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童话的诱惑
2013-11-26 译言
巫婆为白雪公主试吃苹果
文:JOAN ACOCELLA
译:rachelcai
《格林童话》中有一篇故事名为《固执的小孩》,篇幅仅为一段。下文出自童话研究学者杰克·再普斯的译本。
从前有个固执的小孩,他从来都不听妈妈的话。后来,连仁慈的上帝都不喜欢他,让他生了场重病。没有一个医生能够治好他。很快他就不行了。人们把他放进坟墓,洒上泥土。突然间,一只小手臂从泥土中伸出来。人们把那只手臂塞回墓里,又盖上新土。但是他们一盖上土,小手臂就又伸出来。这样来回了好多次。最后,小孩的妈妈不得不亲自来到坟墓前,用细枝条抽打那只手臂。鞭打几下之后,小手臂才缩回去。第一次,小孩在地下得到了宁静。
这个故事,语言直白,应该能一读就懂。但并非如此。小孩是否是被活埋?那只不肯屈服的手臂更像是种象征。妈妈呢?难道她鞭打儿子的手臂不会难过?最后,我们得知,在一顿鞭打后,那位儿子总算得到安息。真的么?之前他可是想要活命的?但这个故事最糟糕的部分是,除了不听话之外,我们对这个小孩一无所知,他无名无姓,我们也不知他年纪大小和相貌丑俊。甚至都不能确定这小孩是男是女。(德语原文中,格林兄弟用的是中性词“小孩”,而再普斯翻译时认为这是“男”孩)。因此,这个故事虽缺乏细节,难以令读者将之与任何具体事物联系起来,反而具有了普遍性。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是活该。A.S.比亚特曾提到这篇故事真正的恐怖就在于“它不像是对小捣蛋们的警告,反而像是对世间万物阴暗面的管中一窥。”《格林童话》中大部分故事都是如此,即使是那些以大团圆结尾的。
格林兄弟出生在一个富裕家庭(父亲是位律师)。哥哥雅各布出生于1785年,弟弟威廉出生于1786年。一家人住在黑森州哈瑙镇的一栋大宅子里,距卡塞尔市不远。兄弟两人在家里接受了良好的基础教育。但是威廉十岁时,一切都改变了。他们的父亲去世了,格林家变得一贫如洗。兄弟二人历经艰难,总算上了一所不错的学校,并如他们父亲生前所愿,考上了法学院。但此后不久,他们开始从事一项与法律毫不相干的工作。这项工作的所有收获都收录在著名的《儿童与家庭的童话》(Nursery and Household Tales)中。这本书分上下两卷,分别于1812年和1815年首次出版。现在我们将这本书称为《格林童话》。
格林兄弟的成长过程中,德国浪漫主义正盛行。当时人们认为德国农民存有深远的前理性文化,并以此为支撑形成了民族主义。这种浪漫主义就包括了浓厚的民族主义以及对前理性文化的着迷。大学里的年轻人在读过普鲁塔克的作品后,开始分享那些传说,那些山精讲给樵夫的故事,并开始出版这些故事(即民间传说)的合集。格林兄弟二十出头时就加入了这一活动。他们这么做也出于政治原因——毕竟,拿破仑侵略了他们所爱的黑森,其弟热罗姆此时被任命为法国附庸国威斯特伐利亚的国王。不得不说,这一系列事情促使德国知识分子去相信德意志民族是一个统一的民族并且有着统一的文化,并促使他们希望德国也能在政治上统一。
格林兄弟一路坚持下来有两个原因。第一就是他们的兄弟之情。在他们的大半生中,他们在同一间屋子里工作,书桌就面对面摆着。传记作家认为兄弟俩人的性格迥然不同——哥哥性格内向、难以相处,而弟弟却随和可亲——但这种互补恰使他俩更加亲近。威廉在38岁左右时,鼓足勇气结了婚,新娘和他们是多年旧识。她搬进了兄弟二人的屋子,根据他们的工作计划来安排家务事。
