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群

如雷一般，突然从地平线上闷声闷气地响起，苍老、雄浑、厚重、深邃，这就是泾河牛皮鼓声。
咚，咚，咚，12下，重复；咚咚咚,48下，重复；102下，交叉36下，整个又紧重复一遍，慢重复一遍。慢三紧三﹐36下，再重复。猛听起来，是乱打，但却乱而有点。人未见其鼓，却能感觉出万马奔腾、排山倒海之气势和惊天地、泣鬼神的力量。你觉得这鼓声是人，是人向你走来。也是年，是新的一年向你走来，鼓声就是年声啊!
    多么惊心动魄的牛皮鼓啊!谁能说泾河牛皮鼓如泾河流域地貌一样，表象无棱角无浓重特色，这牛皮鼓不同于兰州太平鼓、陕北腰鼓、山西锣鼓等北方鼓，没有人给它命名个雅号，乡亲们就称牛皮鼓。用上等楸木板箍成半人高、三尺直径的鼓身，也不刷红油漆，鼓面与鼓身都是黄土之色。百村挑选，百年间才遇到一张牛皮，十人百人齐动手，就那么蒙了﹐用木钉钉死，百年不松弛，越打越洪亮。哪村没有一面这样的鼓，如一个人讲话发不出声音。
    鼓声是从腊月二十三前后猛然爆响的，不知敲者是谁。如无指力拉不响秦腔板胡一样，无臂力敲不响牛皮鼓。鼓棰常常被弹回来，鼓声并未发出。你听得鼓声在窗外，出门却听见在街上，街上不见，听在城外，城外不见，听在村头，村头不见，听在村心，村心不见，听在又一村，又一村里听又在又一村。这鼓声如地平线上的太阳，永远吸引着你，你永远那么循声追去，一直追不到，一直又追下去，这就是牛皮鼓的特色所在。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乐器、什么演出阵容能创造出这么神神秘秘的艺术魅力呢?
   如秦腔中的底胡，台下听不见，3里外却能听见底胡而听不清别的弦乐。这真如泾河人一样，见面平平常常，往往视而不见，而他的名声，他的能力、智慧、成就却能走向遥远。   
    山区更有意思，一个山庄响起鼓声，一条宽三五里长二三十里的沟壑流域整个响起，或在对面山岭那边响，四周山套山，岭环岭，鼓声也如此套起环起。鼓声又击醒四山，被土崖碰出回声，四山如鼓，流域如鼓，山鸣谷应不是形容词。山这面听在山那面，山那面听在山这面，如果真正要追那鼓声，走罢正月也许只闻声而找不见鼓。
   和牛皮鼓一样结实的莽实小伙子，无人指派，从柴窑里将鼓滚出来，撕一角麦草垛，点燃麦草烤了又烤，将小胳膊粗的槐木砍下，抡起疙瘩肉突出的双臂，那么打下去。有人从社火会里提来约40斤重的老铜锣，一锤下去，双耳嗡嗡。有人抱来约40斤重的老铜钹，双手那么抡起，如抡两盘磨扇，结合着鼓点，音色澎湃，韵味高昂。鼓锣钹三样相逢，再什么也不需要。没有鼓，听来只是闹着玩。有了锣钹与鼓，成了泾河两岸最雄壮庄严的打击乐。童年听只是一下一下一点一点的打，经风见雨之后就能听出上上下下的音乐台阶，能听出感情丰富内涵无限的诱惑。
   听鼓声，能把一年四季的耕种经历、一生的热闹寂寞、数辈的生生灭灭欢欢乐乐全部包容，能把百年千年延续的年味放大，能把当代人和数百年以内的故人音容笑貌显现，人人喜笑颜开，人人又烫泪满面，即信心百倍又忧忧患患，有了既藏而不发又一触即发的心境。
    曾经的年干，什么文娱活动也无，却有鼓，只要鼓声响起．人心就震动了，就似有儿孙有钱有屋有肉有酒了，一切都有了,人就过好了年。他们每每在一年一度的年关打起，从来不为在人前表演，就那么打。或许学什么都难学精，打鼓却无师自通。课堂学数学或许最难，那数字繁杂的重复变幻的鼓点节拍却一下不乱。
    一旦社火起来，便抬上鼓招摇过村。40斤钹40斤锣200斤鼓，抡一天打一天你试一试。准鼓手在后跃跃欲试，轮着来，换着打，冬天穿着夹衣，春天穿着单衣，汗从密如韭菜的头发根中溢出，满脸淌下来，滴在鼓面上，一棰下去，打干了汗珠；又滴下来，又打干!武社火是泾河社火的特色，舞台上的传统戏曲人物都出场打斗，尤以三国人物为甚。而没有鼓点，怎么抡刀挥戟打拳耍棒?只所以大刀嗖嗖擦过观众头发而不伤人，完全是靠着鼓指挥。如果没鼓，社火耍不成。其实，周围的纸糊灯笼朦朦胧胧，鼓在暗处角落，角色远离鼓手，却步子不乱，点数不乱，心有灵犀，一打即合。社火白天游村，晚上挨家挨户耍，过胡同，鼓声震得崖上黄土唰唰下落；地炕庄院耍，窑洞顶泥皮簌簌离位。只有这样，才是好鼓，才是好鼓手，年才过好了!年过好了，是鼓打得人心如鼓，人如鼓棰；日月庄院如鼓，生活情趣如这鼓声，鼓声能使人身心智慧整个得到运动、洗礼。鼓声，如春之轮，碾过每个人的血脉心脏大脑，强化着人的灵性、情怀，使男的热血沸腾，使女的身心震颤，使老人筋骨硬朗，使孩子噌噌长高。
    上镇进城的社火全凭鼓，20里外听见了，走20里才看见。鼓打得街人无法对话。双方社火想夺魁，只有鼓声把所有人的心火点燃，这才与雄壮威武的社火阵容相匹配。春官全凭鼓激发灵感，鼓是春官的胆量，是春官的威严，春官的诗无论多妙，没有鼓同样苍白无力。
    泾河鼓，不是被导演创作的现代锣鼓那样去作秀，那只有虚张声势的表演，以鼓手的煽情动作取胜。而是雨点般密集，从来不肯有空隙，也决不是乱敲。未上过电视，未去过北京，未参加过锣鼓节的泾河牛皮鼓!在认识它欣赏它领略它的那天，才知道它在中国鼓中占着何等地位。
泾河牛皮鼓，以天地做鼓面，打鼓人的心气象征着生命之威力，声音是黄土高原上年年岁岁的炸雷声、暴雨声、狂风声，是人改变生存状态和抵御天灾人祸的心声、脚步声、吃饭声、怒吼声和欢呼声。
多少年了，在任何场合的声音之中，尤其在都市一隅的静谧之际，无论昼夜，总有泾河鼓的闷闷之音，我曾经悉心寻觅，是轻轨声、高铁声、汽车洪流声、市井喧嚣声？是，也不是，这是在少时泾河鼓声造就了我的听力，鼓声将终生萦耳？鼓声是老家的年声，鼓声是泾河的乡愁，你听在楼外，又听在城外，似在海上，似在南极。直到不久前的黎明，我突然明白，这鼓声，其实是从古代来的乡愁，一路响到今天，必将一路响至未来，响至中国梦成真。