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的厄运与幸运(二)
作者:顾颉刚
许海娣录入 转引自民俗学刊
《国语》上也有一段故事:
“昔卫武公年数九十五矣,犹箴儆于国,曰:‘自卿以下,至于师长士,苟在朝者,无谓老耄而舍我;必恭恪于朝,朝夕以交戎我;闻一二之言,必诵志而纳之以训导我!’在舆有旅贲之规,位宁有官师之典,倚几有诵训之谏,居寝有亵御之箴,临事有瞽史之导,宴居有师工之诵;史不失书,矇不失诵,以训御之。于是作《懿戒》以自儆也。”(《国语·楚语》上)
这两段事即使可靠,也都是春秋以前的事。恐怕这种事在春秋前很多,而在春秋时就很少了。我所以不敢说春秋时绝无的话,因为看《诗经》中如:
心之忧矣,如或结之!今兹之政,胡然厉矣!燎之方扬,宁或灭之!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小雅·正月》)
周宗既灭,靡所止戾。正大夫离居,莫知我勚。三事大夫,莫肯夙夜。邦君,诸侯,莫肯朝夕。庶曰式臧,覆出为恶。(《小雅·雨无正》)
这种诗都很长,很有组织,意义完全为了警戒与规劝,可以断定是士大夫为了讽谏而做的。诗中又有“周宗既灭”一类的字样,当然是东周的士大夫做的。可见东周时这类的风气还没有歇绝。但这类的诗都在大小雅中,大小雅是王朝的诗,或者献诗诵谏的事是王朝所独有,也未可知。《左传》既不注意王朝,自然没有这类的记载。至于列国,本只有“庶人谤”的徒歌,所以左传《国语》所记舆人之诵等都是很简短的;又没有给乐工收入乐府,三百篇中就见不到了。
赋诗是交换情意的一件事。他们在宴会中,各人拣了一首合意的乐诗。叫乐工唱,使得自己对于对方的情意在诗里表出;对方也是这等的回答。这件事《左传》上记得最多,那时士大夫也是看得最重。往往因为一个人不合于这个礼节,就给别人瞧不起;凶一点就闹起来。如:
宋华定来聘,……公享之,为赋《蓼萧》;弗知,又不答赋。昭子曰:“必亡!宴语之不怀,宠光之不宣,令德之不知,同福之不受,将何以在!”(《左传》昭公十二年)
这已经骂得够受的了;再看下面一件事:
晋候与诸侯宴于温,使诸大夫舞,曰:“歌诗必类,齐高厚之诗不类!”荀偃怒,且曰,“诸侯有异志矣!”使诸大夫盟高厚。高厚逃归。于是叔孙豹、晋荀偃、宋向戌、卫宁殖、卫公孙趸、小邾之大夫盟曰:“同讨不庭!”(《左传》襄公十六年)
这不是因了赋诗的小事闯出一场大祸吗!因为那时看赋诗的关系这等样重,所以在宴会时选择人才是很要紧的事。如《左传》记晋公子重耳到秦国:
他日,公享之。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请使衰从。”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赵衰曰:“重耳拜赐。”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级而辞焉。衰曰:“君称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左传》僖公三十二年)
子犯因为不及赵衰会说话,所以推荐了赵衰陪了重耳;果然秦穆公赋了六月,赵衰就叫重耳拜赐了。所以要拜赐的缘故,因为六月篇是周宣王命尹吉甫帅师伐猃狁的事,诗上有“王于出征,以佐天子”的话,秦穆公赋它,是表示他对于重耳的一番期望,所以重耳应该拜谢他的厚意。可见宴会赋诗是要主宾互相称美和祝颂,使得各人的好意从诗歌里表显出来;同时要受的方面知道赋诗的人的好意,表显出受诗以后的快乐和谦谢。再看下一事:
晋侯使韩宣子来聘,……公享之。季武子赋《緜》之末章。韩子赋角弓;季武子拜曰:“敢拜子之弥缝敝邑,寡君有望矣!”……既享,宴于季氏,有嘉树焉,宣子誉(游也)之。武子曰:“宿敢不封殖此树,以无忘《角弓》!”遂赋《甘棠》。宣子曰:“起不堪也!无以及召公。”(《左传》昭公二年)
这一段写当时俯仰揖让的样子真是活现在眼前。季武子赋《緜》的末章,是赞美韩宣子的懂道理和有能力《角弓》说“兄弟昏姻,无胥远矣,”所以季武子拜谢他联络两国的美意。《甘棠》拿召公来比韩宣子,更是即景生情的佳话。宾主到了这步田地,实在是会交际阿!
