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固族口头文学传承人钟玉珍
春节期间,我和河西学院中文系副教授韩杰夫妇来到甘肃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明花乡双海子村的钟玉珍老人家里,因为她是韩老师爱人的婶母,这为我们的走访带来了很大的方便,我们一到家就见到了老人。今年已经77岁高龄的她尽管腿脚不太灵便,但是精神还是很饱满。这次肃南之行的主要目的是了解裕固族口头文学的生存状态和传承情况,针对自己在平时的学术研究过程中遇到的一些问题进行一次田野调查。这次的行程是当天进行调查,第二天就离开双海子村,可是下午就受到他们全家的热情款待,除了裕固族特色的酥油奶茶和手抓羊肉以外,还有许多可口的菜肴如鱼肉等摆满了一桌子,突然觉得自己的脸烧得厉害,才发现两瓶白酒已经被我们五个人喝完了。在潜意识中自己是带着一定的任务来这儿的,既不是旅游观光,也不是过来玩,更不是来猎奇一点民族风情,而是做一些实实在在的考察。没想到当天晚上却醉得稀里糊涂,访谈只能推迟到第二天进行。以前听说到的裕固族的热情和豪爽在这次肃南之行中心领神会,与此同时,过去通过一些书面资料得出的观点和结论,也理解得更为深刻。
裕固族自称“尧乎尔”,是我国的一个人口较少的民族,也是有着比较特殊历史的民族,主要分布在甘肃省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和酒泉市的黄泥堡镇,在内部由于语言的差异分为西部裕固族和东部裕固族,西部裕固族语属于阿尔泰语系的突厥语族,东部裕固族语属于阿尔泰语系的蒙古语族。在历史上的裕固族曾经是一个只有本民族的语言没有文字的民族,汉字在裕固族中流行的时间并不是很长,民族历史、生活方式等一切民族的东西主要借助口头语言来传承。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裕固族文学史的大部分是口头文学的历史,这些宝贵的口头文学是在裕固族文坛闪耀的“群星”, 不时地影响着裕固族书面写作,而且还充当着裕固族生活的“活化石”,也是进入裕固族历史的一把钥匙。
进入21世纪以后,裕固族口头文学和语言是甘肃省首批进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的项目之一,这就意味着政府和学界对民族文化遗产的认同与重视。于是在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兴起了搜集、整理裕固族口头文学作品的热潮,经过全县范围内的搜集和采录,从2002年开始香港图书有限公司先后出版了由田自成、杨进禄主编的《裕固族民间故事集》和《裕固族民间歌谣谚语集》。把活态的口头文本转化为凝固的书面资料,尽管可能出现一些问题,但是对于民族文化遗产的保存和传承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同时也为裕固族文学研究提供了宝贵的资料。在民间故事和歌谣的搜集、整理过程中,有肃南县各级领导的重视和支持,有搜集和采录者付出的辛勤劳动和汗水,更为重要的是那些执著地从事口头文学传承的民间老艺人。正因为他们对民族文化的坚守和传播,才使本民族的许多东西能够完好的保存下来,没有让裕固族对自己的历史发生“失忆”, 也没有在现代文化语境中出现“失语”。
钟玉珍老人就是从事裕固族民间口头文学传承的老艺人中的一位,她的裕固族名字是依采而藏,属于西部裕固族。由于从小生活在牧区,她的故事很早就在肃南莲花草原一带流传。在我们对话的过程中,她就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和背景,父亲是一个裕固族大头目的下属“老哲”,她的外婆是一个当地口头文学的传承人,外婆所钟爱的事业被她的三姨妈传承下来,因为她自己天资聪明和很好的记忆力才从三姨妈那儿学来了大量的口头文学。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为口头文学的生存和发展营造了良好的氛围,和农耕民族相比,牧民的闲暇时间相对要多一点,而且还可以一边放牧一边聊天、讲故事、唱歌,也就是说辽阔的草原养育了他们擅长口头文学、能歌善舞的禀赋和天性。在放牧的时候,一个故事或者一曲歌谣会给牧民的生活带来一些生机,使他们过得快乐而充实,到了晚上牧民们经常坐在一起,点灯讲故事。在这种历史语境中裕固族口头文学相当繁荣并且得到很好的传承。