他们的另一动力是他们的工作。最终,他们研究的领域开始有所不同。威廉依然钟爱民间传说。《儿童与家庭的童话》(Household Tales)自第二版(1819)以后所有版本的编辑工作都由他独自完成,最后一版于1857年出版。而雅各布开始涉足德国历史的其他领域。雅各布独立完成21本书,威廉士14本,而他们合作完成了8本书——可谓可观。尽管在他们的作品中,《儿童与家庭的童话》最脍炙人口,但同时他们也是严肃的语言学家,并且在生命的最后二三十年里,他们最为关心的是《德语词典》的编撰。这项工作规模浩大,不亚于《牛津英语词典》。威廉73岁时去世。雅各布继续编撰词典。四年后他去世时,词典才编到“F”词条。后来的一些学者完成了词典的编撰工作。
童话故事可分为两类。一类为文学童话,其中最为有名的有夏尔·佩罗、E.T.A.霍夫曼以及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等人的作品。这类童话形成于17世纪末,属于原创文学作品——实际就是短篇小说——只不过题材上富于幻想:伤心的鸭子、整夜跳舞的公主等等。为了让这些故事能在壁炉边代代相传,作者也就采用了天真的语言风格。另一类童话则是文学童话的鼻祖,即口头传承的童话。这类童话历史悠久,起源已无从追溯。口传童话更像是传统而不仅仅是些故事。英国小说家安吉拉·卡特曾写过几部以格林童话为蓝本的惊悚小说。正如她所说,询问一篇童话的出处就像去探究是谁发明了肉丸。每位讲述者的故事都会有所不同。历史学家罗伯特·丹顿将口传童话的讲述者比作南斯拉夫游吟诗人。在20世纪,阿尔伯特·罗德和密尔曼·帕里曾对后者进行研究,以此来了解荷马史诗是如何写成的。也可以将近代以前的这些故事的口述者看作盎格鲁-撒克逊黑暗时代的游吟诗人或是西非流浪艺人的传人,这些人的工作就是讲故事。但是学者们倾向于将童话与妇女联系起来。她们呆在家中,在进行单调的劳动时——譬如说纺纱(纺纱经常在童话中出现),相互间讲些故事来解闷。而讲故事的时候,每个人都添添减减,故事也就发生了变化。
在格林兄弟所处的年代,受工业化的影响,家务琐事正逐渐变得简单,有些事甚至不再需人力去做。由于这个以及其他一些原因,口传故事开始慢慢消失。知识分子们认为这是种灾难,开始收集和拯救童话,这才出现了包括《格林童话》在内的许多童话故事集。在《格林童话》第一版的介绍中,格林兄弟声称书中所“收集”的素材都来自于当地的口传童话,并且是“完全正宗的德国故事”。这就意味这些童话来自于地位卑微的人们。兄弟俩称故事主要来自于桃乐西娅·菲曼,一位来自卡塞尔附近村庄的农妇。他们声明不论是菲曼还是其他人讲述的故事都是只字未改:“没有添加或删减任何细节。”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第一版中故事的提供者大部分来自于中产阶级:兄弟俩的亲朋好友,以及朋友的朋友。而菲曼并不是农妇而是位裁缝的妻子。她同时也是胡格诺教徒。换句话说,她所受的影响基本来自于法国文化,而她无疑也非常熟悉包括佩罗作品在内的法国文学童话。这就是所谓的“完全正宗的德国故事”。但菲曼至少还口述了一些故事。而第一版中有许多内容并非来自受访者的口述而是其它童话故事集。
最重要的一点是,兄弟两人,尤其是威廉,会将故事彻头彻尾改写。与前一版相比,每次新版的细节都更为突出,用词更加文雅,更符合基督教教义。在这一过程中,故事变长,有时甚至是原先的两倍。以下三句话由民间传说研究学者玛利亚·塔塔提供,出自《野蔷薇公主》的原稿,这个故事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睡美人》:
纺锤刺破了野蔷薇的指尖,她立刻沉睡过去。刚刚回宫的国王和随从、墙上的苍蝇、城堡里所有的一切也都陷入沉睡中。城堡四周长出一丛丛荆棘将城堡覆盖住,人们再也见不到城堡的样子。