现在再把《左传》里两次最有名的赋诗抄在下面:
郑伯享赵孟于垂陇;子展、伯有、子西、子产、子大叔,二子石从。赵孟曰:“七子从君,以宠武也:请皆赋以卒君贶;武亦以观七子之志。”子展赋《草虫》;赵孟曰:“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当之。”伯有赋《鹑之贲贲》;赵孟曰:“床笫之言不口口,况在野乎!非使臣之所得闻也!”子西赋《黍苗》之四章;赵孟曰:“寡君在,武何能焉!”子产赋《隰桑》;赵孟曰:“武请受其卒章。”子大叔赋《野有蔓草》;赵孟曰:“吾子之惠也!印段赋《蟋蟀》”;赵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公孙段赋《桑扈》;赵孟曰:‘匪(诗作“彼”)交匪敖,’福将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辞福禄得乎!”卒享,文子告叔向曰:“伯有将为戮矣!诗以言志:志诬其上而公怨之,以为宾荣,其能久乎!”(《左传》襄公二十七年)
这一次的赋诗,《草虫》、《隰桑》都是思慕君子,子展子产借此表示他们对赵孟的的思慕。《黍苗》是赞美召伯的功劳,子西借此以表示他看赵孟是召伯一流人物。蟋蟀说“好乐无荒,良士瞿瞿,”印段的意思是说赵孟的不荒淫而赵孟也因为他赋诗的宗旨在不荒淫,就称赞他是“保家之主”。《桑扈》称颂君子“受天之祜,”为“万邦之屏,”末句为“彼交匪敖,万福来求,”所以赵孟有这几句的答话。看这一次的赋诗,他们只是称颂赵孟;赵孟对于他们的称颂,有的是谦而不敢受,有的是回敬几句好话。单是伯有《赋鹑之奔奔》是特异的事。《鹑之奔奔》一诗主要的话是:“人之无良,我以为兄,”“人之无良,我以为君;”内中只有怨愤的意思,全没有和乐的气象。所以赵孟说“床笫之言不口阈,”意谓怨愤是私室的话,不是在宴会场中可以公布的。
在这段故事中,又可以研究的一首诗,就是《野有蔓草》。这首诗的原文是:
野有蔓草,零露口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口口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明明是一首私情诗。“臧”就是“藏”;“适我愿”就是“达到目的。”男女二人在野里碰见,到隐僻的地方藏着,成就他们的好事:这个意思是很明显的。在规行矩步的道学家看起来,便是真的男女相遇也不应当说出这句话,何况在宴集宾朋的时候敢公然唱出这类淫诗,岂不是太放肆了!有人硬要解释这个难题,便说:“这并非淫诗。试看伯有赋了《鹑之奔奔》尚且赵孟要说‘床笫之言不口阈;’若这首真的是淫诗,自然更是‘床笫之言’了,为什么子太叔不看伯有的榜样,再去赋这类的诗?为什么 赵孟严于责伯有而宽于责子太叔,反而说‘吾子之惠’呢?所以这首诗不是淫诗,就可在此处证明。”我对于这个辩护,可以说他有两处误解。第一,“床笫之言”并不是指淫亵,乃是指私室。试看《鹑之奔奔》的原诗:
鹑之奔奔,鹊之疆疆。人之无良,我以为兄!