历史的车轮进入20世纪50年代,随着民族同化现象在裕固族内部的不断发生,裕固族文化发生了重大的变迁甚至出现了断裂现象,裕固族口头文学开始走向式微。口头文学出现了无法拒绝的遗忘,据钟玉珍老人介绍,在她所掌握的口头文本中,到现在还能完整地讲述出来的还不到三分之一,主要是听众不断的减少,长时间没有讲述导致了遗忘。由此从事口头文学讲述的人越来越少。值得庆幸的是有许多歌谣却保留下来,因为这些歌谣经常出现在放牧的时候及其一些诸如婚丧嫁娶等仪式活动中。当问到故事的听众时,老人说:“谁来听呢?”偶尔给自己的小孙子讲一下。最后提及到口头文学的传承人的培养时,她说:“谁学呢?家里的活也多得很。”老人的回答令人觉得非常遗憾,这些珍贵的材料和富有民族特色的文化遗产看来是无法传承下去了。
让老人无法想到的是在世纪之交自己却成了“香饽饽”,有一些专家、学者和口头文学搜集者纷纷登门造访,中国社会科学院突厥语言研究专家陈宗振先生、中央民族大学博士生导师钟进文教授、在土耳其留学的裕固族学者安玉军博士先后来走访钟玉珍老人。除了这些学者和专家之外,老人说还有许多人她都说不上名字了,只记得这些机构,像伊犁师范学院、肃南县文联等多次把她作为调查研究的对象,因为找了当地的其他好多人都说不清楚,就又过来找她。作为一个民族文化的传承人,需要付出的很多,在农忙季节影响做家务活,而且每年那么多的陌生人的确干扰了他们全家的生活,然而家人却无怨无悔地支持她,她的儿子郭正海告诉我们:“支持母亲为裕固族文化传承作点贡献是我们全家最大的心愿。”在最近几年,老人也获得了许多殊荣,这对钟玉珍老人及其她的家人来说是唯一的心理慰藉。2004年中央电视台七套播放了她演唱的裕固族叙事长诗《黃黛琛》。2008年8月甘肃省文化厅公布了第一批甘肃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项目代表性传承人258人,她就是其中之一,2008年在肃南县第一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中,她被评为“西部裕固民歌传承人”。
在和老人聊天的过程中领略了她健康平和的心态,她从来对口头文学的传承不带一点功利色彩,只要有来采访的人自己就尽最大的努力给他们说、唱,同时也没有流露出任何高傲。对口头文学的传承她始终保持着认真负责的态度,当我们问到关于故事改编的时候,她说自己从来没有改编过故事,忠诚地把传承过来的故事讲给别人,“能够记清楚的就讲,记不清楚的就不讲。”显示了她的故事传承原则,也表明了她对口头文学不折不扣的坚守。她告诉我们目前在她的记忆中保存得最为完整而且自己最想讲的故事有《黄黛琛》、《萨娜玛》、《三条蛇》、《马大石二树三哥》、《瞎子的故事》等,最后她还给我们讲了《三条蛇》、《黑白蛇的故事》、《一只黄羊和三个羊羔》,唱了一首裕固族婚礼中的《送亲歌》。在讲述过程中我们看到她不时停下来,或许是由于高龄觉得吃力,或许是在进行记忆,或许是在裕固族语和汉语之间“转译”。此时我发现了这些少数民族口头文学传承人工作的艰辛,因为给并非本民族的“听众”讲述故事时要实现不同语言之间的转换,这又一次给他们的工作带来了难度。
在为期4天肃南之行中不仅采访了钟玉珍老人,还去观看了小海子裕固族祭鄂博的场面,这次田野调查为我们今后的教学科研工作搜集了一些资料,同时也发现了自己在以往关于裕固族民间故事研究中出现的问题。回到家里再次翻开由肃南县文联组织出版的《裕固族民间故事集》和《裕固族民间歌谣谚语集》时,看到许多用方框框起来的讲述者和演唱者的名字,想到已经是高龄的钟玉珍老人,一种担忧和失落油然而生:这些口头文学传承者和民间老艺人越来越少,而且越来越老龄化,大多数口头文本已经消失,目前仅存的部分正在退化,面临失传。面对口头文学所处在一种“无法拒绝的遗忘与难以弥补的缺失”的语境中,我们将何为?
本文刊发于《中国民族》2009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