接连七次修改之后,在《儿童与家庭童话》最终版本中出现的是这样一段话:
野蔷薇拿起纺锤想要纺纱。可她刚摸到纺锤,魔咒就生效了。纺锤刺痛了她的指尖,她刚感到疼痛,就立刻倒在身边的床上,陷入沉睡中。睡意在王宫蔓延。刚刚回宫的国王和王后一进入大殿就睡着了。整个王宫也都陷入沉睡中。马厩中的马匹,院子里的狗,屋檐上的鸽子,墙上的苍蝇都睡着了。甚至壁炉中的火苗也睡着了,架子上的烤肉也不再噼啪作响。厨子正要揪厨房小厮的头发来惩罚他做错的事,也一下把手松开,睡着了。风也停了,城堡旁边的树叶纹丝不动。城堡四周开始长出一片荆棘。每年,荆棘越长越高,最后将整座城堡团团围住,从外面根本看不到城堡的一丝踪影,甚至连屋顶的旗帜都看不见。
正如塔塔在她所著的《经典童话》(1999)一书中指出,某种程度上,格林童话介于口传童话和文学童话之间。但是,不应该指责兄弟俩偏离了原作。首先一点,那是谁的原作?在格林兄弟前一个世纪,佩罗曾写出《睡美人》的一个著名版本——威廉在扩写《野蔷薇》时也许借鉴了这一版本——但事实是,《野蔷薇》要更早于佩罗的时代。大多数文学童话或多或少源自于民间传说,而一经出版,这些文学童话又会反过来影响民间传说。最后,如果将口传童话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往往是读不下去的。塔塔以格林童话第一个版本的初稿为例。以下这段仅是一句话的一部分:
第二天一大早,护林人两点钟就出去打猎;他一走,里恩臣对卡尔说,如果你来烦我,我也去烦你;卡尔说我不会烦你;里恩臣说我只想告诉你,昨天厨子提了很多水进屋子,我就问她为什么。
这样的文章也许能发表在《美国民俗期刊》之类的杂志上,但没人会建议别人来读读看。
然而,格林兄弟改变的不仅是故事的风格。他们还改变了故事的内容。格林童话第一版并不是针对儿童读者,同样明显也不适合乡下壁炉边天伦之乐的场合。它主要是为辛劳一天的成年人提供消遣,内容粗俗也是消遣方式之一。但是第一版的销量和得到的评价令兄弟俩大失所望。因为其它针对儿童的童话集相对更加成功,兄弟俩便决定将第二版沿着儿童读物的路线。在这一版的介绍中,他们不再宣称自己忠实于原先的民间传说,而是指出尽管他们坚持原始材料的精髓,但是他们是用自己的语言进行描述。这或多或少与第一版中的简介相反。最重要的是,任何不适合儿童的内容都被删掉了。
和美国电影协会评级委员会的标准相似,他们将与性有关的内容认定为不适合儿童阅读。在第一版中,被邪恶的教母囚禁在高塔中的长发公主乐佩,每晚都会在窗前将自己的长发放下,王子沿着长发进入塔中与她做伴。终于有一天,当教母帮乐佩穿衣服时,乐佩大声诧异自己的衣服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紧。“坏孩子!”教母叫道,“你干了些什么?”乐佩所做的事在第二版中只字未提。这样的删减持续了半个世纪。到最后一版中,故事要比一开始纯洁许多。
但书中暴力的内容并没有减少。一些朋友告诉格林兄弟第一版中有些内容过于恐怖不适合儿童,他们也就此进行了修改。一个明显的例子是,在第一版的《汉塞尔与格蕾特》中,母亲和父亲一起决定将孩子遗弃在树林中。在后面的版本中,打算这么做的是继母,而父亲是几次三番犹豫不决之后才勉强同意。显然,格林兄弟很难接受孩子的亲生母亲能做出这样的事或是孩子的父亲对此也能欣然同意。