鹊之疆疆;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奔奔”和“疆疆”只是鹑和鹊的动作的形容词,颠倒押着“为兄”“为君”的韵,并没有意义可讲。看下两句,至多只有埋怨长上和不甘受长上的束缚的两个意思,和男女之欲真是没有纤毫关系。赵孟说它“床笫之言,”当然不是指淫欲,所以下面他又:“伯有将为戮矣,……志诬其上而公怨之,以为宾荣。”“公”是指的“宾”一方面,“床笫”是处的“公”的反面;“上”就是“君”和“兄”,“怨上”既是床笫之言,就不应公然对宾客说,这个意思十分明白。若说这一首诗是淫诗,请问对于“志诬其上而公怨之”一句话要怎样的解释呢?第二,“断章取义”是赋诗的惯例,赋诗的人的心意不即是作诗的人的心意。所以作诗的人尽管作的是言情诗,但赋诗的人尽可用它做宴宾诗。《左传》上有解释断章取义的两段文字:
庆舍之士谓芦蒲癸曰:“男女辨姓;子不辟(避)宗,何也?“曰:”宗不余辟,余独焉辟之!赋诗断章取所求焉;恶识宗!“(《左传》襄公二十八年。芦蒲癸娶庆舍之女;两家同是姜姓,所以有人这样问。芦蒲癸是庆舍的宠臣,庆舍正执齐国的政,所以有”余取所求“的答。)
郑驷颛杀邓析而用其竹刑。君子谓子然于是不忠。苟有可以加于国家者,弃其邪可也。《静女》之三章,取“彤管“焉。《竿旄》“何以告之”,取其忠也。故用其道不弃其人。(《左传》定公九年)
芦蒲癸的意思是说:赋诗只须取自己要的东西,不必还出它的娘家。君子批评驷颛的话是说:《静女》的诗义并不好,只是《静女》诗中的“彤管”是一个好名目,就可取了。《竿旄》的诗也并不忠;只是《竿旄》诗中有”何以告之“一句,很有”忠告善道“的意思,就可算忠了。”恶识宗,“就是不管作者的本义;“弃其邪,”就是弃掉不可用的而取它可用的。所以那时的赋诗很可称做象征主义。做诗的人明明是写实,给他们一赋就是象征了。
有人说:《野有蔓草》若是私情诗,如何会收到乐章里去,供给宴会的应用呢?其实无论什么时候的乐章都脱离不了言情之作;何况春秋时并没有经过汉宋儒者的陶冶,淫风的盛翻开《左传》就可以看见,如何情诗入不得乐章!既入了乐章,大家听得惯了,自然熟视若无睹,可以移作别种意思的象征了。我常说:那时人赋诗,乐工“一唱三叹”的歌着,用不到自己去唱,正像现在人的点戏。现在人唤优伶到家里做戏,祝寿演《蟠桃会》,娶妇演《闺房乐》,上任演《满床笏》,这是实指其事,和宴会中赋《隰桑》相类的,二次革命后,袁世凯差冯国璋和张勋打下南京,怀仁堂上唱戏庆贺,因为那时江苏都督一个位置给冯给张很费斟酌,所以点了一出《取帅印》,又点了一出《双摇会》。《双摇会》明明是一出妻妾争夕的淫戏,如何可以在总统府里演唱?也无非做得长久了,大家忘其为淫戏,只觉得可以做别种意思的象征了!
再看郑六卿为韩宣子赋诗的一段事:
郑六卿饯宣子于郊。宣子曰:“二三君子请皆赋,起亦以知郑志。”子?赋《野有蔓草》。宣子曰:“孺子善哉!吾有望矣。”子产赋郑之《羔裘》;宣子曰:“起不堪也!”子太叔赋《褰裳》;宣子曰:“起在此,敢勤子至于他人乎!”子太叔拜;宣子曰:“善哉,子之言是。不有是事,其能终乎!”子游赋《风雨》;子旗赋《有女同车》;子柳赋《蒋兮》。宣子喜曰:“郑其庶乎!二三君子以君命贶起,赋不出郑志,皆昵燕好也。二三君子,救世之主也,可以无惧矣!”宣子皆献马焉,而赋《我将》。子产拜,使五卿皆拜,曰“吾子靖乱,敢不拜德!”(《左传》昭公十六年)
这一次,因为韩宣子要“知郑志,”所以郑六卿赋德都是郑诗。郑国的诗是情诗最多,所以这一次赋的诗也是情诗特多;如子太叔赋的《褰裳》,就是情思很荡的!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这正是荡妇骂恶少的口吻,说:“你不要我,难道就没有别人吗?”淫浪的态度真活画出来了!子太叔断章取义,用在这里,比喻他愿意从晋,只恐晋国的拒绝;所以韩宣子就说:“我在这里,怎会使得你去寻别人呢!”子太叔拜谢他,他又说:“没有这样的警戒,那能有始有终呢!”可见断章取义的用处,可以不显得字句的淫亵,不顾得作诗人的本义。
