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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年画的发现(二)

【冯骥才】年画的发现(二)

年画的发现(二)


冯骥才

二  研 究

  我把研究的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弄清李方屯村落的形成史及其年画的来龙去脉,它的历史决定它的身份与文化;二是将它与开封朱仙镇进行比较研究。朱仙镇是我国中部的年画中心,源自于宋,历史悠长,传播极广。连远在豫西的三门峡市的户县以及陕县、灵宝,也深受其影响,与朱仙镇同属一个艺术体系。滑县就近多了。它在黄河北,朱仙镇在黄河南,其间不过一二百里,同属黄河流域。很容易受朱仙镇的影响。倘若滑县李方屯年画与朱仙镇血缘相同,其价值就有限了,也就不能被确定为独立的年画产地。


  在紧张而有序的研究中,一个令人惊讶的文化事实从历史的迷雾渐渐透现。这便是:李方屯是一个奇异之乡,李方屯与朱仙镇两地年画非亲非故,而且“老死不相往来”,各立门户,相互无关。我把研究成果表述如下:

A 奇乡李方屯

  李方屯,是一个深藏在草莽之间的古村落。地处黄河故道,无数次被洪水吞噬,一直夹峙于冀、鲁、豫之间。虽然它今天归属豫北的滑县,但历史上谁是其主就不好说了。


  如今在村口的野地里,依旧扔着一块清嘉庆年间的《重修阁楼记》的青石碑。拂去碑面上的沙土与枯枝烂叶,可以清晰看到上边写着“直隶大名府东明县迤西八十里李方屯”。由此得知,李方屯属东明县。但直隶是河北省,并非河南省,东明县今日又属山东。这李方屯天经地义应该是谁的呢?


  李方屯在历史上好像三个省中间一只漂浮不定的小船。


  若去问村中的老人,他们会说一个笑话。说古时候这里是个集。集上要是打架死了人,东明县来人调查时,就把死人往南边一拉,说这是长垣(县)的,没我们的事;长垣县来人验尸时又把人往北边一拉,说这人死在滑县,也没我们的事。故此人们称这地界是“三不管”。还把此地的一个庙叫“三不管庙”,把庙里供着的三位神——牛王、马王、土地,唤做“三不管神”。三不管就是没人管。全国各地也没有把牛王、马王、土地称作“三不管神”的。如今这三不管庙早拆了,庙碑也扔在村口的草丛中。


  可以说直到今天,也没人把李方屯看得太重要。连十年前出版的《滑县志》里也找不到有关李方屯的什么内容。是呵,自古以来,这里的人长的模样、吃的东西、种的庄稼和周围的乡村没有两样,只是过年时远近各地会有些卖画的商贩潜入村中。这些商贩用车拉来粮食,换走的是一捆捆又红又绿、五彩缤纷的画儿。于是,豫北广大地区逢到过年,都会请一张李方屯的神像或者祭祖用的《名义》,挂在堂屋的墙上。李方屯因画而名于四方。可是,那时候谁把民间的画儿当回事呢?


  这偏僻的小村落何以能刻善画?村里的人都会提到一位五百年前来自山西洪洞县的艺人韩朝英。据说那人手艺高超,善画能刻,是他开创了木版彩绘的李方屯年画。这个说法比较可靠。历史记载单是明代从洪武至永乐年间(1368—1424年),山西洪洞县就曾有七次大规模移民迁至滑县。其数量占当地人数十分之三。韩朝英一定是跟随这移民大潮来到李方屯的。


  李方屯这一带的村民都认定韩朝英是他们的年画始祖,由是而今,已经五百年,传了二十七代。他们的画经过商贩们的层层包销,层层发售,远远地一直销到东北和西北,传人韩建峰保存着的那幅印着满文的年画就是见证,这在全国所有重要的木版年画产地也是首次发现的。它表明此地的年画已经深入到关外的满族集居地了,但是他们作画的过程却一直藏匿在一个极其封闭的家族环境里。


  他们不像杨柳青或桃花坞那样,一个地区千千户户人家都在作画,技艺的传承一半依靠口诀,并不断有这家那家的高手创造出崭新的画样来。这里的画样是祖先留下来的,很少改动。技艺只传家人,不传外姓,甚至只传男,不传女;连外来的商贩也不准走进他们的作坊。更像一种“独门绝技”。一块画版不知翻刻了多少代,但一直都是忠实于“古本”,从不乱改,要不怎么会一直保留着《诗经》中“神之格思”那样的诗句,而今已无人能解。这不是一块古老的活化石吗?


