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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敬文]十(九)日、扶桑和乌鸦:谣俗蠡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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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敬文]十(九)日、扶桑和乌鸦:谣俗蠡测一

·谣俗蠡测一·

十(九)日、扶桑和乌鸦[1]

作者:钟敬文


        太阳和月亮神话,是天体神话的一个构成部分,在神话史和神话学上占有相当重要位置。现存的各原始民族和进化民族的上古,大都产生和流传过这种神话,尽管彼此间具体的说法各有不同,主要原因是,太阳和月亮,不但是人们经常容易接触到的自然现象,并且跟人们的现实生活(生产、居处和身体健康等)有极密切的关系。这样,人们就必然要把它们反映到头脑中来。由于原始生产力低下和智力未发展所造成的思想上的限制,这种反映,当然不可能正确地表达客观的情况和规律,而只能出以幻想的形式,就是毛主席在《矛盾论》里所指出的“幻想的同一性”。

        在马王堆汉墓帛画的天上部分,画了我国古代关于太阳和月亮神话的景物。这里先说太阳方面的。帛画里画了九个红太阳和一株扶桑树。在树顶的那颗太阳,不但体积独大,而且中间还站着一只黑色大乌鸦。

        关于十日和扶桑树的神话,是早见于先秦及汉初记录的。这种传说,大概有三种形式(不包括后羿射十日的英雄神话在内):(一)“……下有汤谷,汤谷上有扶桑。在黑齿(国)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山海经·海外东经》)[2](二)“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羲和,方浴日于甘渊。”(《山海经·海外南经》)(三)“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华照下地。”(高诱注云:“若木端有十日,状如莲华。”《淮南子·地形训》)帛画所表现的,大概是第一式。即十个太阳,栖扶桑树上,更迭出照的说法。这大概是我国远古住在海滨的人民,对于每日太阳都从海那边出来的现实光景所作的想象的说明。(唐人《登天坛望海日赋》:“山惟隐天,海则孕日。”)

        所谓扶桑,或作扶木或搏桑,大概是原始人民心目中的一种神树,也就是神话学上所称的“世界树”。最著名的,是北欧神话里的伊格德拉西尔。《山海经·大荒东经》说扶木“柱三百里,其叶如芥。”又《玄中记》说:“天下之高者,有扶桑无枝木焉,上至于天,盘婉而下屈,通三泉。”[3]《淮南子·地形训》在叙述神山昆仑及悬圃之后,接着说到扶木和建木:“扶木在阳州,日之所日费(照)。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可能扶木也有这种为天神所由上下的作用。在另一方面,扶桑又和太阳里的乌鸦有瓜葛。《玄中记》里又说:“蓬莱之东,岱舆之间,有扶桑之树,树高万丈。树巅常有天鸡,为巢于上。每夜至子时则天鸡鸣,而日中阳乌应之。阳乌鸣,则天下之鸡皆鸣。”[4]关于天鸡先鸣,天下之鸡应之的传说,原来是独立存在的。在这传说里已经把它和神树扶桑及太阳中的乌鸦联结在一起了。这是神话、传说里一种常见现象。这样一来,它就使太阳神话的内含更加丰富了。

        现在我们谈谈九个太阳的问题。上面说过,帛画扶桑树上共有九个太阳,一个大的在树巅,那八个小的分散在树枝间;这跟古文献上所谓“十日”的说法显然不一致(说“十日”的,除《山海经》、《淮南子》外,还有《庄子》、《招魂》及《竹书纪年》等文献)。这个问题,自然要引起当前研究者的注意,并试图给以解答。有的同志说那散布在树间的八个是北斗星,有的认为可能有一个隐藏在树叶后面,也有的认为是神话的歧传。我是赞同后一种说法的。因为在神话、传说上这种现象是习见的,是相当自然的。神话、传说本来是用口头语言创作和传播的。它很容易出现歧异的现象,何况在不断的扩布和流传的过程中间,必然要受到那些转述者自觉或不自觉的修改呢?例如传说的古史里,帝尧儿子的数目,有的文献里说他是十个,有的却说他只有九个。又如关于那位远古寿星公彭祖的年龄,说法可更热闹了。有的说是七百,有的说是七百六十七,有的说是八百,有的却说是八百余。到底是多少岁呢?没有人说得准。好在也没有人想去搞清这种糊涂账。至于神话、传说里的故事情节、人物性质歧传得彼此大异的也并非少见。像鲧那样的人物,我们在屈原作品里所见到的,和其它一些古文献的记录比起来,在性质上几乎相反的。因此,对古文献所说的十日,在帛画里却只见到了九个,如果我们记得民间口头创作的特点,就用不着大惊小怪了。