这种顾虑值得称赞,但同时又令人困惑,因为在其它的童话里完全找不到这样的做法。许多故事里有断肢、分尸、食人的内容,更别提一般的谋杀,而孩子们所受的这些暴行往往是来自他们的父母或是监护人。脚趾被砍断;断指在空中飞过。其中一个令人发指的典型例子就是《杜松树》。和其它故事一样,有位痛恨自己继子的继母。有一天男孩回到家,继母问他要不要吃苹果。男孩刚靠近存放苹果的箱子,继母就立刻把盖子放下,当场把他的头砍断。这个时候,她才开始担心。她把男孩的尸体放到椅子里摆好,把头放上去,并在脖子上系了条围巾把伤口挡住。继母亲生的女儿玛琳走进屋内,说哥哥看上去有些苍白。那就扇他一下,母亲建议道。玛琳扇了男孩一个耳光,男孩的头就掉下来了。“你做的事太可怕了。但是不要告诉任何人。”继母说道,“我们把他炖了吧。”后来,丈夫回来了,女人盛给他一碗炖菜。丈夫非常喜欢,说道:“其他人一口都不许吃。我觉得这个就是为我煮的。”你能相信你在读这样一个故事么?
但是你慢慢也就习惯了这些暴行,甚至有时还觉得它们很滑稽。在一个欢快的故事里,一个男孩看见男人子的半个身从烟囱掉下来,你应该对此感到难过么?当你翻到下一页,发现一个名叫《孩子们之间怎么玩屠夫游戏》的故事,你应该担心么?有些故事确实让人感到心烦意乱,通常这些故事里除了暴力,还有一些与之完全相反的品质,如和平或温柔。在《十二兄弟》里,一位已经有12位王子的国王决定如果下一个孩子是女儿,那么他将杀掉这12位王子,这样公主就可以继承更多的财产。于是他命人打造了12口棺材,每口棺材里放着一只小枕头。小枕头!为那些他将杀掉的王子们准备的小枕头!
总之,格林童话里几乎没有心理描写——主要原因就是篇幅短小。尽管威廉一再增加细节,这些故事还是非常简短。杰克·再普斯译本中的《长发公主》仅三页,《12兄弟》五页,《小红帽》不到四页。你刚被这些故事震撼到,它们就匆匆结束了。就和《圣经》中的章节一样,这种简洁反而更显深刻。
二战以来,有人认为格林童话中的暴力体现了德国人的民族性格。路易斯·斯奈德在他所著的《德国民族主义根源》(Roots of German Nationalism, 1978年)一书中,用整整一章的篇幅来阐释他认为格林兄弟所赞美、鼓励的有害的民族特性:“服从、纪律、权威、黩武、崇尚暴力”,以及最重要的——民族主义。的确,格林童话确实带有民族主义色彩:兄弟俩希望年幼的读者能够更好地体会德国文化,更好地去做一名德国人。但在19世纪,欧洲大部分国家都进行着狂热的民族主义运动。许多西方帝国也因此垮台。尽管希特勒以民族自豪感为主要借口而进行纳粹活动,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民族自豪感本身有错。纳粹主义的壮大,得益于许多潮流运动,而此前它们并无害处——譬如说,20世纪初期的体育文化运动,以及当时野外远足和健美运动的热潮。这变成纳粹主义的一个特点——歌颂纯洁、力量和土壤——但是这一点同样存在于与纳粹对抗的国家,包括美国。
虽然如此,格林兄弟仍是民族主义的主要代表,而正是这种民族主义在20世纪20和30年代发展成为日耳曼主义。对于他们二人,纳粹是心怀感激。希特勒政府命令所有的德国学校都要教授格林童话。因此,在战后一些城市,同盟国禁止将格林童话列入学校课程。在今天,仍然有些人,尤其是女性主义者,想要将格林童话束之高阁,因为书中的坏人往往是女性,她们残害小女孩,而这些小女孩也很少进行反抗。《白雪公主》中,当女主角被可怕的王后继母追杀时,她几乎没有任何自救行为。最终她完全陷入被动,躺在水晶棺材里一动不能动,等待着王子的拯救。在《阁楼上的疯女人》(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一书中,桑德拉·吉尔伯特和苏珊·库巴认为,白雪公主是“父权制度下的理想女性”。