  韩氏家族一代代传承的,不仅仅是老画样,还有裱纸、打灰、兑色、用蛋清和桃胶调制墨汁的老法,以及画法与刀法,次序与程序,还有家族化的管理方式,也都完整和严格地秉承先人的遗规。当然这一切,又是一代代画工与人间需求相互磨合的结果。族谱中那些理想化的图景,充溢后人对祖先的虔诚;各种神像中神佛排列的阵容,正是世人对天堂的想象。画上的图案是此地人们心中共有的美;画两边对联上的字句则是他们世世代代遵循的为人处世的准则。


  当一种民间审美为世人所认同,并深受欢迎,它的自我特征便得到确立,不再会受同类艺术的影响。这便是李方屯能在朱仙镇的门口另立一杆大旗的根本原故。


  然而,它究竟不如开封朱仙镇和天津杨柳青,出身名贵,得天独厚。它养在深闺无人识,深深隐伏在辽阔的黄泛区一片林莽之中。它被无边的大地封闭着,也自我地深锁着自己;只有他们的艺术在各地流传,并被共享。自民国以降,随着农耕衰退和政治波及,渐渐不为人用,不为人言,进而不为人知。尤其李方屯年画以神像和族谱为主,这在当时被视为迷信,又不易被改造为现实的工具,故而很快就被“扫进”历史的弃物堆里。


  近二十年来,倒是古董贩子和外国人比我们更具文化意识,在他们不懈努力地“淘宝”的行动中,这个古画乡有被淘空之虞。如果不是河南省民间文化抢救的力度大,及早发现,这块土地的遗存最多再有五六年就会消泯于无,荡然不在……


  通过研究,一个古画乡的历史渊源与文化形态就这样被我们搞清了。

B 中州两地(滑县李方屯与朱仙镇)年画比较

  前面说过在豫北滑县李方屯年画产地被发现后,最关键的学术工作是确认它是否是一个独立的年画产地。这就必须与近在咫尺的中州另一个产地朱仙镇进行“文本”上的比较研究。


  比较的结果,应是各自独立,相互无关。主要表现在十个方面:


  一、从题材上看,滑县李方屯的年画以神像和族谱为主。神像包括佛、道、儒及民间诸神和地方神;族谱是祖先牌位,包括各种规格与内涵,这些都明显地与过年时的宗教崇拜和祖先祭祀活动密切相关。滑县李方屯年画中有门神,但门神属于功能性的神,不是祭拜对象,所以不重要,种类也很有限。朱仙镇年画却以门画居多,并为其主要特色。除去武将,就是文官,即民间所谓“文门神”和“武门神”。这与开封是北宋国都,市井生活分外充裕活跃有关。滑县李方屯基本上没有戏曲和民俗生活的世俗年画,但朱仙镇年画中戏曲故事和民间传说的内容十分丰富。从这一比较得出的结论是,滑县年画是纯精神性的。


  二、从体裁上看,滑县李方屯的画幅较大,多为卷轴中堂。有的画(如神像画《七十二位全神图》和祖谱画《拾贰名义》)都达到整张的六尺宣纸(140×80cm)。小幅的画不多。但是,朱仙镇年画都不大,反倒是一种被称做斗方(24×26cm)的小画为其常见的体裁。最大的中堂(大家堂)也不过88×60cm。朱仙镇年画挨近开封这样大的都市,为什么画幅反而偏小,李方屯在田野深处却盛行如此大幅?这还有待进一步研究。


  三、从构图上看,滑县李方屯的神像,多为长幅立式。上下清晰地分为几部分。中间为主神,依次由上而下排列,两旁是侍奉和护法,彼此不遮挡,层次非常分明,画面明朗而清新。朱仙镇的神像画不是这样,神仙之间一排一排站得很紧,浑然一体,画面显得饱满厚重。因之,两地的画面全然不同。


  四、从画上的文字看,朱仙镇年画多在人物旁标出人名,尤其是戏曲故事和神话传说,这与古代小说版画插图的做法极为相似,或者说直接受小说插图形式的影响,同时朱仙镇年画大多署画店名称;但滑县李方屯的年画不标人物姓名(《全神图》除外),也很少署店名。此外,李方屯年画喜欢在画幅两边配上文字对联,上加横批,尤其是中堂画,很适合挂在堂屋正面的墙壁上。对联文字使用楷书字体。有字有画,有雅致之美。这种对联常常单印单卖,以方便买主自由与画相配。这是朱仙镇年画所没有的。其他地方年画也没有。这样的中堂画应为本地特有的一种形式,也是滑县年画主要特征之一。