赋诗的应用,除了合欢以外,又有用在请求上的。如《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记晋平公把卫献公囚了起来,齐景公郑简公到晋国去替他说情:
齐侯郑伯为卫侯故如晋,晋侯兼享之。……国景子相齐侯;……子展相郑伯。……晋侯言卫侯之罪,使叔向告二君。国子赋《辔之柔矣》;子展赋《将仲子兮》。晋侯乃许归卫侯。
《辔之柔矣》的诗逸去了;《将仲子兮》在《郑风》里,原文如下: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这首诗的大意只是“人言可畏”。子展要晋侯放出卫侯,所以赋了这首诗去讽他,说:“别人要疑心你为臣执君(卫献公复国,孙林父诉于晋)了!你不怕他们的多说话吗?”晋侯悟得他的意思,所以也就答应。
赋诗既可用在请求方面,自然也可反转来用在允许方面。如:
申包胥如秦乞师,曰:“吴为封豕长蛇,以荐食上国;虐始于楚。寡君失守社稷,越在草莽,使下臣告急。……”秦伯使辞焉,曰:“寡人闻命矣;子姑就馆,将图而告。”对曰:“寡君越在草莽,未获所伏,下臣何敢即安!”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秦哀公为之赋《无衣》;九顿首而坐。秦师乃出。(《左传》定公四年)
《无衣》的诗是: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子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秦哀公赋这诗,就是表明他已经完全允许他的请求了。
赋诗要表达出宾主的好意是通例,也有用来当笑骂的。但我虽是说出这句话,心中却很疑惑,不敢决定它的有无。如:
齐庆封来聘,其车美。孟孙谓叔孙曰:“豹闻之,服美不称,必以恶终。美车何为!”叔孙与庆封食,不敬;为赋《相鼠》,亦不知也。(《左传》襄公二十七年)
试看《相叔》篇中说的是什么话?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这实在骂得太不成样子了。说他听了不知,我想没有这样的糊涂人罢?(这一则与上面《伯有赋》《鹑之奔奔》的一事,我很疑心是《左传》的作者装点出来的。《左传》的作者最喜欢把结果的成败做论人的根据;他看见《伯有》与《庆封》都是不得善终的,就替他们编造了不好的故事,也说不定。)
从这许多赋诗的故事看来,可以归纳出一条通例,是:
自己要对人说的话,借了赋诗说出来。所赋的诗,只要达出赋诗的人的志,不希望合于作诗的人的志,所以说“赋诗言志”。
以上几种用诗,都是把诗唱的;还有一种用诗,是杂在言语中说的。因为这些诗唱得多了,尽人能够晓得,所以引来说话格外觉得简明有力。又那时许多国家相处很近,交涉的事极繁,所以很讲究说话。如下一节:
叔向曰:“辞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产有辞,诸侯赖之;若之仙其释辞也!诗曰:‘辞之辑矣,民之协矣;辞之绎矣,民之莫矣,’其知之矣!”(《左传》襄公三十一年)
看了可见。要使自己说的话有效力,总要使得别人心折我这一番话。在现在时候,要使别人心折我的话,便可把学理去支配事实,说某一件事是合于学理的,某一件事是不合于学理的。那时人没有学问观念所以只消用社会上传诵的话去支配事实,说某一件事是合于老话的某一件事是不合于老话的。社会上传诵的话有两种:(一)谚语,(二)诗。谚语总带一点训诫的口气;诗却不止于训诫,还有自达情意的有讲一件事情的,又称赞人家的。凡是要说一句话,可以在诗上找到同意义的句子的,就可将诗句囫囵的搬出来。诗的应用方面既广,所以比谚语说得更多。他们引诗,也不在于了解诗人的原义,只要说在口里顺,或者可以做得自己的话的证据。
