,好回家过年。谁料无意中却将绵竹画工高超的技艺表现出来。简练粗犷,泼辣豪放,生动传神。这一来,“填水脚”反倒成了绵竹年画特有的名品。那时我曾连连赞美画这幅清代老画《副扬鞭》的是“民间的八大”呢!
那次在绵竹还做了几件挺重要的事:去探望年画老艺人,召开绵竹年画普查专家论证会;这样,对绵竹地区年画遗产地毯式的普查便开始了。普查做得周密又认真,成果被列入国家级文化工程《中国木版年画集成·绵竹卷》。其间,中国民协还将绵竹评为“中国木版年画之乡”。这来来回回就与绵竹的关系愈扯愈近了。
大地震发生时,我人在斯洛文尼亚,听说震中在汶川,立即想到了绵竹,赶紧打电话询问年画博物馆和老艺人有没有问题,并叫基金会设法送些钱去。那期间,震区如战场,联系很困难,各种好消息坏消息都有,说不上哪个更可靠。回国后,便从四川省民协那里得知年画博物馆震成危楼,没有垮塌,两位最重要的老艺人都幸免于难。但一个画乡棚花村已被夷为平地。更具体和更确凿的情况到底怎样呢?
这次奔赴灾区,首先是到遵道镇的棚花村。站在村子中央,环顾四方,心中一片冰冷。整个村庄看不到一堵完整的墙。只有遍地的废墟和瓦砾,一些印着“救灾”二字的深蓝色小帐篷夹杂其间。村中百户人家,罹难十人。震后已有些天,村民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开始忙着从废墟里寻找有用的家当,但没人提年画的事。人活着,衣食住行是首要的,画画的事还远着呢。
茫然中想到,最要紧的是要去看另外两个地方:一是年画博物馆,看看历史是否保存完好。二是看看两位重要的年画传承人——老艺人现况到底如何?
年画博物馆白色的大楼已经震损。楼上的一角垮落下来,外墙布满裂缝。馆长胡光葵看着我惊愕的表情说:“里面的画基本上都是好好的,没震坏。”他这句话是安慰我。我问他:“可以进去看看吗?”眼见为实,只有看到真的没事才会放心。
打开楼门,里边好像被炸弹炸过,满地是大片的墙皮、砖块和碎玻璃,可怕的裂缝随处可见,有的墙壁明显已经震酥了。但墙上的画,尤其五年前看过而记忆犹新的那些画,都像老朋友贴着墙排成一排,一幅幅上来亲切地欢迎我。又见到《骑车仕女》和那对“填水脚”的《副扬鞭》了,只是玻璃镜面蒙上些灰土,其它一切,完好如昨。我高兴地和这些老相识一一“合影留念”,然后随胡馆长去看“古画版库”。打开仓库厚厚的铁门,里边两百多块古画版整齐地立在木架上,毫发未损。看到这些在大难中奇迹般地完好无缺的遗存,我的心熠熠地透出光来。
当我走进老艺人居住的孝德镇的射箭台村,心中的光愈来愈亮。当今绵竹最具代表性的两位老艺人,一位是李芳福,今年八十五岁。上次来绵竹还在他家听他唱关于年画《二十四孝》的歌呢。他的画风古朴深厚、刚劲有力,在绵竹享有北派宗师的盛名。地震时他在五福乡的老宅子被震垮了,现在给儿子接到湖南避灾,人是肯定没事的,灾后一准回来。另一位是南派大师陈兴才,年岁更长些,人近九十,身体却很硬朗。我见到老人便问:“怕吗?”他很精神地一挺腰板说:“怕什么,不怕。”大家笑了。他的画风儒雅醇厚,色彩秀丽,多画小幅,鲜活喜人。这几年,当地重视民间艺术,老人搬进一座新建的四合院。青瓦红柱,油漆彩画,当然都是自家画的。房子很结实,陈氏一家现在还住在房内。北房左间是陈兴才的画室;右间里儿子陈云禄正在印画;东厢房也是作画的作坊,陈兴才的孙子和邻家的女孩子都在紧张地施彩设色。这些天,全国各地来救灾或采访的,离开绵竹时都要带上两三幅年画作为纪念,需求量很大,在绵竹市大街上还有人支设帐篷卖年画呢。绵竹年画反变得更有名气。
如今陈家已是四世同堂。两岁的重孙儿在画坊里跑来跑去,时不时也去伸手抓画案上的毛笔,他将来也一定是绵竹年画的传人吧。
我说:“只要历史遗存还在——根还在,杰出的艺人和传人还在——传承在继续,绵竹年画的未来应该没有问题。”
民间艺术生在民间。民间是民间文化生命的土地。只要大地不灭,艺术生命一定会顽强地复兴的。
在受灾最重的汉旺镇那几条完全倾覆的大街上考察时,我端着相机不断把发现的细节摄入镜头。比如挂在树顶上的裤子,死角中一辆侥幸完好的汽车,齐刷刷被什么利器切断的一双运动鞋,带血的布娃娃,一盘被砸碎的《结婚进行曲》的录音磁带和被扰在一团钢筋中大红色的胸罩,时间正好定格在下午两点二十八分的挂钟……忽然我看到从废墟一堆沉重又粗硬的建筑碎块中钻出来一根枝条,上边又生出许多新叶新芽,新芽方吐之时隐隐发红,好似带血,渐而变绿,生意盈盈,继之油亮光鲜,茁壮和旺盛起来。它忽地唤起我刚刚在射箭台村陈家画坊中的那种感受,心中激情随之涌起,不自禁一按快门,咔嚓一声,记录下这一倔强而动人的生命景象。
2008.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