  五、从画法上看,朱仙镇年画多为套版,一般为六套版,包括一块线版五块套色版(红、绿、黄、紫、橙)。滑县李方屯的年画套版不多,一般只用线版印墨线,余皆手绘。比较起来,朱仙镇的年画版味十足,滑县李方屯画味极强。这也是两地年画的重要区别。


  六、从色彩上看,最明显的不同在于,朱仙镇多使用不透明的颜色,滑县李方屯几乎全部用水稀释过的半透明的颜色,不用白粉,并使用调和色。这在各地年画中也很少见,很像国画。朱仙镇喜用红(或朱)与绿、紫与黄两组对比色,不用调和色,只用原色,色彩强烈又鲜明。滑县李方屯的颜料由于用水稀释过,对比不强,但丰富而雅丽,自成特色。


  七、从线条上看,朱仙镇年画多使用均匀的粗线,无粗细变化,结构严谨,简练遒劲,如国画中的铁线;滑县李方屯的年画,使用细线,时有粗细变化,线条结构较松,灵动自如,显然在刻版时两地使用完全不同的刀法。


  八、在人物造型上,朱仙镇年画的人物头大身小,头与身的比例是1∶3至1∶4,人物显得古朴敦厚;滑县李方屯年画人物的头部与身体的比例是1∶5,比较写实。在人物面部细节上,朱仙镇画中人物眼睛在大眼角和小眼角部位,各有一个折角,眉峰位置也有一个折角,嘴缝是一条长线,相貌独特,一望而知。滑县李方屯的人物面部就全然是另一个样子。眼睛为长圆形,眼角没有折角;眉毛只一条简单的弧线,嘴缝含在上下唇中间。还有,朱仙镇人物多在眼睛上边画一道双眼皮,滑县李方屯人物多在眼睛下边画一条双眼皮。由此可见,两个产地,完全是两种人物的审美。人物不一样,画就更不一样了。


  九、从应用民俗上看,朱仙镇在张贴年画和更换年画时,没有严格的民俗仪式。滑县李方屯却有。无论张贴和更换,都要上香设供,磕头礼拜。磕头有规定的日子(每月初一、三、六、九、十五)。更换下的画儿要烧掉,很像一些地方的纸马,用后烧掉,清烟腾起,以示升天。在年前悬挂《祖谱》(名义)时,要举行一整套从坟地请来祖先神灵的民俗仪式,过年之后摘下《祖谱》时也同样有民俗仪式,把祖先的神灵送回去。民俗文化不同,才是艺术的根本不同。


  十、在制作工序与品类的称谓上,两地年画也完全不同。比如,滑县李方屯年画多为大幅中堂形式,纸张要厚一些,就有一道“打纸裱”的工序(先将两张纸裱在一起再印)。还有一种在土布上印制的神像与祖谱。在印画之前,先要在布面上“打灰”。朱仙镇没有这种布面版画,所用纸张也皆为单张,没有“打纸裱”和“打灰”的工序。滑县李方屯年画中将其主要的族谱类的画,称为“名义”。朱仙镇的族谱年画却称之为“家堂”。这样不同的称谓,还表现在年画的分类与制作的各个方面。李方屯年画有一套长期形成的属于自己的行业用语(俗语)。


  通过以上比较研究,可以确凿地认定滑县李方屯的年画是独自的艺术体系,是独立的年画产地。这一古画乡的发现对于我国民间美术遗产来说,意义十分重大。


  基于这些研究,我们将滑县李方屯木版年画列为“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中重要的年画产地之一。随即展开全面的地毯式的普查。不仅要将该产地各方面的情况全面摸清,还要为这一产地整理出一份文化档案来。

中州两地年画比较图示(面部特征)

来源:(http://blog.sina.com.cn/s/blog_46e7b3fd0100jf20.html) - 年画的发现(二)_feng_jicai_新浪博客

朱仙镇

滑县李方屯


○大眼角和小眼角各有一折角,目光显得锐利
○眉毛中间翘起,如鸟翅
○嘴缝是一条长线,伸出两边嘴角
○双眼皮在上眼皮


○眼睛为长圆形,无折角,目光柔和
○眉毛为简单弦线
○嘴缝含在上下唇之间,不外露
○双眼皮在下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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