言语中用诗句来发挥自己的情感的,如:
赵穿攻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太史书曰:“赵盾杀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宣子曰:“乌呼,‘我之怀矣,自贻伊感,’其我之谓矣!”(《左传》宣公二年)
用诗句批评一件事情的,如:
卫献公自夷仪使与宁喜言;宁喜许之。太叔文子闻之曰:“乌乎,诗所谓‘我躬不说,皇恤我后’者,宁子可谓不恤其后矣!……诗曰,‘夙夜匪懈,以事一人,’今宁子视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乎!……”(《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又如:
郑大夫盟于伯有氏。裨谌曰:“是盟也,其与几何!诗曰:‘君子屡盟,乱是用长。’今是长乱之道也;祸未歇也!”(《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用诗杂在说话里最有效力的地方,是做辩论的根据。如:
晋师从齐师,入自丘舆,击马径。齐侯使宾媚人赂以纪甗,玉磬,与地。……晋人不可,曰:“必以萧同叔子为质,而使齐之封内尽东其亩。”对曰:“萧同叔子,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敌,则亦晋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于诸侯,而曰必质其母以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若以不孝令于诸侯,其无乃非德类也乎?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故诗曰:“我疆我理南东其亩。“今吾子疆理诸侯,而曰尽东其亩而已,唯吾子戎车是利,无顾土宜,其无乃非先王之命也乎!……今吾于求合诸侯以逞无疆之欲,诗曰:‘布政优优,百禄是遒,’子实不优而弃百禄,诸侯何害焉!……”晋人许之。(《左传》成公二年)
这种话用在外交席上,可以摧折对方的气焰,自是很妙的辞令。但终究觉得危险,因为诗上本只是随便一句话,并没有天经地义在内,若对方用了辞义相反的一句诗来反驳时,就很为难了。
上一段的引诗是顺着诗义说的,又有急不暇择,把诗句割裂了应用的。如:
晋却至如楚聘,且涖盟。楚子享之,子反相;为地室而县焉。却至将登,金奏作于下,惊而走出。子反曰:“日云莫矣,寡君须矣,吾子其入也!”宾曰:“君不忘先君之好,施及下臣,贶之以大礼,重之以备乐,如天之福,两君相见,何以代此。下臣代此。下臣不敢!”子反曰:“如天之福,两君相见,无亦唯是一矢以相加遗,焉用乐!寡君须矣,吾子其入也!”宾曰:“若让之以一矢,祸之大者,其何福之为!世之治也,诸侯间于天子之事,则相朝也,于是乎有享宴之礼,——享以训共俭,宴以示慈惠;共俭以行礼,而慈惠以布政,——政以礼成,民是以息,百官承事,朝而不夕,此公侯之所以捍诚其民也。故诗曰:‘赳赳武夫,公侯腹心。’天下有道,则公侯能为民干城而制其腹心;乱则反之。今吾子之言,乱之道也,不可以为法!”(《左传》成公十二年)
这一番话说得何等凌厉,楚国的君臣就给他折服了!但试把兔罝原诗看来: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这三章诗,原只有赞美武夫为公侯出力的一个意思:因为奏乐上的需要,把它重复了两遍。武夫做公侯的干城,和做公侯的腹心,全没有什么差别。却至为了辩驳子反的“两君相见,无亦唯是一矢以相加遗”一句话,要得到“今吾子之言,乱之道也”一个结论,不惜把它打成两截:以“公侯干成”属治世,“公侯腹心”属乱世。但若是有人问他:“第二章的‘公侯好仇’如何处置呢?恐怕他自己也答不出来了!