吉尔伯特和库巴实际上也为那些邪恶的继母辩护,认为“即使她们杀人”,也是在行使“父权文化下女人唯一的权力”。言下之意,比起那些她们想要除去的“小芭比娃娃们”,这些女人至少有些魄力。这种感受并不罕见。在哥本哈根港口边的一块岩石上坐着安徒生笔下小美人鱼的青铜像(与迪斯尼的结局不同,书中的美人鱼没有得到王子)。这些年来,铜像的头多次被人锯掉;铜像也多次被炸飞。一次,一个阳具被塞到她手里,看来是以此庆祝国际妇女节。同时,一些作家建议女权主义批评家仔细研究格林童话集。小说家艾莉森·卢里是位儿童文学专家,据她所说,《格林童话》里最受欢迎的故事,尤其被迪斯尼翻拍成电影的故事里,女主角们就像弱不禁风的花朵;其它故事里的女主角们反而勇气十足。
但是,反对格林童话并不需要加入任何政治阵营;你只要是位关心儿童心理健康的热心人士就够了。二战之后的美国掀起了轰轰烈烈的运动,提倡儿童文学中的现实主义并关注作品的健康问题。不会再出现人肉炖菜,而是《朱蒂参观消防队》(Judy Goes to the Firehouse)。(1963年,莫里斯·桑达克却逆着这股风潮,发表了《野兽出没的地方》,引起很多人不满。)不愿舍弃格林童话的作家建议我们应该继续给孩子读这些童话,但同时要指出故事里有害的内容。譬如说,如果你孩子打盹了,你应该摇醒她,告诉她王子拯救白雪公主体现了父权制度下的男性领导权。
另有些作家提议我们再次改写这些故事。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要让格林兄弟说了算?杰克·再普斯在他所著的《打破魔咒》(Breaking the Magic Spell, 1979)一书中提到了《侏儒怪》。这个格林童话中国王提出如果磨坊主的女儿能将稻草纺成金子,他就会娶她做王后。可对此她根本就是无能为力。一位地精,就是侏儒怪提出帮她将稻草纺成金子,条件是她必须将婚后生的第一个孩子交给他。最后,磨坊主的女儿反悔了,侏儒怪一怒之下将自己撕成两半。出于对侏儒怪的同情,再普斯引用了作家艾尔梅拉·布伦德尔所改写的结局。布伦德尔认为侏儒怪所要求的仅仅是有人陪伴,对他被撕成两半的结局感到伤心。他提议将结局改成磨坊主的女儿并没有毁约,而是邀请侏儒怪和他们一起住进王宫:
“我们一起可以做很多事情。你会发现很多乐趣。”侏儒怪一开始会气得脸色发白,听完她的话之后,又欣喜得满脸通红。他会爬上椅子,亲吻王后的脸颊……他们会幸福地住在一起,直到生命的尽头。
W.H.奥登曾将这些支持净化格林童话的人们描述成“支持科学饮食的团体,实证主义家长的协会,提倡有益休闲的联盟,以及谨小慎微的进步人士联合阵营”。
同时,有些人相信不论格林童话有多残忍,对我们都有些间接的益处。其中的一个阵营以精神分析评论家为主,代表人物就是臭名昭著的布吕诺·贝特尔海姆。他在1976年所著的《魔法的使用》(The Uses of Enchantment)犹如一块滚烫的砖块投入当时儿童文学相对温和的池水中,引起激烈的反响。贝特尔海姆认为那些童话使孩子们将自己被压抑的不洁欲望和坏蛋(恶龙、巫婆之类)联系在一起,而坏蛋们最终都被征服了,这就能帮助孩子们协调控制这些欲望。作为一名弗洛伊德主义者,贝特尔海姆认为最重要的冲突是恋母情结。在他看来,正是由于这种痛苦的心理斗争,格林童话才常常出现恶毒的继母。因此,孩子们才可以有机会去恨母亲(以继母形象出现的母亲),而同时在现实生活中爱着自己的母亲(亲生母亲,在童话里基本不出现)。