        其实,所谓“九阳”或“九日”,在文献上也并不是怎样少见的。自战国以后,两千多年中,中国的文人学者,在他们诗歌、散文和论著里,不断使用这两个词(特别是“九阳”)。这里我们试举一二例子。《吕氏春秋·慎行论》:“禹至交ZHI、……九阳之山、羽人裸民之处、不死之乡。”《远游》:“朝濯发于汤谷兮,夕日希余身兮九阳。”[5]东汉王逸的《九思·遭厄》:“蹑天衢兮长驱,踵九阳兮戏荡。”仲长统《述志诗》:“伉瀣当餐,九阳代烛。”魏稽康《琴赋》:“夕纳景于虞渊兮,旦日希干于九阳。”晋傅咸《烛赋》:“六龙衔烛于北极,九日登曜于扶桑。”唐李山乔《为百僚贺雪表》:“三元肇景,九阳初动。”宋朱熹《次秀野韵》:“淋浪座客休辞醉,饮罢日希身向九阳。”清张锦芳《满江红·木棉花》:“一簇晨霞标乍起,九枝海日光齐跃”,……我们前代的作者从不同的角度使用了这两个名词,注释家们的解说也不完全一致。(像王逸把《远游》里的“九阳”,解作“九天之涯”,从上下文看,分明不妥,前代注释家已经有矫正它的。)但是,“九阳”、“九日”,在文书上并不是稀见的名词,而且大都跟太阳神话有相当关系,这决不容否认。从这里,我们以为汉初帛画上那跟常见文献的说法有出入的九个太阳,很可能是那位有才能的民间画师根据当时口头的歧传绘画出来的,他并不是故意或无意少画了一个。

        我们再谈谈“九”字和“十”字在古代的使用问题。我们知道这两个字,有时固然做为实数用,但是在许多场合,它们(尤其是“九”字)是当作“虚数”用的,即一种“公式数字”(三、七、三十六、七十二、百、千、万等都有这种性质)但是,“九”字比“十”字,这种用法似乎更常见些,从天地山川、制度物品、以至抽象的事物,凡数量比较多的,大都可以加上这个数词。如九天、九地、九域、九霞、九目霍、九阁、九族、九品,九卿、九经、九锡、九歌、九死,……简直无法数得完。在古代南方这个词相当流行。光拿《楚辞·天问》一篇略算一下,就有九重、九天、九子、九则,九州、九衢、九辩、九歌、九令等九个。《淮南子·天文训》说到天空,就一连用了五个“九”字(“天有九野,九万九千九百九十隅”)。如果我们把古代书籍里用有“九”字的语词搜辑起来,那真可以成为一部小辞典。因为这种显眼的现象,清代的学者汪中所以特地写了一篇《释三九》的专论,从这种情况看来,那么,帛画里的太阳,不作“十”个,而作“九”个,并不一定就不合理些。总之,神话里的那些太阳,说它“十”个固然可以,说它是“九”个也不见得就是错误。(苗族的开辟神话里,就说初创造的太阳是九个。那真是一个近于巧合的例子了。)

        最后,我们再谈谈那只乌鸦问题。太阳里有乌鸦,也是比较古老的传说了。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早期文献,像《天问》里那两句问话:“羿焉弓毕日?乌焉解羽?”《山海经·大荒东经》也有“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戴)于乌”的话[6]。到了《淮南子》里,自然说得更明白了。他说:“日中有?乌”,(高诱注:“?,犹蹲也。”《精神训》)又说:“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乌皆死,堕其羽翼。”[7]为什么太阳里会有乌呢?过去除了汉代的王充加以论难外,似乎很少人注意到这个问题。近代外国研究者曾提出一些答案。有的从天文学的角度,说是太阳黑点的反映,也有的认为是由于鸦的“晨去暮来”的行动所引起的联想[8]。总之,这点,我以为还值得我国神话研究者的进一步探索。

        大家知道,关于太阳里的乌鸦,过去有“三足”的说法。这种说法大概流行于西汉末。因为在那时期出世的纬书像《春秋运斗枢》、《春秋元命苞》等都记载着它了。西汉时代的司马相如在《大人赋》里说:“西王母……有三足乌为之使”,因此有人以为太阳里的三足乌可能是从这里演化来的。我们从帛画里的那只乌看,却是和平常所见的两足乌,这是跟早期的文献记录一致的。(虽然后来的古物材料上,有的把它画成了三足的奇形。)


注释:

[1] 节选自《马王堆汉墓帛画的神话史意义》,刊于《钟敬文学术论著自选集》,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9月。

[2] 《大荒东经》里也有一段相似的记载。

[3] 原书佚,此据《齐民要术》卷十引。“盘蜿而下屈”句,鲁迅辑本(在《古小说钩沉》里)校注,说《事类赋注》引作“盘屈而下”,又据影明本,“泉”字下有“也”字。

[4] 原见《古玉图谱》卷二十四。此依鲁迅辑校本转引。

[5] 《远游》相传为屈原作,近人定为西汉人作品,所以放在《吕览》之后。

[6]  “皆载于乌”,虽然也是一种说法,但是从文献记录和考古学的资料看来,还是以《初学记》卷一所引“皆戴(同载)乌”为是。

[7]  此依王逸《楚辞章句》所引,与今本《淮南子·本经训》所记有出入。(《北堂书钞》与《艺文类聚》所引,略同《章句》。)

[8] 见出石诚彦的《关于上代中国太阳和月亮的故事》(收在著者《中国神话传说的研究》一书中)。




来源:钟敬文著,巴莫曲布嫫、康丽编选:
《谣俗蠡测──钟敬文民俗随笔》,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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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阳”、“九日”绘画,对照美洲的十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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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我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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