以上说的,都是说话中特意引诗。又有不是特意引诗,只是随便说来,和“成语”一例用的。如:
晋荀偃士匄请伐逼阳,……围之,弗克。……逼阳人启门;诸侯之士门焉。县门发,鄹人纥抉之以出门者。……孟献子曰:“诗所谓‘有力如虎’者也!”(《左传》襄公十年)
孟献子不过要称赞叔梁纥的力大,恰巧诗句中的“有力如虎”可以引用,所以就随便说了出来。
最奇怪的用诗,是把诗句当“歇后语”或“猜谜”一样看待。如:
诸侯伐秦,及泾莫济。晋叔向见叔孙穆子曰:“诸侯谓秦不恭而讨之,及泾而止,于秦何益!”穆子曰:“豹之业及《匏有苦叶》矣,不知其他!”叔向退,召舟虞与司马曰:“夫若匏不材,于人共济而已。鲁叔孙赋“匏有苦叶”必将涉矣。具舟除隧,不共有法。”是行也,鲁人以莒人先济,诸侯从之。(《国语·鲁语》)
为什么叔向一听到叔孙穆子这句话就知道他要渡泾?原来《匏有苦叶》的原文是: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说的是深有深的渡法,浅有浅的渡法。叔孙穆子举了这首诗名,又说“不知其他,”分明说他《渡泾》的主意早就打定了。又如:
侯犯以郈叛。……叔孙谓郈工师驷赤曰:“郈非唯叔孙氏之忧,社稷之患也;将若之何?”对曰:“臣之业在扬水卒章之四言矣!”叔孙稽首。(《左传》定公十年)
《唐风·扬之水》的卒章是:
扬之水,白石粼粼。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驷赤心中本来想逐去侯犯,所以叔孙问他,他就举了这个章名来回答,大意是说:“我是有计策的;但应当秘密做去,不敢告人。”叔孙听了,也暗暗的明白,所以对他稽首。
我前面说他们用诗和用谚没有分别,现在比较一看,更可明白。那时言语中常用的诗句,概括起来也不过一百句。用得最多的,是:
赞美:——淑人君子,其仪不忒。
布政优优,百禄是遒
乐只君子,邦家之基。
骂罝:——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谁生厉阶,至今为梗!
悲叹:——我之怀矣,自诒伊慼!
人之云亡,邦国殄瘁!
我躬不阅,皇恤我后!
劝诫及陈述:——礼义不愆,何恤于人言!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民之多辟,无自立辟。
无念而祖,聿修厥德。
他人有心,予忖度之。
《左传》中引的周代谚语不及诗多,但也可看到一点模样:
山有木,工则度之;宾有礼,主则择之。(《左传》隐公十一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左传》桓公七年)
心苟无暇,何恤乎无家!(《左传》闵公元年)
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左传》僖公七年)
心则不竞,何惮于病!(《左传》僖公七年)
非宅是卜,唯邻是卜。(《左传》昭公三年)
在此可见谚与诗的形式是很相似的;用谚与用诗是没有分别的。惟谚语大概偏于劝诫及陈述一方面,而在赞美,骂罝,悲叹三方面不得不舍谚用诗。
诗句用得长久了,后来就真变成谚语了。如:
范蠡进谏曰:“……天节不远,五年复反。……先人有言曰:‘伐柯者其则不远。’今君王不断,其忘会稽之事乎?”(《国语·越语》)
这一句先人之言,就是《豳风》中“伐柯伐柯。其则不远”的诗句;因为用得久了,就变成“伐柯者其则不远”的谚了。
春秋时,这三百多篇诗的流传是很广的,试看上面引的赋诗便可以明白。季武子与韩宣子赋诗一节,武子先赋的是大雅,宣子答的是《小雅》,武子又答的是《召南》。又如七子赋诗一节,子展赋的是《召南》,伯有赋的是《郑风》,印段赋的是《唐风》。一时的赋诗,乐声就各各不同。更看当时人常说在口头的几个诗句,也是各处的诗都有。可见乐声虽是分了多少国,而引用它的原没有划分国界,这三百多篇诗真是行遍中原的了。这单是就地域方面看;若在阶级方面看,当初做诗时虽分阶级,而后来用诗的便无阶级。如:
穆叔如晋,……晋侯享之。金奏《肆夏》之三,不拜。工歌《文王》之三,又不拜。歌《鹿鸣》之三,三拜。韩献子使行人子员问之曰:“……吾子舍其大而重拜其细,敢问何礼也?”对曰:“《三夏》,天子所以享元侯也,使臣不敢与闻。《文王》,两君相见之乐也,臣不敢及。《鹿鸣》,君所以嘉寡君也,敢不拜嘉!《四牡》,君所以劳使臣也,敢不重拜!《皇皇者华》,——君教使臣曰:‘必諮于周。’臣闻之:访问于善为咨,咨亲为询,咨礼为度,咨事为訁敢,咨难为谋,——臣获五善,敢不重拜!”(《左传》襄公四年)
这只是宴享一个诸侯的大夫,而天子的乐诗已经搬了出来,可见:(1)阶级制度的破坏;(2)各种阶级的乐诗,一个阶级——诸侯——都能完备。一国都有了各国的乐诗,一阶级都有了各阶级的乐诗,所以这三百多篇诗更为一般人。——至少是贵族的全体——所熟习,觉得真是人生的日用品了。