这样的解释有一定道理。但贝特尔海姆后面有些过头了。他认为《青蛙王子》中公主讨厌那只两栖动物的原因是青蛙皮摸起来“黏黏的、潮潮的”,与孩子们对性器官感觉类似。精神分析评论家们习惯对显而易见的事实视而不见,这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人类——尤其是公主们——一般都不喜欢黏黏的、疙疙瘩瘩的动物。要引起人们的这种厌恶,并不需要把它和性器官联系起来。此外,这只青蛙一天到晚缠着公主。最终还爬到她的床上。公主的反应是一把抓住它,把它摔到墙上。青蛙被摔得炸开来,内脏就沿着石灰墙流下。幸运的是,这一摔使它变回了王子。但是即使它仍然只是普通青蛙,多数人还是会支持公主的做法。
贝特尔海姆认为童话帮助我们适应现实,而杰克·再普斯的观点则恰恰相反:童话的价值在于教育我们不要去适应现实,因为我们要拒绝适应身处的这个压抑社会。再普斯是明尼苏达大学的荣誉退休教授,研究德语和比较文学。他著有60本研究童话或与童话有关的书,包括批评研究、童话集、译本等。他最新的一本作品是《不可抗拒的童话:文学体裁的文化和社会史》(The Irresistible Fairy Tale: The Cultural and Social History of aGenre, 普林斯顿出版),但基本还是重复他自己多年来一直提倡的童话理论。再普斯是法兰克福学派的马克思主义者,同时也深受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布洛赫以及20世纪60年代学生运动的影响。因此他相信童话中的道德伦理天真简单反而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镜中社会”,鼓励我们审视现实世界中颇受争议的道德体系,并采取措施进行改革。如他所说,童话能够“揭露人们追求权力的疯狂,这种疯狂无论是在政客、公司老板、各级政府、教会领袖还是在卑鄙的暴君身上都可以找到;童话还能揭露这些人道德上的伪善。”由这种解释得到的结论在意料之中。譬如在《丑小鸭》中,嫉妒天鹅的丑小鸭体现的是一种“即便不算种族歧视,也至少是明显的阶级偏见”。
如果这些话听起来好笑,那必须得提到再普斯在书中体现了对童话真正的热爱,他尤其大爱《格林童话》。文学批评令难以人理解之处就是,无论再普斯的观点多么过时,现在仍然受到一些作家的推崇。贝特尔海姆的观点也是如此。玛利亚·塔塔似乎成为童话界新的领军人物。在《解读格林兄弟》(Annotated Brothers Grimm, 2004年)一书中,她明显在对所有人示好。这使得她书中的一些注释读起来过于随意、令人困惑——她附和了再普斯、贝特尔海姆、吉尔伯特和库巴所有人的观点。同时,她又显得非常天真。她吃惊地发现这些19世纪的故事中,有一些故事具有反犹太情绪。她试图找出这些情绪的基础。威廉当时是不是结交了错误的朋友?她认为无论如何,书中的性格描写对犹太人很不公平。然而,我仍然会推荐她这本解读后的格林童话。这本书的插图由瓦尔特·克兰、亚瑟·洛克汉、古斯塔夫·多雷和马科斯菲尔德·帕里什等著名画家绘制,非常华丽生动。该书的第二个好处是,她单独挑出了一些“成人童话”放在书后——她认为这些故事必须经过家长的检查才能读给孩子们听。这其中就包括了《固执的小孩》,同时还有《拿刀的手》和《荆棘里的犹太人》。被塔塔称为“最令人震惊的童话”的《杜松树》反而没有被列入“成人童话”,也许是因为它特点太过鲜明,是典型的格林兄弟的风格,所以不能将它与整本童话分割开来。(家长不读给孩子们听就行了。只是把书交给孩子们,要记得把这个故事剪下来。)
事实是,大部分格林童话并不能改写得十分体面。那些最需要改写的故事有时反而比格林兄弟原先的版本更令人担忧——比如说,安吉拉卡特受《小红帽》启发所写的《狼群的陪伴》。这个故事强调了小红帽遇到大灰狼时的性欲望。当小红帽走进祖母的小屋时,她几乎立刻了解了自己的处境,但是她并不害怕,问道:
——我的披肩怎么办?
——扔到火堆里吧,亲爱的。你不再需要它了。
她把披肩揉成一团,扔进火堆。披肩立刻被火舌吞噬了。
然后,她把衬衫拉过头顶;小小的乳房就如白雪发出晕晕的光。
她就这样脱掉了所有的衣服。然后,她对着狼笑了一下,撕掉他的上衣,扔进了火堆里:
她会将他可怕的头摆放在膝盖上,会帮他捡虱子,或许她还会把虱子放进嘴里,把它们吃掉,就像他命令她去做的,就像她会在一个野蛮的婚礼仪式上这样做。
风雪会渐渐停住。
风雪停住了。白雪胡乱地堆积在山上,就像一位盲妇罩在山上的白色床单。落在树枝顶部的积雪越来越多,压得树枝嘎吱作响......
瞧!小红帽熟睡在奶奶的床上,甜蜜地躺在大灰狼温柔的怀抱。
格林童话中的暴力是否需要象征性地解读?在《从野兽到金发美女》(From the Beast to the Blonde, 1994年)一书中,玛利亚·瓦纳指出多数现代作家忽略了格林童话里的“历史现实主义”。近代以前,妇女死亡最普遍的原因就是难产。鳏夫多会再娶,而新妇常常发现自己的孩子不得不和前妻留下的孩子争夺稀少的资源。这才会有邪恶的继母。至于资源匮乏这一点,罗伯特·丹顿曾经写过当时一个农夫的基本食物就是面包加水烧成的粥,有时会在粥里加几片自家种的蔬菜。而一般情况下,他们连这种粥都喝不起。格林童话《饥荒时期的孩子》中(塔塔将这个故事归入“成人童话”),一位妈妈告诉两个女儿:“为了不饿死,我得把你们给杀了。”小女孩们乞求妈妈饶命,两个人分别出去找回来一片面包。但这远不够,母亲又说她们必须得死。“她们答道:‘最亲爱的妈妈,我们会躺下睡觉,会一直睡到世界末日。’”就这样,她们一起躺下,然后就死了。这个故事令人发指,但我认为它也是个令人期待的幻想——孩子们死时可以没有痛苦,没有吵闹。
也许你会说格林童话和其它艺术形式并无二致。这些童话仅仅凝固了我们人生的过往,却又同时丰富了我们生活的经历。再普斯喜欢童话的主要原因似乎是它们给人以希望: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创造一个更加公正的社会。而我认为,大多数人重视童话是因为童话没有用希望来耽误我们,而仅仅是证实了现实。即使有人不知饥饿为何物,更不知道凶狠的继母是什么样子,他们仍能够了解——从梦魇里、书本上、新闻里——什么是彻彻底底的黑暗,没有安全感、失去安慰和信任又是怎样一种感觉。童话告诉我们这种了解,或者说恐惧,并不是天方夜谭而是真实的。也许,就如那两位饿死的小女孩所期望的一样,我们死后会进入天堂。又或许我们不会。尽管威廉将童话和基督教教义连在一起,但是这些童话所祈求的是人的本性而不是上帝。人性是生命前进的动力,而人性本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