在此,我又觉得传说中的“太史采诗”一事是可疑的。第一:这三百多篇诗都是春秋时传下来的,有许多是春秋时加进去的,传了六七百年,仅仅有这三百多篇熟在口头上。第二:《左传》上记的各种徒歌全没有采入《诗经》,这都是合着“观风”一个宗旨,可以入乐的,但竟没有入乐,可见当时入乐的诗真是少之又少,完全碰着机会,并不是有***甄录的权柄。所以我们可以说:这三百多篇诗的集成一部经书,固是出于汉人,(或战国人,)但《诗经》的一个雏形已经在春秋时大略固定。采诗之官即使有,也是“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的一类,不必定为一个专职,而且在春秋时也见不到这些痕迹了。
我们看到了上面的许多叙述,可以作一个结论:
《诗经》是为了种种应用而产生的,有的是向民间采来的,有的是定做出来的。它是一部入乐的诗集;大家对于这些入乐的诗都是唱在口头,听在耳里,记得熟了,所以有随意使用它的能力。她们对于诗的态度,只是一个为自己享用的态度;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但他们无论如何把诗篇乱用却不预备在诗上推考古人的历史,又不希望推考作诗人的事实。正如现在一般人看演戏,只是为了酬宾,酬神,和自己的行乐,并不想依据了戏中的事去论古代,也不想推考编戏的人是谁。所以虽是乱用,却没有伤损《诗经》的真相。
三 孔子对诗乐的态度
孔子是和《诗经》有大关系的人,一般人都说《诗经》是经他删过的。删诗的问题且放在下面再说;但说他所处的时势,真是乐诗的存亡之交,他以前乐诗何等的盛行,他以后就一步步的衰下去了。(《左传》自定公四年秦哀公为申包胥《无衣》后,就不曾载过赋诗的事。)再看他的生性,对于乐诗是何等的深嗜笃好。《论语》上记的: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述而》)
子与人歌而舞,必使反之而后和之。(《述而》)
“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泰伯》)
他这等的欢喜乐诗,恰恰着了乐诗衰颓的时势,使他永远在社会逆流之中,勉力作一个“中流砥柱”,他的地位重要也可见了。现在先说他对于诗的见解,再说他遭着的乐的潮流。
孔子最欢喜说诗,又欢喜劝人学诗。《论语》上说:
子所雅(常)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述而》)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未也。’‘不学诗,无以言’……”(《季氏》)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阳货》)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阳货》)
他说的“不学诗,无以言,”即是用是到言语中。他说的兴,观,群,怨,以至事父,事君,即是要用诗去实施典礼,讽谏,赋诗等方面的社会伦理。惟“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一个意思,《左传》等书上没有说起。《汉书·艺闻志》说:“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恐古代也有这个应用。这些都是春秋时诗学的传统观念。所以他又说:
“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子路)
可见他对于诗的观念离不掉当时的实用;只是所说兴观群怨有些涵养性情的见解,似比当时人稍高超些。
他较为特殊的用诗,是说诗的象征。如: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学而》)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八佾》)
“切磋琢磨”是形容君子风度的美,不即是“贫而乐,富而好礼”。“素以为绚兮”是说本质与装饰的好,也不即是“礼后”。子贡子夏不过会用类推的方法,用诗句做近似的推测,孔子已不胜其称赞,似乎他最欢喜这样用诗。这样的用诗,替它立一个题目,是“触类旁通”。春秋时人的赋诗已经会得触类旁通了;在言语里触类旁通的,别地方似乎没有见过,或者是他开端。经他一提倡之后,后来的儒家就很会这样用了。如《中庸》说:
《诗》云:“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